百年孤獨:第九章 · 一 線上閱讀

第一個感覺到戰爭已變得虛無飄渺的人正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他以馬貢多軍政首腦的身份,每星期兩次與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進行電報通話。開始,這種會談決定着這場有血有肉的戰爭的進程,那十分清楚明確的戰爭輪廓和範圍使人不管在什麼時候都能正確地指出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哪裡並可預見到他未來的動向。儘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即使對最親近的朋友也從未達到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地步,但那個時候他還保持着家人似的語氣,使人一下子就能從線路的另一端把他認出來。很多次他越出預定的話題,延長通話,談起家庭的事情來。可是慢慢地,隨着戰爭的激化和延伸,他的形象漸漸模糊起來,變得好象他是處在另一個世界裡似的。他說話的聲音、語氣越來越飄忽不定,難以捉摸,後來竟混雜起來,變成逐漸失去了一切意義的詞語。於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所做的就只是聽,他只感到自己是在跟另一世界裡的一個陌生人進行電報通話。

「是,奧雷良諾,」他在電報機旁最後總是這樣回答。

「自由黨萬歲!」

他跟戰爭最終完全失去了聯繫。那些從前是一種現實的活動、是他青壯年時期不可克制的熱情的東西,現在對他來說,已變成遙遠的事情:一件虛無飄渺的事。唯一能填補他空虛的是阿瑪蘭塔的縫紉室。他每天下午都去看她。他很喜歡看着她的雙手在手搖縫紉機上把布縫成泡沫般的花邊,俏姑娘雷梅苔絲就在旁邊替她搖動轉輪。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他倆卻誰也不說一句話,滿足於相互以對方為伴。然而當阿瑪蘭塔內心為使他對自己的祟拜之火保持不滅而高興的時候,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卻並不知道那顆不可揣摸的心裡究竟裝着什麼樣的秘密。聽到他就要回來的消息時,阿瑪蘭塔心裡真是焦渴難捺,恨不得馬上見到他。但是當看到他混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吵吵嚷嚷的衛隊裡走進家來的時候,只見他由於艱苦的流亡生活而憔悴不堪,因年華流逝和被人遺忘而變得蒼老疲憊,渾身是汗水和塵垢,散發出一陣畜群的臭氣,左胳膊還吊着繃帶,看到他這副醜陋的樣子,她失望得幾乎要暈過去。「我的天哪,」她想,「這可不是我要等來的赫里奈多呀!」不過,第二天他再次登門的時候已颳了臉,乾乾淨淨的,鬍子上還灑了香水,血跡斑斑的繃帶也拿掉了。他給她帶來一本珠白色硬封面的每日禱告經。

「你看,這些男人們有多怪!」她找不到其他話題,就這樣說。「他們為反對神父打了一輩子的仗,到頭來卻把禱告書作為送人的禮物。」

從那以後,即使是在戰爭最危急的時日,他都天天下午去看她。很多次,俏姑娘雷梅苔絲不在,就由他來搖縫紉機的轉輪。阿瑪蘭塔對這個人的執着、忠誠和順從感到茫然,他有權有勢有威望,可是每次總是把武器摘下,放在大廳里,徒手進縫紉室。四年中他不斷地向她表白自己的心跡,而她卻也總是找得到拒絕他的求愛又不傷害他感情的辦法,因為她儘管不愛他,到頭來在生活中卻也不能沒有他了。對一切都好象漠不關心的俏姑娘雷梅苔絲,被人認為智力發育遲緩,但看到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這樣真心實意,也不能不為之感動,也出來為他說話。阿瑪蘭塔立刻發覺,她撫養的這位姑娘,幾乎還沒長成少女,就已經出落成馬貢多從未見過的美人了。她感到心中又萌動了從前與雷蓓卡作對時的那種忿恨,她請求上帝別再把她拖到希望雷梅苔絲死去的境地,於是便把俏姑娘支出了縫紉室。正是這個時候,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開始對戰爭厭倦起來。他藉助自己的勸說才能,用他深厚和克制的溫柔,準備為阿瑪蘭塔放棄以他最寶貴的年華換來的榮譽,但是他到底還是沒能說服她。八月的一天下午,阿瑪蘭塔在給了她那位堅韌不拔的追求者以最後的答覆後,自己也承受不了她那固執脾性的壓力,她關在房裡為自己一直到老死的孤獨而痛苦起來。她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說:

「讓我們把此事永遠忘了吧!」她說:「對於這種事,我們都實在太年老了。」

那天下午,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被召去聽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一個電報,這是一次通常的會話,不會給處於膠着狀態的戰爭打開任何缺口。談話結束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望着空無人跡的街道,望着扁桃樹上的晶瑩的水珠,感到在這孤獨中沒了主見。

「奧雷良諾,」他在發報機上憂悒地說,「現在馬貢多正在下雨。」

線路上長時間沒有聲音。突然,機器上跳出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嚴厲的字碼。

「你別渾了!」字碼顯示出:「八月嘛,當然要下雨的。」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對這一咄咄逼人的反應不知所措。然而兩個月後當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返回馬貢多時,這種茫然無措更變成了驚慌失措。連烏蘇拉對兒子的變化這麼大也感到吃驚。他這次回來既沒聲張,也沒帶衛兵,儘管天氣很熱,卻裹着一條毯子,他帶着三個情婦住在一間屋裡,大部分時間就躺在吊床上。他幾乎難得看通報一般戰況的電報文件。有一次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向他請示一樁有關撤出邊境上一處地方,以免引起國際衝突的危險的事情。

「這種芝麻綠豆事,別來麻煩我。」他命令道:「你問一下上帝就行了。」

這個時候或許是戰爭打到最關鍵的時刻。那些起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暗中與保守派地主互相勾結,以阻撓審查地契的工作。那些在流亡中靠戰爭來積攢資本的政治家已經公開譴責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突然決定。但就是這樣有失他聲望的事變,看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也等閒視之。他沒有重讀過自己的詩句,那些詩已有五卷多,壓在箱底里已經被遺忘了。晚上或睡午覺的時候,他從三個女人中叫一個到吊床上來,與之溫存一番後,他便沉甸甸地象塊石頭似地睡去,絲毫看不出他擔什麼心。這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明白,自己那顆惶惑不安的心已註定永遠飄忽不定了。起初,他被凱旋的榮耀、被難以置信的勝利沖昏了頭腦,覬覦深淵中的顯赫權勢。他很高興把馬爾波羅格公爵作為自己的右臂,他是自己在軍事藝術上的偉大導師,他那老虎皮帶爪子的衣服令大人們尊敬,叫小孩子們害怕。正是此時他決定不管什麼人——包括烏蘇拉在內——都不許靠近到離他三米以內的範圍。無論他走到哪裡,他的副官都用粉筆在他周圍的地上畫上一個圈,他站在圈中央——那個圈裡只有他一個人能進去——用簡略而不容違抗的命令決定着外界的命運。他在蒙卡達將軍被槍決後第一次到馬努雷時,急着去了卻他的槍下鬼的遺願。蒙卡達將軍的遺孀從他手裡接過眼鏡、勳章、懷表和戒指,但不讓他跨進家門。

「您別進來,上校。」她衝着他說:「戰場上你作主,這兒可由我當家。」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沒有露出任何怨恨的神色,但只是在他的私人衛隊洗劫並夷平了蒙卡達將軍遺孀的房屋時,他的情緒才平靜下來。「奧雷良諾,你得注意點自己的良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對他說:「你這個大活人已經在腐爛了。」這個時候,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召開了起義軍主要領導人的第二次會議。這裡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從理想主義者、野心家、冒險家、對社會不滿的分子,直到通常的刑事犯。甚至還有一名犯了貪污國家資金罪的前保守黨官員,他乘混亂之機逃避審判。他們中很多人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打仗。在這些觀點不同而差點鬧內訌的五花八門的人群中,有一個以陰險著稱的頭目,叫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他是純印第安人,兇狠野蠻,目不識丁,不言不語,卻心狠手辣,並具有救世主的才能,他手下的人對他崇拜如狂。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召開這次會議的目的是要統一起義軍的指揮權以反對政治家們的陰謀。可是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在他的意圖實施之前便搶先下手,不到幾小時,他便破壞了由最優秀的指揮者們組成的聯盟,搶奪了中央指揮權。「這是一頭必須格外留神的野獸。」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對他的軍官們說:「對我們來說,此人比保守黨的作戰部長還危險。」這時一位很年輕的上尉非常謹慎地舉起了食指,他平時的靦腆怕羞是出了名的。他說:

「這很簡單,上校。」他建議:「應該把他殺了。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感到吃驚的倒不是這一建議的冷酷殘忍,而是怎麼會把他自己的想法搶先一秒鐘表達出來的。

「你們可別指望我來下這樣的命令。」他說。

他真的沒下這樣的命令。但是十五天後,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在一次埋伏中被剁成了肉醬,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升任總司令。就在他的權力得到所有起義軍將領承認的這天夜裡,他突然驚醒過來,叫喊着要毯子。他身上一陣發冷,刺骨透心,這冷氣即使在太陽當空的時候也折磨着他,使他好幾個月都不得安睡,直到成了他的一種習慣感覺。陶醉於權力的心情在陣陣冷顫中開始變得索然無味。作為戰勝寒氣的辦法,他叫人槍斃了那個建議謀殺泰奧菲洛·巴爾加斯將軍的年輕軍官。他的命令總是在發布之前,甚至還在他腦子裡形成之前就被執行了,並且總是執行得遠遠超過他敢於達到的地步。他討厭那些被攻占的村鎮裡的人們向他歡呼,在他看來,正是這些人,也同樣向他的敵人歡呼。他到處都遇到青年們用他的眼睛看他,用他的聲音同他說話,用他向他們打招呼時那種同樣不信任的神態向他致敬,並且說他們是他的兒子。他只覺得自己被分散在各處、被重複着,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他深信就是自己手下的軍官也在對他撒謊。他跟馬爾波羅格公爵一起戰鬥。「最好的朋友,」他經常這樣講,「就是剛剛死去的人。」他對自己的猶豫不定、對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的惡性循環厭倦透了。這場戰爭使他老在原地打轉,只不過他越來越年老、越來越衰竭、越來越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個仗、如何打以及打到什麼時候。他的粉筆圈外總有一個人在,這個人需要錢,或者因為他的兒子患了百日咳,或者因為他嘴裡再也無法忍受戰爭的污穢臭氣而想去長眠,只不過此人還能用最後一點力氣立正向他報告:「一切正常,我的上校。」而正常恰恰是這場沒完沒了的戰爭最可怕的事情:什麼事都沒發生。他形影孤單,被預兆撇在一邊,為了擺脫這種將伴隨他直至老死的寒冷,趁着回憶最陳舊事物的興致,在馬貢多找了最後一塊安身之處。他百無聊賴,當告訴他黨的一個委員會已經到達,受命前來跟他討論戰爭何去何從問題的時候,他只是在吊床上翻個身,半眠不醒地說:

「把他們帶到妓女那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