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八章 · 三 線上閱讀

十月一日拂曉,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率領一千多名裝備精良的士兵攻打馬貢多。馬貢多的駐軍接到命令要抵抗到底。中午時分,蒙卡達將軍同烏蘇拉在一起吃飯,起義軍的一發炮彈震得全市都顫動起來,把市府金庫的大門炸得粉碎。「他們的裝備跟我們一樣好,」蒙卡達將軍嘆息道,「但是戰鬥的士氣卻比我們高。」下午兩點,雙方的大炮轟得大地不住地震顫,蒙卡達將軍告別了烏蘇拉,這時他心裡明白,自己是在打一場毫無希望的敗仗。

「但願上帝今夜別讓奧雷良諾到家裡來。」他說:「如真是這樣,請代我擁抱他,因為我不願再見到他了。」

這天晚上,蒙卡達將軍在企圖逃離馬貢多時被抓住了。在此之前,他給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追憶了他們倆想使戰爭人道主義化的共同心愿,並祝願他在反對兩黨內部軍人們的腐化和政客們的野心方面取得決定性的勝利。第二天,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跟他一起在烏蘇拉那兒吃午飯,他將被軟禁在這裡,等待一個革命軍事法庭對他的命運作出仲裁。這是一次家人聚會。但當兩位對手忘卻了正在進行的戰爭而回首往事的時候,烏蘇拉卻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即他的兒子是個闖進來的外人。這種感覺在她看見兒子由一隊吆五喝六的軍人衛護着進屋來時就有了,那些當兵的在各個房間左右上下地搜查了一遍,直到確信沒有任何危險時才停手。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不僅默許了這些舉動,甚至還傳下十分嚴厲的命令:在他的衛隊沒有在屋子四周布置起警戒之前,任何人——包括烏蘇拉在內——都不許靠近到離他三米的範圍內。他穿着普通的斜織布軍裝,沒有佩戴表示軍銜的綬帶。腳上是一雙帶馬刺的皮靴,上面沾滿了泥巴和干血跡。他腰裡別一支手槍,槍套敞開着,一隻手老是按在槍柄上,同他的目光一樣,流露出緊張、警覺和果斷的神態。他的頭上,額角已深深陷進去,象是被文火烤過似的。他的臉被加勒比海的鹽水浸裂了,長出一層金屬般的硬皮。他以旺盛的精力抵禦着迫在眼前的衰老,這種精力看來跟他內心的冷峻有關係。跟離家時相比,他顯得高了些,卻更加蒼白、更加稜角分明,顯示出不念舊情的最初徵兆。「我的天哪!」烏蘇拉吃驚地暗自說道:「他現在象是個什麼事都幹得出的人了。」她說得一點不錯。他帶給阿瑪蘭塔的阿茲台克頭巾,他在午飯時對往事的回憶,他講述的那些逗人的趣聞,都只不過是他舊日脾性的一點餘韻而已。把雙方的戰死者埋在一個坑裡的命令剛被執行,他就叫羅克·卡尼塞洛上校加緊軍事法庭的審判工作,自己則一頭扎進了徹底改革舊制度的繁重事務,這些改革將把捲土重來的保守黨政權的結構一掃而光。「我們得趕在黨內那些搞政治的前面,」他對助手們說,「等他們睜眼觀望現實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既成事實。」正是這個時候,他決定審核一下一百年來的地契,從而發現了他哥哥霍塞·阿卡迪奧一系列合法化了的蠻橫行徑。他一筆劃掉了那些憑證記錄。最後,出於禮貌,他放下手頭的事務,抽出一小時時間去訪問雷蓓卡,讓她知道他的決定。

在屋內陰影里,那位孤獨的寡婦只是舊時的一個鬼影。她曾對上校那壓抑的情愛守口如瓶,她的執拗也救過他的命。只見她一身黑服,扣子一直緊緊地扣到手背。她的心早已成了死灰,對戰爭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覺得她的骨頭裡有磷光透出,透過閃爍着磷火的空氣,看到她在凝滯的大氣里移動,空中依然散發着幽微的火藥味。開始,他勸她忍悲節哀,勸她讓屋內通通風,勸她對霍塞·阿卡迪奧的死寬恕世人。然而雷蓓卡早已超然於一切虛榮之外了,當她在泥土味中,在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芬芳的信箋里,在丈夫地動山搖般的床上徒勞地尋找這種虛榮之後,卻在這幢房屋裡找到了安寧。在這所屋子裡,一種不可抑止的聯想力使她回憶起過去的事情來歷歷在目,它們象活生生的人物在關閉的房間裡悠然穿行。雷蓓卡在藤搖椅里挺了挺身子,凝視着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倒象他才是舊時的幽靈。她對霍塞·阿卡迪奧強占來的土地將歸還其合法主人這一消息一點沒有激動。

「照你安排的辦吧,奧雷良諾。」她嘆了口氣:「我過去認為、現在更證實了你是一個不念親情的人。」

在結束審核地契的同時,由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領導的即決審判也告完畢。法庭決定對所有被革命軍俘虜的政府軍軍官執行槍決。軍事法庭審判的最後一個人是霍塞·拉克爾·蒙卡達將軍。烏蘇拉插手了。「他是咱們馬貢多有史以來最好的統治者。」她對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說:「他的心腸有多好,他對我們有多親切,這些就不用我多說了,因為你比誰都知道得清楚。」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不滿地向她瞥了一眼:

「我可不能擅自行使法庭的權力。」他反駁道:「如果您有什麼要說的,請到軍事法庭去說吧。」

烏蘇拉不但真的到軍事法庭去說了,而且還對所有家住馬貢多的革命軍軍官的母親們也說了。創建馬貢多的老嫗們——她們中有的還參加過翻山越嶺的艱險歷程——一個接一個地頌揚着蒙卡達將軍的恩德。烏蘇拉最後一個發言。她那悲愴而莊重的神態、她名字的份量、她激昂慷慨和令人信服的言辭曾一時動搖了審判過程中的形勢。「你們非常嚴肅地對待這場可怕的遊戲,你們確也幹得不錯,因為你們是在履行自己的責任。」她對法庭的成員這樣說着。「但是有一點你們不要忘記,只要上帝還讓我們活着,我們就仍然是你們的母親。不管你們多麼革命,我們都有權因你們的大逆不道而扒下你們的褲子,狠狠地給你們一頓鞭子!」在變成軍營的學校里,她的話音未落,法官們便退庭去商量了。半夜時分,蒙卡達將軍還是被判處了死刑。儘管烏蘇拉大動肝火、高聲責罵,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還是拒絕改變判決。拂曉前不久,他到牢房去看望這位被判了死刑的將軍。

「夥計,你得記着,」上校對他說,「不是我要槍斃你,槍斃你的是革命。」

「去你的吧,老兄。」他回了一句。

從回馬貢多到現在,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還沒找到機會同他真誠相見。他對蒙卡達將軍一下子蒼老得這麼厲害、對他顫巍巍的雙手和等候死亡來臨的不尋常的順從態度很是吃驚,不由得深深地鄙視起自己來。這種感情中混雜着某種憐憫的心意。

「你比我更清楚,」他說,「所有的軍事法庭都只不過是一出把戲,實際上你是在代人受過,償付別人的罪孽。這次,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去贏得戰爭。要是你處在我的地位,還不是一樣這麼幹嗎?」

蒙卡達將軍欠起身來,用襯衣的下擺擦拭他那厚厚的玳瑁邊眼鏡。「或許是這樣。」他承認。「但是我關心的,並不是你要槍斃我,因為歸根結底,對於象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這是自然的歸宿。」他把眼鏡放在床上,取下表鏈上的懷表。「我所關心的是,」他又補充道,「你如此憎惡軍人,跟他們打了這麼多的仗,對他們琢磨了這麼久,到頭來還是成了同他們一樣的人。人生中沒有比這更卑賤的理想了。」他取下結婚戒指和聖女雷梅苔絲勳章,跟眼鏡和懷表放在一起。

「這樣下去,」他作結論說,「你不僅將成為我國歷史上最暴虐無道、最殘忍兇狠的獨裁者,而且還會殺了我的烏蘇拉大嬸以寬慰你的良心。」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站着,不動聲色地聽他講。蒙卡達將軍把眼鏡、勳章、懷表和戒指交給他,換了一種聲調說話。

「不過,我叫你來並不是要跟你吵架。」他說,「我想請你把這些東西交給我的妻子。」

「她還在馬努雷?」

「還在馬努雷。」蒙卡達將軍肯定地回答,「還在教堂後面你去送過信的那幢房子裡。」

「我很樂意為你效勞,霍塞·拉克爾。」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說。

當他走出屋子,迎面撲來縷縷藍色的霧靄,他的臉被霧打濕了,就象從前的那個早晨那樣。這時他才明白為什麼他把執刑的地點安排在院子裡,而不是公墓的土牆前。排列在門口的行刑隊,向他行國家元首禮。

「你們可以去把他帶出來了。」他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