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七章 · 三 線上閱讀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雖然凱旋而歸,卻並未為這表面現象所鼓舞。政府軍不經抵抗就放棄了那些要塞重地,這在自由派分子中激起了一種勝利的幻想,讓他們失望自然是不合適的;但革命者卻知道事情的真相,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更是比誰都知道得清楚。那時候他雖然統率着五千多名士兵,控制着沿海的兩個省,可他心裡明白,他們被圍困在海邊,而且陷入一種混亂不堪的政治形勢中,當他下令修復被政府軍炮火毀壞的教堂塔樓時,尼卡諾爾神父在病榻上大發議論:「這簡直太荒唐了!基督信念的捍衛者們摧毀了教堂,而共濟會的人卻下令修復它!」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試圖找一個宣洩積鬱的窗洞,整小時整小時地呆在電報房裡跟其他要塞的首領們商談,他每次走出來時,頭腦中的印象就更加肯定了,即戰爭僵持了。當自由派取得新的勝利的消息傳來時,人們高興地發布告公諸於世,他卻在地圖上計算着真正的進展情況,他明白了,他的部隊抵禦着瘧疾和蚊蚋的侵襲,在向原始叢林進發,朝着與實際情況相反的方向前進。「我們在浪費時間。」他常常在軍官們面前這樣抱怨:「只要那些無恥的黨徒在乞討議會的席位,我們就還將繼續浪費時間。」在值班的晚上,他仰面躺在吊床里,吊床就掛在這間他被判處死刑後關押過的房間裡。他一面在三十五度的氣溫里驅趕着蚊子,感到可怕的黎明正在迫近,他將下令讓他的部下跳下大海,一面回想起那些穿黑衣的律師們的形象,他們在結冰的清晨離開總統府,翻起了大衣領子遮住耳朵。他們搓着雙手,在清晨陰鬱的咖啡館裡低聲嘀咕着,揣度着總統說「是」的時候,他實際上想說的是什麼,或者說「不」的時候,總統想講的又是什麼,他們甚至還猜測總統在講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時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在勝敗未卜的一個夜晚,庇拉·特內拉在院子裡跟士兵一起唱歌,上校要她用牌占卜一下他的前途,「當心你的嘴巴。」這便是庇拉·特內拉把牌三次攤開、三次收攏後得出的全部結論。「我不知道它指的是什麼,但牌相很清楚:當心你的嘴巴。」兩天後有人給勤務兵端來一杯沒放糖的咖啡,這個勤務兵把咖啡傳給了另一個,另一個又傳下去,一個一個地一直傳到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辦公室。他並沒吩咐送咖啡來,但既然端來了,上校就把它喝了。咖啡里摻了足以殺死一匹馬的馬錢子鹼。人們把他抬回家時,他身子已經發硬,蜷成了弓形,舌頭從牙縫裡伸了出來。烏蘇拉與死神展開了爭奪。她用嘔吐劑給他洗胃以後,用一條熱毯子把他裹起來,兩天裡只給他餵蛋清,直到衰竭的身子恢復了正常體溫。到了第四天他已脫離危險。不管他的反對,烏蘇拉和軍官們強迫他在床上再呆了一個星期。到這個時候他才知道他的詩沒有燒掉。「我不想匆匆忙忙地行事,」烏蘇拉對他解說,「那天晚上,我要去生爐子的當兒,心裡想還是等他們把屍體運來了再說吧。」在恢復健康的迷迷糊糊的日子裡,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身邊擺滿了雷梅苔絲的那些滿是灰塵的玩具,他讀着自己的詩句,讀着讀着,不由回想起一生中那些具有決定意義的時刻。他又寫起詩來。他長時間地超然於這場沒有前途的可怕的戰爭之外,在押韻的詩句中重溫他那些瀕臨死亡邊緣的經歷。他的想法變得如此清晰明了,竟能正反左右地對它進行考查。一天晚上,他問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

「老夥計,告訴我,你打仗是為的啥呀?」

「還能為的啥,夥計?」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答道,「為了偉大的自由黨唄。」

「你真幸運,知道為啥而戰。」他接着說:「而我,對我來說,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因為高傲而去打仗的。」

「這可不好,」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說。

他的這種緊張的表情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逗樂了。「當然羅,」他說,「可是不管怎麼說,最好還是這樣,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打仗。」他看着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的雙眼,又笑了笑加上一句:

「或者呢,就象你那樣,為了某個對誰都算不了什麼的東西而戰。」

在自由黨的領袖們沒有公開糾正那個指責他為土匪的聲明前,他的高傲的脾性阻礙了他同國內的起義集團進行接觸。然而他也知道,一旦把這種考慮丟在一旁,他便能擺脫戰爭的惡性循環。害病休養使他得以對此進行仔細考慮。他爭取到了烏蘇拉埋在地下的那份剩下的遺產以及她的那筆數目可觀的積蓄;於是他任命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為馬貢多的軍政首腦,自己隻身去內地跟其他起義團體建立聯繫。

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不僅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最信任的人,而且烏蘇拉也把他當作家中的一個成員。他意志薄弱,靦腆怕羞,受到的是樸實無華的教育,但他這個人卻生來從戎勝於從政,他的政治謀士們很容易在理論迷宮裡把他搞得暈頭轉向。但是他終究還是讓馬貢多蒙上了寧靜的田園氣氛,這種氣氛正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晚年製作小金魚直至老死時所夢寐以求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雖然住在自己父母家裡,但一星期總有二、三次要在烏蘇拉那兒吃中飯。他開始教奧雷良諾·霍塞使用武器,對他進行為時過早的軍事訓練,並在烏蘇拉的同意下,帶他到兵營里去住了幾個月,使他長大成人。很久以前,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還幾乎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曾向阿瑪蘭塔表露過愛慕之情。那時她單戀着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心中充滿着幻想,所以對他的求愛不免報以嗤笑。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卻耐心等待着。有一次他在監牢里給阿瑪蘭塔傳了張紙條,請她用他父姓的開頭字母替他繡一打細布手帕,還給她寄了錢去。一星期後,阿瑪蘭塔把繡好的手帕和錢帶到監獄給他,兩個人呆了好幾個小時,談論着過去的事情。「我從這裡出去後一定和你結婚,」分手時,赫里奈多·馬爾克斯這樣對她說。她只是淡然一笑,不過就是在教孩子們念書的時候,心裡還老想他。她希望為他能重新燃起年青時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那種熱情。每當星期六探望犯人的日子,她便來到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父母的家裡,陪伴他們一起去監獄。有一次,也是星期六,烏蘇拉驚奇地發現她在廚房裡等着麵包出爐,以便揀些最好的,包在一塊預先繡了花、專包麵包的餐巾里。

「你呀,就跟他結婚吧。」烏蘇拉對她說:「這樣的男人你哪裡去找呀。」

阿瑪蘭塔假裝生了氣。

「我用不着到處去找男人。」她答道:「我給赫里奈多送這些麵包是因為我覺得他可憐,人家遲早會把他槍斃的。」

她是無心而說。但正是這個時候政府公開威脅要槍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如果起義軍不把里奧阿查交出來的話。探監停止了。阿瑪蘭塔閉門痛哭,心裡非常難受,跟雷梅苔絲死時她感到自己有罪一樣,似乎她的未經思索的話又一次要對一個人的死亡負責了。她母親安慰她,向她擔保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準會有所行動,以制止這一槍決,並答應戰爭結束後由她親自負責去把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召來。預定的日子還沒到,烏蘇拉就實踐了自己的諾言。當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以軍政首領的新身份再來家裡時,烏蘇拉待他象親兒子一樣,想出種種動聽的話來誇獎他,以便把他留住。她用全副身心暗暗祈求着,讓赫里奈多回憶起當初他要跟阿瑪蘭塔結婚的想法。她的祈求似乎很靈。在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來家吃午飯的那些日子,下午他就留在海棠花長廊里跟阿瑪蘭塔玩中國跳棋。烏蘇拉給他們端牛奶咖啡,送餅乾糕點,還把孩子看管好,免得去吵擾他倆。阿瑪蘭塔實際上也努力想使忘卻了的青春戀情死灰復燃。她在以無法忍受的焦急心情盼望着他來吃午飯的日子,等候着下午同他一起玩中國棋,這位姓名能勾起懷戀之情的武士移動棋子時,手指不易察覺地在微微顫抖,呆在他身旁,時間飛也似地流逝過去。但那天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向她重申要娶她的願望時,她卻一口回絕了。

「我跟誰都不結婚。」她對他說:「特別不會跟你。你是那樣愛奧雷良諾,因為你無法跟他成親,才來跟我結婚。」

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是個有耐性的人。「我會等下去的。」他說:「遲早我將說服你。」他依舊到家裡來。阿瑪蘭塔把自己關在房裡,咬住嘴唇不哭出聲來,她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聽見在與烏蘇拉談論戰爭消息的那位追求者的聲音。儘管她此時想見他想得要命,但硬是以毅力克制自己,不出去同他會面。

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那個時候還有空,每兩個星期就給馬貢多送一份詳細的報告,但烏蘇拉只是在他走了差不多八個月後才給他回了一信。一天,一名特使給家裡送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裡面有上校用華麗的字體寫的一張紙條:「好好照料爸爸,他快要死了。」烏蘇拉警覺起來。「奧雷良諾這麼說,準是奧雷良諾心中有數了。」她說。她請人幫忙把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帶到房間裡來,結果七個人都奈何他不得。這不僅因為他總是那麼沉,而且長久呆在栗樹下,他已經獲得了一種隨意增加體重的本領,最後只得把他拖到床上。當這位年邁的、備受日曬雨淋之苦的大漢開始呼吸的時候,房間的空氣中瀰漫着一種嫩蘑菇、棒棒花和野外的陳腐而濃烈的怪味道。第二天起身,他不在床上。烏蘇拉找遍了所有的房間,最後又在栗樹下發現了他。於是只得把他縛在床上。雖然他的力氣還象過去一樣大,但卻沒有反抗的樣子,對他來說,呆在哪兒都一樣。他所以回到栗樹下去,並非出於他的願望,而是由於身體已習慣那裡的環境。烏蘇拉照料着他,餵他吃飯,給他講奧雷良諾的消息。但是實際上從很久以前起,他唯一能與之聯繫的人就是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死亡後衰老得幾乎成了粉末的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每日兩次前來跟他談話。他們談的是鬥雞。他倆相約着建造一所飼養傑出種雞的養雞場,這倒並非為了享受一些在那時對他們來說已無必要的勝利喜悅,而是為了在地府單調乏味的星期天裡有個聊以解悶的玩意兒。正是這位普羅登肖·阿基拉爾替他擦洗,給他餵食,給他講一個叫奧雷良諾的陌生人的好消息,此人在戰爭中當了上校。當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一個人時,他就以夢見無數的房間聊以自·慰。他夢見自己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走到另一間相同的房間裡,擺着同樣熟鐵床頭架的床,同樣的藤椅,同樣的聖女雷梅苔絲的小畫像掛在房間的後牆上。從這間房間他又走到另一間一模一樣的房間,那裡開着門,通向又一間完全相同的房間,然後再走到另一間毫無二致的房間裡,一間一間走下去,沒完沒了。他很喜歡一間一間走下去,就象走在一條兩旁鑲有鏡子的長廊里,直到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來拍他的肩頭才止步。於是,他又一間房間一間房間地往回走,慢慢醒過來,他走完相反的路程,在現實世界的房間裡遇見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但是有天晚上,那是把他拖到床上的兩個星期之後,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在中間一個房間拍他的肩頭,他以為這是真實的房間,就永遠留在那兒了。第二天,烏蘇拉給他送早飯時,看見一個人從長廊里走過來。此人長得矮小、結實,穿一身黑呢服,戴一頂帽子,也是黑的,帽子很大,一直蓋到那雙憂鬱的眼睛上。「我的天哪!」烏蘇拉心裡想:「我敢起誓,他是墨爾基阿德斯。」此人是卡都雷,維茜塔肖恩的兄弟,從前為逃避遺忘症而離家出走的,從此也就再沒得到過他的消息。維茜塔肖恩問他為什麼回來了,他用他們莊重的語言回答:

「我來參加國王的葬禮。」

於是大家都奔進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房間,拚命地搖他,對着他的耳朵大喊,拿一面鏡子對着他的鼻孔照,但都未能使他醒過來。不多一會兒,木匠來給他量尺寸做棺材,這時人們從窗戶里望見天上正象下小雨似地落下許多小黃花。在寂靜的風暴中,鎮上下了整整一夜,小黃花蓋滿了屋頂,堵住了門口,悶死了睡在露天的動物。天上落下的花很多很多,第二天清晨,街上竟象鋪了厚厚實實的一層地毯,人們得用鐵鍬和釘耙開道,以便讓送葬的行列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