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七章 · 二 線上閱讀

自從得知奧雷良諾將被槍決後,雷蓓卡天天早晨三點鐘就起身。她摸黑呆在房裡,透過半開的窗戶盯着墓地的圍牆,這時她身下的床由於霍塞·阿卡迪奧的鼾聲而微微抖動。她象從前等候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來信那樣,不露聲色地、執拗地等了整整一個星期。「不會在那兒槍斃他的。」霍塞·阿卡迪奧對她說了好幾次了:「他們將半夜在院子內槍斃他,就地埋掉,這樣誰也不知道行刑隊是哪些人了。」但雷蓓卡還是在這裡候着。「他們這一夥就是那樣的蠢貨,他們準會在這裡槍斃他的。」她總是這樣回答。她對這一點深信不疑,甚至連如何開門揮手向上校告別的方式都預先想好了。「那伙人不會把他拉到街上來的,」霍塞·阿卡迪奧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們知道,大家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而他們只是六個戰戰兢兢的士兵。」雷蓓卡對丈夫的這種邏輯充耳不聞,繼續候在窗邊。

「你看着吧,他們就是這樣的笨蛋!」她說。

星期二早晨五點鐘,霍塞·阿卡迪奧喝過咖啡,放出獵狗。這時,只見雷蓓卡關上窗戶,抓住了床頭柱,差點跌倒。「他們把他帶來了,」她喘了口氣,「他真帥!」霍塞·阿卡迪奧從窗口探出頭去,只見奧雷良諾在晨光熹微中微微顫抖,他穿着自己年輕時穿過的褲子,奧雷良諾已背對圍牆站定,雙手叉在腰間,腋窩裡發燙的癤子使他無法把手臂放下來。「真他媽的窩囊!」奧雷良諾· 布恩地亞上校咕噥着:「窩囊得啥也幹不成,卻讓六個孬種給殺了。」他叨咕了好幾遍,說得那樣憤憤不平,看起來倒象一本正經地在懺悔。羅克·卡尼塞洛上尉深為感動,他以為上校在禱告。當行刑隊舉槍對準他時,他的憤怒已化成粘糊苦澀的東西,使他的舌頭髮麻,使他不由得閉上了眼睛。於是鋁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又看到了自己很小時候的樣子:穿着短褲,脖子上用布條打了個結。他看見父親在一個晴朗的下午領着他走進帳篷,於是他看見了冰。當他聽到喊聲時,以為是向行刑隊發出的最後一道命令。他懷着膽戰心驚的好奇睜開了眼睛,等候熾熱的子彈迎面飛來,但卻只見羅克·卡尼塞洛上尉舉着雙手,霍塞·阿卡迪奧端着駭人的獵槍,隨時準備射擊,正大步穿過街來。

「別開槍。」上尉對霍塞·阿卡迪奧說:「您可真是上帝派來的。」

從此,另一場戰爭又開始了。羅克·卡尼塞洛上尉和他的六個人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一起去解救在里奧阿查被判處死刑的革命派將軍維克托里奧·梅迪納。他們曾想爭取時間,沿着當年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為創建馬貢多而走過的道路翻過山去。但不到一個星期,他們就確信,這是無法實現的行動,因為他們得在群山中開闢一條危險的路線,而所帶的裝備,除了行刑隊的那些外,就一無所有了。他們常常在村子附近宿營,其中有幾個人,手裡拿着小金魚,化了裝在大白天進村去,與閒居在那裡的自由派取得聯繫。第二天早晨,他們出來打獵,就再也沒有回去。但當他們來到山角處,遠遠望得見里奧阿查的時候,維克托里奧·梅迪納將軍已經被槍殺了。於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的那些人推舉他為將軍,擔任加勒比海沿岸革命軍的司令。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擔負起了司令的職務,但拒絕接受擢升的軍銜,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條件:只要不摧毀保守派政權,他就不接受晉級。三個月後他好不容易武裝起一千來人,結果卻被消滅了,倖存者們越過了東部邊境。接着有消息說,他們從安的列斯群島出發,在維拉角登陸。由電報機傳送、並以公告形式興高采烈地在全國公布的一封政府函件宣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已經戰死了。但是兩天後,一封加急電報幾乎追上了前面的那封函件,說他在南方的平原上發動了另一次叛亂。這樣便出現了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在各處神出鬼沒的傳說,相互矛盾的消息同時傳來:有的說他在維亞努埃瓦取得了勝利,有的說他在瓜卡馬雅爾被打敗了,有的說他被莫蒂洛內斯的印第安人活剝生吞了,有的說他已在沼澤地附近的一個村里死去了,還有的說他在烏魯米塔又發動了一次起義。自由黨的領導人當時正在為參加議會而進行談判。他們聲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是不代表任何黨派的冒險分子。國民政府則把他歸於強盜流匪一類,懸賞緝拿,將他的首級交來者可得賞金五千比索。經過十六次失敗之後,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率領二千多名裝備精良的土著人從瓜希臘出發,里奧阿查的駐軍從夢中驚醒,棄城而逃。上校在這裡建立了大本營,向政府宣布展開全面戰爭。他從政府方面接到的第一個通告就是如果他不把部隊撤退到東部邊境的話,他們將在四十八小時內槍斃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羅克·卡尼塞洛上校當時是他的參謀長,他神情沮喪地把電報交給他,而他卻以意料不到的高興讀了電報:

「好極了!」他叫道:「我們馬貢多有電報了!」

他的答覆是斬釘截鐵的。他準備在三個月內在馬貢多建立大本營,要是那時他見不到活着的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的話,那麼,他將不經任何司法程序,把抓到的所有官員從將軍起統統槍斃,並對部下發布命令,要他們也照他的辦法干,直至戰爭結束。三個月後,當他勝利開進馬貢多時,在通往沼澤地路上第一個擁抱他的人就是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上校。

家裡擠滿了孩子。烏蘇拉收留了聖塔索菲婭·德·拉·佩達和她的大女兒及一對雙生子。這對雙胞胎是阿卡迪奧被槍決後五個月出生的。烏蘇拉不顧死者的遺願,給女孩洗禮取名叫雷梅苔絲。「我敢肯定這才是阿卡迪奧想說的。」她舉出理由:「我們別給她取烏蘇拉這名字,因為用這名字的人太苦命了。」她給那對雙生子取名叫霍塞·阿卡迪奧第二和奧雷良諾第二。阿瑪蘭塔負起照料這三個孩子的責任。她在客廳里放了一些小木凳,加上鄰居家的一些孩子,辦起了一個幼兒園。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回家時,在爆竹聲和鐘聲中,一隊兒童齊聲高唱,在家裡向他表示歡迎。長得象祖父一樣高大的奧雷良諾·霍塞向他行了軍禮。

並非一切都是好消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逃走一年之後,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搬進阿卡迪奧新蓋的房裡去住了。誰也不知道他去阻攔槍斃奧雷良諾這件事。新房座落在廣場最好的地段,就在一棵扁桃樹的蔭影下,樹上得天獨厚地有三隻知更鳥的窩。新房有一扇大門迎送來客,光線從四頁長窗透進房裡,他們便在這裡安了個舒舒服服的家。雷蓓卡過去的女伴們恢復了幾年前在海棠花長廊里中斷的繡花活,她們中有莫科特的四個女兒,她們依然孑然一身,尚未出嫁。霍塞·阿卡迪奧繼續享用霸占來的土地,這些地的田契已得到保守派政府的承認。每天下午可以看見他帶着獵狗,攥着雙筒獵槍,騎着馬回家來,馬鞍上總是掛一串兔子。九月的一天下午,眼看要起暴風雨了,他回家比平時早。在飯廳里他跟雷蓓卡打了個招呼,在院裡拴了狗,把兔子掛到廚房裡,準備晚些時候再醃,就到臥室里去換衣服了。雷蓓卡後來說,霍塞·阿卡迪奧進臥室時,她正關在浴室里洗澡,對後來發生的事一點也不知道。這種說法很難叫人相信,但也沒有更可信的解釋,況且誰也舉不出理由以證明雷蓓卡殺害了這個使她得到幸福的人。這件事或許是馬貢多始終沒有探明原因的唯一奧秘。霍塞·阿卡迪奧剛關上門,驀地一聲槍響震動了整幢房子。一股鮮血從門下流出,流過客廳,流出家門淌到街上,在高低不平的人行道上一直向前流,流下台階,漫上石欄,沿着土耳其人大街流去,先向左,再向右拐了個彎,接着朝着布恩地亞家拐了一個直角,從關閉的門下流進去,為了不弄髒地毯,就挨着牆角,穿過會客室,又穿過一間屋,劃了一個大弧線繞過了飯桌,急急地穿過海棠花長廊,從正在給奧雷良諾·霍塞上算術課的阿瑪蘭塔的椅子下偷偷流過,滲進穀倉,最後流到廚房裡,那兒烏蘇拉正預備打三十六隻雞蛋做麵包。

「啊——聖母馬利亞!」烏蘇拉驚叫起來。

她逆着血跡的流向,尋找這血的來處。她穿過穀倉,經過海棠花長廊,那裡奧雷良諾·霍塞正在象唱一樣地念着三加三等於六,六加三等於九的口訣,她又橫穿飯廳和幾間廳屋,出門沿街筆直走去,先右拐彎,再左拐彎,來到了土耳其人大街,卻一點也沒注意自己還繫着圍裙,拖着房間裡的拖鞋。她來到廣場,推門走進一間從未來過的屋子,她又推開臥室的門,一股火藥燃燒以後的氣味嗆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見霍塞·阿卡迪奧臉朝下,趴在地上,壓在他剛脫下的綁腿上。於是她看到了這股血流的起點,他右耳里的血已經不再湧出了。在他身上沒有找到任何傷口,也無法確認用的是什麼武器,同時大家也沒有辦法除去屍體身上那股刺鼻的火藥味。他們先用肥皂和絲瓜筋洗了三次,接着又是用鹽和醋,又是用草木灰和檸檬汁來擦,最後把屍體浸在一個盛鹼水的大桶里泡了六個小時。經過這番擦搓刷洗,他身上的阿拉伯圖案開始褪色了。當人們想出不是辦法的辦法,用辣椒、茴香和桂花葉作調料,用文火把他煮了整整一天,屍體便開始發爛,人們不得不立即把他葬掉。大家把他裝進一口密封得嚴嚴實實的特製的棺材裡,這棺材二米三十長,一米十寬,裡面用鐵板加固,外面用銅螺栓擰緊,但就是這樣,送葬時在經過的街道上還聞得到氣味。尼卡諾爾神父的肝腫大得象面鼓,只得在床上為死者祝福。幾個月以後,儘管又在墓四周砌了一垛牆,往裡添了壓實的草木灰、木屑和生石灰,墓地還是散發出火藥味,一直到很多年以後,香蕉公司的工程師給墳包上又加了一層混凝土,那氣味才終於止住。人們剛把霍塞·阿卡迪奧的屍體抬出,雷蓓卡就緊緊地關上了家裡的大門,把自己活埋了,她身上披着蔑視一切的厚厚的盔甲,這是世間的任何誘·惑都無法刺破的。有一次她上街去,那時她已經很老了,穿着一雙失去光澤的銀色的鞋子,戴一頂小花圖案的寬邊帽,當時正是猶太流浪漢經過鎮上的時候,他們引起的燥熱竟是那麼驚人,許多鳥兒都撞開了窗戶上的鐵絲網死在房裡。在她生前有人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她很準地一槍把一個企圖破門而入的強盜打死的時候。除了她的女僕和心腹阿赫尼達外,從那時起,就再沒有人跟她接觸過。有個時期,聽說她常給主教寫信,她把主教看作自己的表兄弟,但從未聽說她收到過回信。鎮上的人都把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