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五章 · 三 線上閱讀

這一看法,只是過了幾個月烏蘇拉才弄明白。當時奧雷良諾不僅在婚姻問題上,而且對除了戰爭以外的任何事情,這個回答都是他能夠表達的唯一真誠的意見。就是他本人,後來面對着行刑隊,大概也不清楚他是怎樣把那些微妙而確鑿的偶然事件聯繫起來,逐漸得出這個結論的。雷梅苔絲的死並沒有引起他一直擔心的震驚。確切地說,只是產生了一種慢慢消融在孤寂和消極的失望之中的無聲憤恨,類似過去他甘願過沒有女人陪伴的生活時所體驗過的情感。他又埋頭工作起來,但保持了與岳父玩多米諾骨牌的習慣。在這個因服喪而寂然無聲的家裡,夜間的長談更加深了這兩個男人間的情誼。「你再娶一個吧,奧雷良諾。」岳父這麼對他說:「我還有六個女兒可讓你挑呢。」選舉前夕,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擔心國內的政治局勢,經常到省城去,有一次他從城裡回來,那時自由派已決心訴諸戰爭。奧雷良諾那個時候對區分保守派和自由派的觀念十分模糊,所以老丈人便扼要地給他上了幾課。自由派嘛,岳父這樣對他說,是共濟會的人,都是些歹徒壞蛋,他們主張絞殺神父,實行世俗婚姻和離婚制度、承認私生子與婚生子女享有同樣的權利,他們要分裂國家,建立聯邦制,以剝奪最高當局的權力。而保守派則與之相反,他們的政權直接受之於上帝,他們致力於穩定公共秩序和家庭道德觀念,維護基督信仰、捍衛當局的原則,他們決不允許把國家分裂成自治單位。出於人道方面的感情,奧雷良諾在有關私生子的權利方面同情自由派的態度,但無論如何搞不明白為了那些無法用手觸摸的東西,竟至於兵戎相見。他認為,岳父為了選舉,讓六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到這個毫無政治熱情可言的鎮子來,還要由一個軍官來指揮,未免小題大做了。但是,這些士兵不僅來了,而且在二十一歲以上的男人中間分發印着保守派候選人名單的藍色紙片和印着自由派候選人名單的紅色紙片之前,還逐家逐戶地搜繳獵槍、砍刀,以至廚房用的萊刀之類的武器。投票前夕,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親自宣讀了一份公告,宣布從星期六半夜起四十八小時內禁止出售含酒精的飲料,不准三個以上不屬同一家庭的人聚會。選舉過程中沒出什麼亂子。從星期日上午八時起,廣場上就放了一個木製票箱,由六個士兵看守。投票完全是自由的,這點奧雷良諾本人可以作證,他幾乎整天和岳父在一起進行監督,不許任何人投了一次再來投。下午四時,廣場上響起一陣鼓聲,宣告投票日結束。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用封條封了票箱,封條上橫書着他的簽名。這天晚上,他跟奧雷良諾玩多米諾骨牌的時候,命令軍官撕下封條來計票,裡面紅色的票和藍色的票幾乎一樣多,但那軍官只留下十張紅色的,其餘都以藍色票補了數。接着他們用一張新封條重新封好票箱,第二天一早便把票箱帶往省城。「自由派要打仗了,」奧雷良諾說。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注意力並沒從多米諾骨牌上移開。「要是你指的是調了選票,他們不會打的,」他說,「已經留了幾張紅的在裡面,這樣,他們便無話可說了。」奧雷良諾明白反對派吃了虧。「假若我是反對派的話,」他說,「為了選票這件事,我會去打仗的。」他岳父從眼鏡的鏡框上面望着他。

「噢,奧雷良諾,」他說,「假若你是自由派的話,儘管你是我的女婿,你也不會看到調票的事。」

不過,在居民中真正引起憤怒的,倒並非選舉的結果,而是那些當兵的沒把武器還給主人。一群婦女來找奧雷良諾,讓他通過他岳父把廚房用的菜刀要回來。但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萬分謹慎地向他解說,士兵們拿走收繳的武器是為了證明自由派正在準備戰爭。這種厚顏無恥的表白着實使奧雷良諾吃驚。對此他未作任何評論,但是有天晚上赫里奈多·馬爾克斯和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跟另外幾個朋友談起菜刀事件時,有人問他是自由派還是保守派,奧雷良諾卻毫不猶疑地回答:「假若一定要當什麼派的話,我當自由派。」他說:「因為那些保守派是些搞陰謀詭計的傢伙。」

第二天,他應朋友們的請求,去看阿利里奧·諾蓋拉醫生,讓他診治所謂的肝痛。那時,他甚至連這句謊言究竟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阿利里奧·諾蓋拉醫生是前幾年來到馬貢多的,他帶了一藥箱沒有味道的小藥丸和一個誰也不相信的行醫招貼:一枚釘子拔出另一枚釘子[5]。事實上他真的是冒牌醫生。在這張毫無名氣的醫生的不懷惡意的臉皮下掩藏着一個恐怖分子的嘴臉,一雙半高統靴子遮住了五年鐐銬生活留在他腳踝上的瘢痕。他是聯邦派分子第一次起事時被抓住的,但他終於逃了出來,喬裝打扮到庫臘索,他穿的是在這個地方最令人憎惡的衣服:一件教士的黑袍子。經過一段漫長的流亡生活後,他為來自整個加勒比海地區的流亡者們捎來的振奮人心的消息所鼓舞,搭上一艘走私船,帶上盛着用純糖製成的小丸子的那些藥瓶和一張他自己偽造的萊比錫大學的文憑,出現在里奧阿查。但他馬上失望得痛哭起來:被流亡者們描述成一觸即發的火藥桶似的聯邦派熱情,已經溶化在選舉的模模糊糊的幻想中了。於是這位冒牌的順勢療法醫生便躲進了馬貢多。他在廣場一側租了一間小屋,裡面塞滿了空藥瓶,靠着那些已經不可救藥的病家光顧,生活了好幾年,這些病人經過一切嘗試之後,現在用那些糖丸子聊以自·慰。不過,只要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權威還是虛有其名,他那煽風點火的天性就仍舊潛伏着,時間就在他回首往事和他與自己的氣喘病作抗爭中流逝。大選的來臨使他重新理出了造反這團亂麻的線頭。他跟鎮上的年青人建立了聯繫,他們都沒有什麼政治修養,他不懈地準備着造反的秘密活動。票箱中出現的數量眾多的紅色選票——這被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歸結為青年人追求新奇的特有毛病——,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他強迫自己的信徒們去投票以便讓他們相信選舉只是場騙局。「唯一起作用的,」他說,「就是暴力。」奧雷良諾的大多數朋友都興奮地抱着消滅保守政權的想法,但誰都不敢把奧雷良諾列入實現他們這一想法的計劃內,這不僅因為他跟鎮長的關係,而且也因為他孤僻獨處和逃避衝突的性格。此外,人們也知道,他在岳父的指示下投了藍色票。所以,他的政治情感的暴露完全出於偶然,而他心血來潮決定去拜訪醫生,求治他並不存在的病痛,也純粹出於好奇。在那間散發出雜有樟腦蛛網氣味的、亂得象個豬圈的房間裡,他碰見了這個滿身塵土的蜥蜴似的人物,他呼吸時肺里發出噝噝聲響。醫生一語不發,先把他領到窗前,翻開下眼瞼檢查。「不是這裡,」奧雷良諾照朋友們教他的那樣說,並用指尖摁着肝部加了一句:「是這兒,痛得我晚上都睡不了覺。」於是諾蓋拉醫生藉口太陽光太強烈而關上了窗,然後簡單地向他解說為什麼說殺死保守派分子是愛國者的一項責任。一連好幾天奧雷良諾把一個小藥瓶裝在襯衫口袋裡,每隔二小時,拿出來倒三粒小球丸在手掌里,接着一下丟進嘴裡,讓它們在舌頭上慢慢化掉。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嘲笑他竟相信順勢療法,而陰謀起事的那幫人則把他看作為他們一夥中的又一成員。馬貢多創建者們的兒子差不多全卷了進去,雖然他們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們策劃的這個行動具體落實在何處。然而有一天醫生把秘密透露給奧雷良諾後,奧雷良諾就置身於陰謀活動之外了。儘管他那時相信消滅保守派政權刻不容緩,但那項計劃卻令他不寒而慄。諾蓋拉醫生是位搞個人暗殺活動的神秘人物。他的那一套,簡單說來,就是協調一系列的個人行動,以便在一次全國範圍的成功的政變中消滅一切官員以及他們的家庭,特別是他們的子女,以便將保守主義斬草除根。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他的妻子和六個女兒,自然列在黑名單上。

[5]諾蓋拉醫生原來想說的意思可能是「一枚釘子拔一隻雞眼」。「釘子」和「雞眼」在這裡是一個字。

「您不是自由派,也不是任何別的什麼派,」奧雷良諾不動聲色地對諾蓋拉醫生說,「您只不過是一個屠夫。」

「既然如此,」醫生同樣平靜地回答,「你把藥瓶還給我,你已經不需要它了。」

六個月後,奧雷良諾才知道,諾蓋拉醫生對他已絕望了,已不把他看作是一個有作為的人,他不撥不動的性格和定了型的孤獨天性使他成了毫無前途的多愁善感者。他們擔心他告密而設法穩住他。奧雷良諾叫他們放心:他不會吐露一個字;但是哪天他們去謀害莫科特一家時,將會發現他奧雷良諾正守着大門。奧雷良諾顯示的決心是這樣不容置疑,那計劃只得無限期推延了。正是在這幾天裡烏蘇拉徵求他對於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和阿瑪蘭塔的婚姻的意見,所以他回答說現在不是考慮這種事情的時候。

一星期前開始,他就把一枝老式手槍藏在襯衫裡面,監視着他的朋友。下午他總到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那兒去喝咖啡,他們的家已經開始象個樣了;七點起,和他的岳父玩多米諾骨牌。午飯時跟阿卡迪奧聊聊天,這孩子已經長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了,奧雷良諾發覺他對迫在眉睫的戰爭越來越興奮。在阿卡迪奧主持的學校里,有些學生比他還大,卻跟咿呀學語的小毛孩參差不齊地混在一起,他在那兒激起了自由派的熱潮。人們談論着槍斃尼卡諾爾神父,談論着把教堂改為學校,談論着實行自由戀愛。奧雷良諾努力平息他侄兒的火爆性子,勸他要謹慎小心。但阿卡迪奧對他冷靜的說理和對現實的看法卻充耳不聞,反而當眾指責他生性怯懦。奧雷良諾只好等着瞧了。終於,到十二月初,烏蘇拉驚慌失措地闖進工作間:

「打仗了!」

其實,戰爭三個月前就打起來了。全國實行了軍事管制法。唯一及時得知這一情況的人是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但是在一支要突然占領鎮子的小部隊來到之前,這一消息他連自己的老婆都沒告訴。拂曉前士兵們悄悄地進了鎮,他們帶了兩門由騾子拖曳的輕炮,在學校里安營紮寨。從下午六點起就實行戒嚴。他們挨家挨戶地進行搜查,搜得比上一回更嚴厲,居然把耕作用的農具都帶走了。他們把諾蓋拉醫生從家裡拖出來,綁在廣場上的一棵樹上,不經任何審判便把他槍斃了。尼卡諾爾神父還想用他的升騰奇蹟打動軍事當局的心,卻被一個士兵一槍托打破了腦袋。自由派的激情在一片悄沒聲息的恐怖中熄滅了。奧雷良諾臉色發白,不言不語,仍舊跟他岳父玩多米諾骨牌。他知道儘管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現在兼有行政首腦和地方軍事長官的頭銜,但實際上他又一次成了裝門面的權威。一切決定都由軍隊裡的一名上尉作出。此人每天早晨都要收取維護公共秩序的特別人口稅。四個士兵得了他的命令闖進家門把一個被瘋狗咬了的女人拖出來,當街用槍托砸死。鎮子被占領兩個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奧雷良諾踏進赫里奈多·馬爾克斯的家,象往常一樣不慌不忙地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當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奧雷良諾的聲音帶上了從未有過的威嚴。「你把年輕人組織起來,」他說,「我們要打仗了。」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不以為然。

「武器呢?」他問。

「用他們的。」奧雷良諾回答。

星期二半夜裡,在一次亂鬨鬨的行動中,二十一名不到三十歲的男子由奧雷良諾·布恩地亞指揮,用飯桌上的餐刀和磨尖的鐵器武裝起來,突然攻占了兵營,奪取了武器,在院子裡把那個上尉和砸死婦女的四個士兵槍斃了。

就在這天夜裡,當槍斃士兵們的槍聲還在耳邊迴響時,阿卡迪奧被任命為行政首領和地方軍事長官。那些已經成家的起義者幾乎沒有時間跟他們的妻子告別,只好讓她們自己去想法過日子了。天亮時,他們走了,從恐怖中解放出來的居民們對他們頌揚備至。在這片頌揚聲中,起義者們出發去跟革命將領維克托里奧·梅迪納的部隊會師。據最新的消息說,他們正朝馬努雷的方向行動。離開前,奧雷良諾把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從一隻柜子里拉出來。「您儘管放心,岳父。」他說:「我以名譽擔保,新政府將保證您本人和您全家的安全。」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費了好大勁才認出眼前這位腳蹬高統皮靴、背上斜挎步槍的肇事者竟是昨晚跟他玩多米諾骨牌直到九點的人。

「這簡直是胡來,奧雷良諾,」他喊叫起來。

「絕對不是。」奧雷良諾說:「這是戰爭。而且您也別再喚我奧雷良諾了,我現在是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