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五章 · 二 線上閱讀

一個巨大的、無可挽救又難以預料的障礙,終於迫使雷蓓卡的婚期作了新的、無限期的推遲。預定婚禮的前一周,雷梅苔絲姑娘半夜醒來,內臟象打呃似地撕裂開來,迸出一股熱乎乎的液汁,流得全身都濕透了,三天後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了,腹內還橫着一對雙胞子。阿瑪蘭塔遭受良心上的譴責。她曾焦急、熱切地向上帝祈求發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免得她非得對雷蓓卡下毒不可。但她日夜祈禱的卻不是發生現在這樣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對雷梅苔絲的死負有罪責。雷梅苔絲曾給家裡帶來了一股歡樂的氣息。她跟丈夫住在靠近工作間的一間房間裡,裡面擺設着她才逝去的童年時代的娃娃和玩具。她那歡快的活力透過臥室的四壁,象一陣健康的旋風,穿過海棠花長廊。她一清早就開始唱歌。只有她敢於調解阿瑪蘭塔和雷蓓卡之間的不和。她主動擔起了照料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繁瑣事務,給他端飯菜,每天服侍他大小便,用肥皂和絲瓜筋給他擦身,給他清除頭髮、鬍子裡的虱子和虱卵,她使棕櫚葉的涼棚一直完好無損,在暴雨季節里還用防雨帆布進行加固。在她死前的幾個月,她已經能夠用簡單的拉丁語跟老人進行交談了。當奧雷良諾與庇拉·特內拉的孩子出世後帶到家裡,並被洗禮取名為奧雷良諾·霍塞時,雷梅苔絲決定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大兒子。她這種為母的天性使烏蘇拉大為吃驚。從奧雷良諾這方面說,他在雷梅苔絲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底蘊,他整天埋頭在工作間裡幹活,雷梅苔絲在九、十點鐘時給他送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夫妻倆每天晚上都到莫科特家去。奧雷良諾跟岳父沒完沒了地玩多米諾骨牌,而雷梅苔絲則跟姐姐們聊天,或者跟母親商量大人的事情。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因為跟布恩地亞家聯姻而鞏固了他在鎮上的權勢。他經常跑省城,結果爭取到政府在鎮上辦一所學校,他便讓阿卡迪奧來主持。這個阿卡迪奧從他祖父那裡繼承了熱衷於師道的品性。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通過勸說,使鎮上的大部分房屋在全國獨立日那天都漆成了藍色。他應尼卡諾爾神父的請求,吩咐把卡塔里諾的酒店遷到一條偏僻的街上去,同時關閉了地處鎮中心的幾個很興隆的有礙觀瞻的場所。有一次他帶了六名持槍的警察回來,並委任他們維持秩序。對此竟然誰也沒想起當初那個不准武裝人員呆在鎮上的協議。奧雷良諾對岳父的能耐感到高興。「你會象他一樣發胖的,」他的好多朋友都這樣對他說,但是使他顴骨稜角分明和使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沉着神態,既未抬高他的身價也沒改變他穩重的性格,相反卻使唇間那條獨自沉思和作出無情決定的直線更加嚴峻。他和他妻子在雙方家庭里喚起的親切感情是何等深厚,當雷梅苔絲說她有了孩子時,連雷蓓卡和阿瑪蘭塔都暫時停止了爭吵,以便一起打毛線衣,打一件藍色的,預備生兒子時用;打一件粉紅色的,預備生女兒時用。不多幾年後面對着行刑隊,阿卡迪奧最後想到的一個人也正是她雷梅苔絲。

烏蘇拉吩咐關門閉窗全家舉哀,除必要的事務外,誰都不准出入。一年之內,家裡不准高聲說話。她把雷梅苔絲的銅版照相安放在停屍守靈的地方,相片上斜掛着一條黑帶,前面點一盞長明油燈。未來的子孫們使油燈一直長明不熄。他們看着照片上這位身穿花邊翻卷的裙子、腳蹬白色小靴、頭上繫着薄紗蝴蝶結的小姑娘時大概會疑惑不解,因為他們無法把眼前看到的模樣跟一位曾祖母的威嚴莊重的形象統一起來。阿瑪蘭塔擔負起撫養奧雷良諾·霍塞的責任。她把他立嗣為子,他將分擔她來年的寂寞和減輕她的內疚,她總覺得,由於她胡亂向上帝祈求致使雷梅苔絲的咖啡里不意滴進了鴉片酊。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總是在傍晚時分踮着腳尖走進屋裡來,他頭戴一頂纏了一條黑紗的禮帽,默默地與那個穿着黑色衣服,袖子長及手背、臉色象失血一樣慘白的雷蓓卡相會。在考慮一下新的婚期都會被看成對死者的極大不敬的情況下,他們之間的戀愛關係便無限期地持續下去,成了誰也不去關心的倦怠了的愛情。這對不久前弄壞了燈具以便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好象已經被拋在一邊,聽憑死神去擺布了。雷蓓卡心裡沒了主,精神都垮了,她又吃起泥土來。

突然——那是服喪已經多時,刺繡十字花的日常活動已經恢復的時候——一天下午兩點鐘光景,在熱得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人推開了沿街的大門。柱腳劇烈地震盪起來,長廊里繡花的阿瑪蘭塔和她的女伴們,房裡正吮吸着指頭的雷蓓卡,廚房內的烏蘇拉,工作間裡的奧雷良諾,以至栗樹下悽然孤獨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都覺得大地顫動,震得房子都快挪了窩。原來是來了一位彪形大漢:他那寬闊的胸背幾乎連門都擠不進;他野牛似的頸脖上掛着一枚聖女雷梅苔絲像,胳膊和胸脯上刺滿了花紋,右手腕上緊緊套着一隻刻有「聖嬰十字架」的銅鐲子。他的皮膚日曬雨淋,象被鹽醃過似的,短短的頭髮豎着,象騾鬃,一口牙齒硬得象鋼澆鐵鑄的一般,只有眼光中露出憂鬱的神色。他用的褲帶比馬鞍子的肚帶還要寬兩倍多,腳上裏着綁腿,靴子帶着馬刺,後跟上還釘上了鐵釘。他的來到使人有一種地動山搖般的感覺。他手裡提着一條半舊的褡褳,穿過客廳和起居室,仿佛一聲響雷似地出現在海棠花長廊里。正在那裡繡花的阿瑪蘭塔和她的女伴們舉着繡花針停在半空驚呆了。「你們好!」他用疲乏的聲音向她們打招呼,說着把褡褳往她們的繡架上一扔,徑直朝裡屋走去。「你好!」他對雷蓓卡說,她大吃一驚,看着他經過房門。「你好!」他對奧雷良諾說,他正全神貫注地埋頭在工作檯上。這人跟誰都沒有停下來搭話,直接往廚房走去,只是在那兒,他才第一次在旅程的終點上停下來。這次遠途跋涉是從地球的另一邊開始的。「你好!」他說。烏蘇拉張着嘴巴呆了一秒鐘,她瞅着他的雙眼,大叫一聲,跳上去摟住他的脖子,高興地叫着、哭着。他是霍塞·阿卡迪奧。他象出走時一樣窮,甚至窮到這種地步:得由烏蘇拉給他兩個比索去付馬匹的租費。他說的西班牙語裡夾雜着水手的俚語。大家問他這麼多年他在哪兒,他回答:「在那邊。」他在給他安排的房裡掛了一張吊床,一睡就是三天。醒來後,他一口氣吃了十六隻生雞蛋,之後便直奔卡塔里諾的酒店,他的鐵塔似的身軀在女人堆里引起好奇的恐慌。他命令奏樂,給所有在場的人上酒,統統由他付賬。他打賭讓五個人同時扳他的手腕。「沒法扳得動他。」那五個人確信無法扳動他的手臂後就說,「他有『聖嬰十字架』。」卡塔里諾可不信什麼力的技巧,他以十二比索打賭,說他移動不了櫃檯。霍塞·阿卡迪奧把櫃檯從原處一拔而起,凌空舉過頭頂,然後把它擱到街上。結果得十一個人才把櫃檯抬回到原處。他向貪婪地圍住他的女人們問道誰願出最高的價錢。出價最多的女人願出二十比索。於是他提議每個女人出十比索,大家來摸彩。這價可高得出格了,因為這兒最紅的女人一夜也只掙八比索,但所有的女人都同意摸彩。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一張紙條上,一共十四張,然後把紙條放進一隻帽子裡,每人從裡面取出一張。當只剩下兩張時,兩位中彩者的名字就定下來了。

「兩個人每人再加五個比索,」霍塞·阿卡迪奧建議,「我就讓你們兩人分享。」

他就這樣過日子。他曾被招募在一艘無國籍的船上當水手,環球航行了六十五圈。他沒能跟家裡人合群。他白天整日睡覺,晚上便到煙花巷去廝混,靠他的氣力碰運氣。難得有幾次烏蘇拉把他拉到餐桌邊,這時他顯得和藹可親,特別是當他講起那些在遙遠國度里的冒險經歷時,更顯得平易近人。他遇過難,在日本海上漂流了兩個星期,靠吃一個中暑而死的同伴的屍體維持生命。那被海水醃了又醃、在烈日下烤熟的屍肉吃起來一粒粒的有股甜味。在孟加拉灣一個烈日當空的中午,他們那條船戰勝了一條海龍,在它的肚子裡發現了一名十字軍兵士的頭盔、一些搭扣和兵器。他還在加勒比海上看見過維克多·烏蓋斯的海盜船的鬼影,船上的帆都被死神之風吹破了,船桅也被海蟑螂蛀空,它無可挽回地定錯了去瓜達盧佩的航向。烏蘇拉當時在餐桌上便哭了起來,她象讀着從未收到過的來信,在這些信里,霍塞·阿卡迪奧訴說着他的英雄業績和不幸遭遇。「這兒有這麼多的房子,我可憐的兒子,」她啜泣着說,「這麼多好吃的東西都去餵了豬!」但她心底里卻不能相信,那個被吉卜賽人帶走的小伙子就是眼前這個一頓午飯要吃半頭豬,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都熏蔫了的蠻漢。家裡其他人也有類似的感覺。霍塞·阿卡迪奧在飯桌上打起飽嗝來簡直象野獸咆哮,阿瑪蘭塔無法掩飾她的厭惡。從來不知道自己的來歷底細的阿卡迪奧,對霍塞·阿卡迪奧明顯地想博取他好感而提的種種問題幾乎不作回答。奧雷良諾試圖重溫他們倆睡在同一間房裡時的情景,極力想恢復兒時的合夥同謀關係,但霍塞·阿卡迪奧已把這些事忘光了,海上生活中要記住的事情實在太多,把他的腦子都塞滿了。只有雷蓓卡一上來就被他吸引了。那天下午見他從自己房前經過,她就想,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跟這位典型男性相比,僅是個好趕時髦的纖弱書生,而這一位的呼吸聲猶如火山噴發似的,震得整幢房屋都感覺得到。她尋求種種藉口接近他。有一次,霍塞·阿卡迪奧放肆地盯住她的身子看,對她說:「妹妹,你真是個道地的女人!」雷蓓卡不能自持了,她又象早先那樣貪婪地吃起泥土和牆上的石灰來,拚命地吮吸手指頭,以至在大拇指上竟吮出了一個老繭。她嘔出綠色的液汁,裡面有死去的小螞蝗。她整夜整夜地不眠,全身發燒,不住地打哆嗦,神情恍惚地掙扎着,等待着,一直等到天明時分房屋震動,霍塞·阿卡迪奧回來,一天下午,大家都在睡午覺,雷蓓卡再也按捺不住,徑自朝他房裡走去。只見他只穿了條短褲,醒着躺在吊床里,吊床用纜繩綁在柱子上。見他如此赤·裸裸地露出全身的花紋,雷蓓卡不由心裡一動,趕忙想退出去。「對不起,」她解釋道,「我不知道您在這兒。」可是為了不吵醒別人,她隨即不出聲了。「你過來,」他說。她順從地走到吊床前停住,當霍塞·阿卡迪奧用指尖撫摸她的腳踝,然後小腿,接着摸她的大腿,嘴裡還囁囁地呼喚「啊,小妹妹,啊,小妹妹」的時候,她身上冒出了冷汗,感到腸子打起了結。在她還沒有失去知覺的時候,她感謝上帝使她來到世上。她浸在濕漉漉的吊床里噼里啪啦地劃着,吊床象一張吸水紙把她噴出來的血水吸掉了。

三天後,他們在五時彌撒上結了婚。霍塞·阿卡迪奧前一天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店裡去,碰見他正在給學生上錫塔拉琴課。他沒把皮埃特羅叫到一旁就衝着他說:「我要和雷蓓卡結婚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他把琴交給一個學生,課就算結束了。當堆滿樂器和發條玩具的大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說:

「她是您妹妹呀。」

「我不管這些,」霍塞·阿卡迪奧回答說。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用散發出熏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是亂倫的,」他解說道,「再說,法律上也不允許。」

霍塞·阿卡迪奧不耐煩了,這不僅因為克雷斯庇講的內容,更主要的是他的慘白的臉色叫他心煩。

「倫理這玩意兒,我要往它上面拉上兩堆屎!」他說:「我今天是來告訴您,要您別再勞神去問雷蓓卡什麼了。」

不過看到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兩眼濕潤,他收起了這種粗暴的舉止。

「我說,」他換了一種聲調,「要是這個家讓您喜歡的話,那兒還給您留着阿瑪蘭塔。」

尼卡諾爾神父在星斯日布道會上指出,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不是親兄妹,但烏蘇拉說什麼也不能寬恕這種她認為是無法想象的大逆不道。當他們從教堂回來時,她就不許這對新人再踏進家門。對她來說,這對孽種就象已經死了一樣。所以霍塞·阿卡迪奧和雷蓓卡就在墓地對面租了一間小屋,裡面除了霍塞·阿卡迪奧的吊床外,沒有任何別的家具。新婚的那天晚上,躲在雷蓓卡拖鞋裡的一隻蠍子蜇了她的腳,使她的舌頭都發麻了,可這並沒阻擋得住他們過了一個喧囂的蜜月。他們的鄰居對那種喊叫感到害怕,一夜裡整個地區的人都被這種喊叫聲驚醒了八次,就是午睡時也得驚醒三次。人們都祈求這種毫無節制的情慾不要侵擾了死者的安寧。

奧雷良諾是唯一關心他們的人,他給他們買了些家具,並接濟他們錢財,直到霍塞·阿卡迪奧恢復了常態,開始在毗鄰院子的無主土地上幹活時為止。阿瑪蘭塔則相反,她怎麼也消除不了對雷蓓卡的宿怨,儘管生活使她得到做夢也沒想到的心滿意足:由烏蘇拉——她不知如何才能挽回這一失面子的變故——主動提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每星期二仍到家裡來吃午飯,他鎮定自若,對這次失敗超然度外。他的禮帽上依然佩着黑帶,以示對主人家的尊重,並很樂意向烏蘇拉獻殷勤,給她帶來不少外國寄來的禮品:葡萄牙沙丁魚啦,土耳其玫瑰醬啦,有次還送了一條做工考究的馬尼拉大披巾。阿瑪蘭塔親切殷勤地接待他,揣摩他的愛好,幫他扯掉襯衫袖口上的脫線,還送給他一打繡着他姓名縮寫字母的手帕,作為他生日的禮物。每星期二吃過午飯,她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他則很樂意地與她作伴。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來說,這位他一直當作小姑娘看待和相處的女人,簡直是一大發現。雖然她並不風姿綽約,但掂量世事卻出奇地敏感,並且蘊含着一種柔情。某個星期二——當誰都不懷疑這事遲早會發生時——,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向她求婚。她沒有停下手中的活,靜等着讓耳上的紅熱消褪,並使自己的嗓音顯得格外老成持重。

「我當然同意的,克雷斯庇,」她說,「不過,得等一個人對自己有了更好的了解之後,任何時候急於求成總是不好的。」

烏蘇拉發蒙了。儘管她器重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可是從道德觀點看,她無法確定這位男子在跟雷蓓卡經歷了這麼漫長和引起轟動的戀愛之後,他的這一決定究竟可取不可取。最後,因為沒有人有類似的疑慮,她只得把它作為不知可否的事實接受下來。奧雷良諾那會兒是家裡的主心骨,但他令人費解和不容爭辯的意見卻使烏蘇拉更加糊塗:

「現在可不是考慮結婚辦喜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