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四章 · 三 線上閱讀

烏蘇拉一走,加上墨爾基阿德斯的隱身仍然在各個房間裡轉悠,整個家宅顯得又大又空蕩。雷蓓卡開始掌管家務,印第安女人負責麵包房。傍晚,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帶着一股熏衣草的清香來到家裡,手裡總少不了帶上一個玩具做禮物,雷蓓卡就在客廳里接待他。為了避嫌,她總把門窗都打開。其實,這種謹慎毫無必要,因為意大利人對這個一年之內將成為他的妻子的女人十分尊重,連她的手都不碰一下。他的來訪慢慢使家裡擺滿了奇妙的玩具,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帶來的發條跳舞女郎、樂箱、雜技獼猴、跑馬、跳板丑角以及各種各樣驚人的機器動物,使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因墨爾基阿德斯的死而產生的傷感煙消雲散,使他又回到了過去搞鍊金術的時代。於是,他進入了一個由開了膛的動物和拆開的機械零件築成的天堂。他想用鐘擺的原理造個永動裝置來改進這些玩具。奧雷良諾則拋開了工作間,一心教小雷梅苔絲讀書寫字。起初,小姑娘更喜歡她的娃娃,而不喜歡這個每天下午都要來的男人,他一來,家裡人就不讓她玩了,還給她洗澡、穿衣,讓她坐在客廳里接待客人。可是,奧雷良諾的耐心和誠意終於誘·惑了她,她甚至一連幾個小時跟他學習字的意義,用彩色鉛筆在本子上畫房子和牛欄,畫圓圓的太陽藏在山脊背後放射着金黃色的光芒。

只有雷蓓卡受到阿瑪蘭塔的威脅後一直悶悶不樂。她知道妹妹的脾氣,阿瑪蘭塔生性高傲,她這樣懷恨在心真叫人害怕。雷蓓卡躲在浴室里,一連幾個鐘頭吮着手指,竭盡全力強忍着不去啃泥土。她整天愁眉不展,為了解脫,她叫來了庇拉·特內拉給她算命。庇拉·特內拉照例先胡亂念了一通,然後預言說:

「只要你的父母還沒有入土,你就不會幸福。」

雷蓓卡聽了渾身一顫,她好象回憶夢境似地,看到自己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帶了一隻箱子、一把搖椅和一隻她不知裡面裝着什麼的布袋來到這個家裡。她還想起了一位禿頂的紳士,穿着麻布衣,襯衣領子上扣着一顆金鈕扣,但跟那張金杯花國王[4]可毫無關係。又想起一位非常年輕、非常美麗的女人,她溫暖的雙手散發着香氣,跟那金元花王后的患過風濕病似的雙手完全不一樣,那女人把花戴在她頭上,帶着她在一個到處是綠色街道的鎮上閒逛。

[4]此為西班牙紙牌,其花色為劍花、金杯花、金元花、棒花四種,分別相當於撲克牌中的黑桃、紅桃、方塊、梅花。

「這我不懂。」她說。

庇拉·特內拉好象給弄糊塗了:

「我也弄不懂,可這是紙牌上說的呀!」

雷蓓卡被這個謎搞得憂心忡忡,就去告訴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聽了以後,責怪雷蓓卡不該聽信紙牌算命。但他自己卻不聲不響地翻箱倒櫃、搬家具、挪床鋪、撬地板,到處搜尋那隻骨殖袋。他記得,自從修房屋以後,再也沒見到過,所以就悄悄地把泥水匠們找來了。一個匠人透露說,當時因為幹活礙手,就把那袋子砌在一間臥室的牆壁里了。他們把耳朵貼在牆上搜索了幾天,終於聽到了牆壁深處的克洛克洛的響聲。他們打穿了牆壁,發現骨殖袋完好無損地藏在那裡。當天,他們就把它埋到墨爾基阿德斯墓旁那個沒有石碑的墓里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回到家裡,覺得了結了一樁心事。有一陣子這件事在他心裡就象回憶起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一樣沉重。他走過廚房時,在雷蓓卡額頭上親了一下。

「把不吉利的想法從頭腦里去掉吧,」他對她說,「你會有福氣的。」

自從阿卡迪奧出世後,烏蘇拉一直不讓庇拉·特內拉到家裡來。雷蓓卡和她交上了朋友,烏蘇拉重新給她打開了大門。她隨時出入,一個人的足跡比得上一群山羊。她賣力地干着家裡最重的活兒。有時她還走進工作間,去幫助阿卡迪奧洗照相底版。這種得力而親切的幫助,結果卻使他誤會了。這女人使他手足無措。她皮膚上的暖氣、她身上的煙味兒以及她在暗室里不時發出的笑聲使他分心,使他常常碰倒東西。

有一次,奧雷良諾在那裡做金銀匠活,庇拉·特內拉就靠在桌上欣賞他耐心細緻的手藝,突然朝他看了一眼。奧雷良諾沒抬頭就知道阿卡迪奧在暗室里。他望了望庇拉·特內拉的眼睛,對她頭腦里想的事一目了然,就象是在大白天看東西一樣清楚。

「好吧,」奧雷良諾說,「你跟我說吧。」

庇拉·特內拉苦笑着咬了咬嘴唇。

「你打仗真行,」她說,「百發百中啊。」

奧雷良諾證實了自己的預感,他停了一會兒就又埋頭幹活兒了,象沒事似的用鎮靜而堅定的聲音說道:

「我認了,生下來就用我的名字。」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終於達到了目的,他把鐘錶上的機械和一個發條跳舞女郎連接在一起,那玩具按着自己發出的樂聲的節拍不停地跳了三天。這一新發現比以往那些荒唐的嘗試更加使他激動。他不再吃飯,也不再睡覺,沒有烏蘇拉的看管和照料,他聽任想象把自己帶進了一種永久的夢囈狀態,從此再也沒有復原。他晚上在房間裡踱來踱去,自言自語,探求如何把鐘擺的原理應用到牛車上、應用到犁鏵上、應用到一切有用的會動的東西上。失眠把他拖垮了。一天清晨,臥室里進來了一位白髮蒼蒼、動作顫巍巍的老人,他竟沒認出來。那是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後來,終於想了起來,對於死人也會衰老,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感到十分驚奇,他突然產生一種懷舊之情。「普羅登肖!」他驚叫起來,「你怎麼老遠的到這兒來了!」屈死多年以後,普羅登肖迫切需要伴侶,對生者的強烈的眷念和對陰間的另一種死亡臨近的恐懼感,最終使他對最大的冤家也產生了感情。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奧阿查的死者們打聽過,向來自烏帕爾山谷和沼澤地的死者們打聽過,都毫無結果,因為馬貢多對於墨爾基阿德斯之前的死者來說,是個陌生的村鎮。墨爾基阿德斯死後,在陰曹地府的雜亂無章的地圖上畫上了一個小黑點。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和普羅登肖·阿基拉爾一直談到天亮。幾小時後,他毫無倦意地走進奧雷良諾的工作間問道:「今天是星期幾啊?」奧雷良諾回答說是星期二。「我也這麼想,」他說,「可是,一會兒我又覺得還是星期一,和昨天一樣。你瞧這天、這牆壁,瞧那海棠花。今天還是星期一。」奧雷良諾對他的胡言亂語已經習以為常,所以沒理茬兒。第二天星期三,他又到工作間來了。「這簡直是場災難,」他說,「瞧瞧這空氣,聽這太陽的嗡嗡聲,和昨天、前天一個樣,今天也是星期一。」這天晚上,皮埃特羅·克雷斯庇見他在走廊里哭,那是一種老年人的不討人喜歡的哭泣。他哭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哭墨爾基阿德斯,哭雷蓓卡的雙親,哭自己的爸爸媽媽,哭所有想得起來的、現在孤孤單單地在陰間裡的人。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送給他一隻用兩腳走鋼絲的發條狗熊,也沒有使他寬心。於是又問他,幾天前說過的準備造一架鐘擺機器使人飛起來的計劃進行得怎樣了。他回答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鐘擺能把任何東西舉到空中,就是不能把自己舉起來。星期四他又出現在工作間裡,帶着一副痛苦的樣子,象是遭了災似的。「管時間的機器出毛病了。」他幾乎要哭出來了,「烏蘇拉和阿瑪蘭塔還在老遠的地方。」奧雷良諾象罵小孩似的訓了他一通,他順從地聽着。他連續六個小時察看着各種東西,試圖在東西的表面看出有什麼與前一天不同的地方,一心想發現東西上有什麼變化以證明時光的流逝。晚上整夜睜着眼睛躺在床上,呼喚着普羅登肖·阿基拉爾,呼喚着墨爾基阿德斯,呼喚着所有的死人,讓他們來為他分憂。但是誰也沒有來。星期五,他起得比誰都早,又去察看自然界的表象,直到完全相信那天仍然是星期一為止。他一把抓起一根門閂,仗着他的非凡體力和蠻勁,把煉金器具、照相衝洗間和金銀匠工作間全砸得粉碎,還象中了邪似地用一種尖聲但流利的、誰也聽不懂的語言大喊大叫。他正準備把家裡其他地方全部砸爛,奧雷良諾把鄰居們叫來了。十個男人才把他按倒在地,十四個人把他捆起來,二十個人把他拖到院子裡的栗子樹底下。他們把他綁在樹上。他用一種奇特的語言叫罵着,口吐綠沫。烏蘇拉和阿瑪蘭塔回家時,他還是手腳給綁在栗子樹上。渾身被雨水淋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們同他說話,他不認識似地朝她們看了看,對她們說了一些聽不懂的話。他手腕和腳踝因為繩索扣得太緊已經潰爛,烏蘇拉為他鬆開了手腳,只讓他腰部給捆着。後來又給他搭了一個棕櫚葉的涼棚,以免他遭受日曬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