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四章 · 一 線上閱讀

白得象鴿子一樣的新房子落成了,啟用的那天舉行了舞會。烏蘇拉要蓋房子的想法,是那天下午她發現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已經成了妙齡少女的時候產生的。可以說,主要目的是讓姑娘們有個象樣的地方接待客人。為了不讓別人插手,不使計劃遜色,蓋房時她忙得象個苦役犯。房子竣工前,她訂購了昂貴的裝璜用品和家用器具,還有一項震驚四鄰、深得年青人歡心的美妙發明:自動鋼琴。鋼琴是拆散了裝成幾箱運來的。同時運到的還有維也納的家具、波希米亞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蘭的餐巾以及各式各樣的燈具、燭台、花瓶、房內裝飾及壁毯等。進口公司還專門指派意大利技師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來裝配和調試自動鋼琴,指導買主彈奏,教會他們按印在六卷琴譜上的流行樂曲跳舞。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是位金髮青年,是馬貢多人所見過的最漂亮、最有教養的男子。他在衣着上一絲不苟,即使在悶熱的天氣工作,他也穿着錦緞背心和厚厚的黑呢上裝。他整天汗水涔涔,一連幾星期關在客廳里,專心之狀不亞於奧雷良諾干銀匠手工活。他對主人們畢恭畢敬,保持應有的距離。一天早晨,他既沒有開門,也沒招呼旁人觀看奇蹟,他把第一卷琴譜放在自動鋼琴上。突然,木槌惱人的擊打聲和持續的噪音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和諧清亮的樂曲。大家湧進客廳。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優美的樂曲並不感興趣,但好象被鋼琴的自動琴鍵所觸動,他在客廳里架起了墨爾基阿德斯的照相機,想照下那個隱身的演奏者。那天,意大利人和他們共進午餐。雷蓓卡和阿瑪蘭塔一面端菜,一面看着這位天使一般的男人。他那雙白嫩的、沒有戴戒指的手使起刀叉來那樣靈巧,簡直使她們害怕。她們和他一起來到客廳邊上的起坐間,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她倆跳舞。他給她倆指點舞步,但不碰到她們,還用節拍器打着拍子。這一切都在烏蘇拉和藹的監視之下進行。她在女兒們上課時是一刻也不離開客廳的。皮埃特羅·克雷斯庇那天穿着一條特別的褲子,又柔軟又緊身,還穿着一雙舞鞋。「你幹嗎這麼不放心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妻子說,「這男人是個雄姑娘。」但是,她卻沒有放鬆監視,直到學舞結束,意大利人離開馬貢多為止。接着開始準備舞會,烏蘇拉對來客嚴加選擇,中選的都是建立馬貢多的功臣們的後代,但庇拉·特內拉家例外,她又跟兩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生了兩個兒子。那是一種門第的選擇,但卻是由友情的深淺決定的,因為中選的人家往往不僅在大遷移之前就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家的老相識,而且他們的兒子也常常是奧雷良諾和阿卡迪奧童年時代的夥伴,他們的女兒則是唯一來陪雷蓓卡和阿瑪蘭塔繡花的小姐妹。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位好心的執政者,他現在的工作,僅限於用自己不多的一點薪俸供養兩名用木棍武裝的警察,是個擺擺樣子的官員。為了分擔家裡的開支,他的女兒們開了一個縫紉鋪,給人家製作氈絨花,兼賣番石榴甜食和代寫情書。她們待人莊重、殷勤,又是全村最美的姑娘,新舞跳得最漂亮,但儘管如此,還是沒有被挑中去參加舞會。

烏蘇拉和姑娘們忙着拆包取出家具,擦亮餐具,把一幅幅畫掛起來,畫面是一群少女坐在裝滿玫瑰花的小船上,這些畫給泥水匠砌造的光禿禿的牆壁增添了新的生活氣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放棄了尋找上帝形象的念頭,他認為上帝並不存在。為了揭開自動鋼琴的奧秘,他把鋼琴拆開了。舞會舉行前兩天,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在一大堆多餘的銷釘和木槌當中,把亂七八糟的鋼絲從一頭放開,又從另一頭捲起,勉強把琴裝好了。那些天家裡空前的忙亂,但是,新買來的瀝青燈還是在預定的日子、預定的時間點燃了。屋子正門大開,屋內還散發着樹脂和濕石灰的氣味。建村功臣的兒女們參觀了擺滿歐洲蕨和海棠花的長廊,幽靜的臥室和芳香四溢的玫瑰園。他們聚集客廳里看着那架白布蒙着的新發明。見過鋼琴的人都有點不以為然,因為在沼澤地區的其他村鎮鋼琴是很普遍的。烏蘇拉來了,她把第一卷琴譜放在琴上,想讓阿瑪蘭塔和雷蓓卡帶頭起舞,不料鋼琴一聲不響,她大失所望。墨爾基阿德斯幾乎已經雙目失明,晚年的病痛逐漸使他的體力消耗殆盡,他想運用他永恆的智慧來修復鋼琴。最後,還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無意中撥開了一個卡住的裝置,樂聲才出來了。起先是亂鬨鬨的聲音,接着是顛三倒四的音符。裡面的木槌都象發了瘋似的,在裝得亂七八糟、胡亂調好的鋼絲上亂敲一氣。但是,那二十一位翻山越嶺到西邊來尋找大海的無畏的先驅者的後代們,卻執意要繞過音符堆成的礁灘。舞會一直繼續到次日黎明。

皮埃特羅·克雷斯庇又來裝修自動鋼琴。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幫他整理鋼絲,他聽了那顛三倒四的華爾茲舞曲大笑起來,她們也跟着一塊兒笑。因為他待人親切,為人老實,烏蘇拉就不再監視他們了。他離去的前夕,家裡用修好的鋼琴臨時舉行一次舞會為他送行。他和雷蓓卡為大家作了現代舞的精采表演。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舞姿優美、舞步嫻熟,跟他們不相上下。但他們的表演被庇拉·特內拉打斷了,那時她正和一些好奇的人擠在門口觀看,突然她和一個女人又是撕咬又是揪頭髮,打得不可開交。原來那女人竟敢斗膽評論說阿卡迪奧的屁股象女人。將近午夜時分,皮埃特羅·克雷斯庇作了簡短的演說,向大家依依惜別,並答應不久再來。雷蓓卡送他到門口,然後關門熄了燈,回到自己臥室里痛哭起來。難以慰藉的哭泣繼續了幾天,連阿瑪蘭塔也不知她為何而哭。她這樣保密並不奇怪。她表面上坦率、誠懇,但實際上性格孤僻內向。她已是位妙齡少女,身材修長堅實,但還喜歡坐她帶來的那張幾經加固、拆了扶手的搖椅。別人都不知道,她這麼大了還保持着吮手指頭的習慣。所以她總是把自己鎖在浴室里,而且習慣於臉朝着牆睡覺。雨天的下午,當她和小姐妹們在海棠花長廊里繡花的時候,她望着花園裡蚯蚓堆起土坎土丘,每每忘了話題,懷念的淚水帶着咸澀味流進嘴裡。過去用浸了大黃的橘子汁戒除了的那些秘密嗜好,在她流淚的時候又變成了一種無法抑制的焦渴。她重新吃起土來,第一次幾乎是出於好奇,她相信那難吃的味道是解脫誘·惑的良藥。起初她的確受不了泥土在嘴裡的味道,但是越來越強烈的渴望使她堅持下去,慢慢地又恢復了從前的胃口,恢復了對基本礦物質的愛好,恢復了用這種原始食物填飽肚子的饜足感。她把一撮撮泥土放在口袋裡,搓成一顆顆小丸背着人吃,心裡懷着一種享樂和惱怒的模糊感覺。她一邊吃,一邊還教小姐妹們如何繡最難繡的針腳,和她們一起議論別的男人,那些人是不值得她為之作出犧牲去吃牆上的石灰塊的。那一撮撮泥土使她更直接地、更實在地感覺到他的存在,他是唯一值得她退化吃土的男人。他穿着精美的漆皮靴走在世界另一個地方的土地上,她在礦物質的味道中,仿佛感覺到由那塊土地傳過來的他的脈搏和體溫,這感覺使她嘴裡覺得苦澀,心中卻感到安寧。一天下午,安帕蘿·莫科特也不說什麼原因,要求看看房子。阿瑪蘭塔和雷蓓卡被她的突然來訪弄得慌了手腳,她們一本正經地接待了她。讓她看了新建的房屋,讓她聽自動鋼琴演奏的音樂,給她吃餅乾、喝桔子汁。安帕蘿·莫科特持重端莊、嫵媚動人、舉止高雅,烏蘇拉看了她不多一會兒就對她產生了好感。過了兩個小時,她們的談話冷下來了,安帕蘿趁阿瑪蘭塔不注意,偷偷地交給雷蓓卡一封信。雷蓓卡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寫着:煩交尊敬的堂娜雷蓓卡·布恩地亞小姐,那端正的字跡、綠色的墨水和綺麗的文體與自動鋼琴的使用說明書出自一手。她用指尖把信疊好藏在緊身背心裡,然後看了一眼安帕蘿,臉上露出了無限感激的表情,心中暗暗地與她結成了終生之盟。

安帕蘿·莫科特和雷蓓卡·布恩地亞突然成了朋友,這在奧雷良諾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對幼小的雷梅苔絲的思念不住地在折磨着他,但總沒有機會看到她。有時,他同他的好朋友馬格尼菲科·比斯巴爾和赫里奈多·馬爾克斯——他們都是建村功臣的兒子,與他們的父親同名——外出散步,經過縫紉鋪時他總要用焦急的眼光搜尋雷梅苔絲,但看到的只有她的姐姐。安帕蘿在他家裡出現是一個預兆。「她姐姐會帶她來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她一定會來的。」他重複了許多次,十分自信。一天下午,他在工作間裝一條小金魚,突然預感到她應了他的召喚。不一會兒,真的聽到了她說話的童音,他抬頭一看,心臟都停住了跳動:只見雷梅苔絲穿着粉紅色的蟬翼紗衣服和白靴子站在門口。

「別上那兒去,雷梅苔絲,」安帕蘿·莫科特在長廊上說,「他們在幹活呢。」

可是,奧雷良諾沒給她時間回答,他拎起那條從嘴裡伸出鏈條的小金魚,對她說:

「進來呀!」

雷梅苔絲走近他,問了他幾個有關小金魚的問題,可是他突然氣喘吁吁地回答不上來。他希望永遠這樣,和那白百合花似的皮膚、翡翠似的眼睛呆在一起,聽着她用童音和他說話,每提一個問題叫他一聲「先生」,對他象對父親一樣敬重。墨爾基阿德斯坐在屋角的書桌前,胡亂地畫着無法解釋的符號。奧雷良諾恨他,有他在這兒,奧雷良諾什麼事也幹不了,他只好對雷梅苔絲說,他要把小金魚送給她,不料她聽見嚇壞了,一溜煙跑出了工作間。那天下午,奧雷良諾失去了那種深藏不露的耐心,以前他曾經懷着這種耐心等待去看她的機會。他把活兒拋在一邊,專心一意地叨念她的名字,但她沒有應召。他在她姐姐的縫紉鋪里找她,在她家的窗上透過薄窗紗找她,在她父親的辦公處找她,但是一切都白費心機。他只能用想象來填補自己可怕的寂寞,只有在想象之中,他才能看到她的倩影。他一連幾小時和雷蓓卡在客廳聽鋼琴奏出的華爾茲樂曲。雷蓓卡聽它是因為那是皮埃特羅·克雷斯庇教她舞蹈時的樂曲;而奧雷良諾聽它,則是因為這所有的一切,直至音樂,都使他回憶起雷梅苔絲來。

愛情籠罩着整個家庭。奧雷良諾用無頭無尾的詩句表達自己的愛情,他把詩句寫在墨爾基阿德斯送的粗糙的羊皮紙上,寫在浴室的牆上,寫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所有的詩句中,雷梅苔絲都變了樣:雷梅苔絲出現在下午兩點催人慾睡的空氣中;雷梅苔絲在夜蛾啃物掉下來的蛀屑中;雷梅苔絲在清晨麵包的蒸氣中;雷梅苔絲無所不至,雷梅苔絲倩影常在。雷蓓卡每天下午四點一面繡花,一面倚在窗畔等情書。她明知驛站的騾子每隔十五天來一次,但卻天天要等候,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搞錯日期,提前送信來。但事與願違,有一次,預定的日子到了,騾子卻沒有來。她絕望得發瘋,半夜起來到院子裡一把一把地吞吃泥土,貪婪之狀象不要命似的。她哭着,痛苦得發狂,她拚命嚼小蚯蚓和蝸牛殼,嚼得牙齒都快碎了,然後一直嘔吐到天明,發燒、虛脫,失去了知覺。在不知羞恥的夢囈中,她說出了心裡話。烏蘇拉惱怒萬分,她撬開雷蓓卡的箱子,在箱子底里發現了用玫瑰色絲帶綑紮的十六封帶有香味的信、夾在舊書里的葉脈書籤和花瓣,還發現了一碰就會變成粉末的蝴蝶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