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三章 · 三 線上閱讀

幾個月以後,好漢弗朗西斯科回來了,他是一位年近兩百歲的游吟歌手,時常來馬貢多為人們彈唱自編的歌曲。歌中詳細敘述從馬努雷到沼澤地每個角落裡發生的新鮮事。因此,如果有誰想捎帶口信,或要宣揚某事,只需付兩個生太伏便能列入歌單。烏蘇拉就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去聽他唱歌,本想聽聽兒子霍塞·阿卡迪奧的消息,不料卻聽到了她母親病故的噩耗。大家稱這位歌手為好漢弗朗西斯科,因為他曾和魔鬼對歌,擊敗了對手。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名。他在失眠症蔓延時離開馬貢多,一天晚上又突然出現在卡塔里諾開的酒店裡。全鎮人都去聽他唱歌,想了解世上發生的事情。這一回和他一起來的有一位胖老太,有四個人為她抬搖椅,還有一位膚色黝黑的少女,樣子孤苦伶仃,打着一把傘擋陽光。那天晚上,奧雷良諾到卡塔里諾的酒店去,看見好漢弗朗西斯科坐在一群好奇者中間,活象一尊石雕的變色龍。老人正用不和諧的嗓音唱着新聞,還用沃爾特·雷利先生在圭亞那送給他的那架老掉牙的手風琴伴奏,用被硝鹽漬裂的大腳板打着拍子。幾個男人從店堂後面的門裡進進出出,門的對面,胖老太坐在搖椅中一聲不吭地打着扇。卡塔里諾耳朵上夾了一朵氈絨制的玫瑰花,大碗大碗地向人們賣着甘蔗酒,還瞅機會走到男人們跟前,把手伸到他們身上亂摸。將近午夜,天氣悶熱難忍,奧雷良諾聽完了所有新聞,覺得沒有一條跟他家裡有關的。他正準備回家,這時,胖老太朝他作了個手勢。

「你也進去吧,」她說,「只要花二十個生太伏。」

奧雷良諾朝擱在她腿上的錢箱裡投了一枚錢,便稀里糊塗地走進了里室。那天晚上,在奧雷良諾之前,已經有六十三個男人到過這裡。房裡的空氣經過那麼多人使用,夾雜着汗臭和呼出的濁氣,散發出一種腐臭味。姑娘揭下濕透了的床單,讓奧雷良諾攥着一頭。床單象麻布一樣沉。他們倆一人攥一頭絞着,直絞得床單恢復了原來的份量。他們又把蓆子掀起來,席面上的汗水都從另一頭往下掛。奧雷良諾希望這活兒沒完沒了地幹下去。他在理論上了解愛情的奧妙,但只覺得膝頭髮軟,站立不住,儘管他身上起雞皮疙瘩、火燒火燎的,但卻忍受不了那種翻腸倒肚的急迫感。姑娘整理好床,叫他脫衣服,他慌忙解釋:「是人家叫我進來的。他們讓我在錢箱裡扔二十個生太伏,還叫我不要呆久了。」姑娘知道他沒有搞清楚,便柔聲對他說:「你出去時再扔二十個生太伏,就可以再多呆一會兒。」奧雷良諾脫去衣服,他感到害臊,心裡老是想到自己的裸·體樣子不如他哥哥強壯。姑娘作了一切努力,他卻越來越麻木不仁,甚至感到孤單得令人害怕。他不勝憂傷地說:「我再去付二十個生太伏吧!」姑娘默默地向他表示感謝。她背脊上都磨破了,瘦得皮包骨頭,長期的積勞使她不住地喘氣。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因為睡前沒熄燈燭,醒來發現自己被圍困在大火之中。她和祖母居住的屋子被付之一炬。從此,祖母帶着她串村寨走四方,讓她以二十生太伏一次的代價賣身籌款,以賠償被焚毀的房屋。按姑娘的計算,她每晚接客七十人還須干十年,因為她還得付旅費、祖孫倆的伙食費以及抬搖椅的印第安人的工資。胖老太第二次敲門了,奧雷良諾什麼也沒幹成就惘然地走出房間,心裡直想哭。那一晚他不能入睡,想念那位姑娘,對她既渴望又同情。他強烈地感到要愛她、保護她。第二天黎明,失眠和發燒使他癱軟,他冷靜地打定主意,要把姑娘從她祖母的霸道之下解救出來,然後跟她結婚,每天晚上享受她給予七十個男人的柔情。但是,上午十點鐘,當他來到卡塔里諾酒店時,姑娘卻已經離開了鎮子。

時光的流逝消除了他心中輕率的念頭,但那種失望的感覺卻更加強烈了。他埋頭工作,甘願打一輩子光棍,免得為自己的無能而羞愧。這時候,墨爾基阿德斯已經把馬貢多一切可以拍攝的東西全部攝在銅版上。他丟開了銅版攝影實驗室,聽憑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去瞎擺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想用銅版攝影為上帝的存在找到科學依據。他設計了一套複雜的辦法,把在家裡各個角落拍攝的照片,疊印在一起。他相信,只要上帝存在,遲早會被攝下來的,如果攝不下來,那就應該永遠地排除掉上帝存在的假設。墨爾基阿德斯對諾斯特拉達姆斯預言的解釋又深入了一步。他每天幹得很晚,穿着那件悶熱的褪了色的絲絨背心,用雀爪似的小手在紙上胡亂地寫着。手上的戒指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光輝。有一天晚上,他以為找到了一則有關馬貢多的未來的預言。說馬貢多將成為一座光明的城市,有許多高大的玻璃房子,而布恩地亞家族的血統將在那裡銷聲匿跡。「這搞錯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吼了起來,「不是什麼玻璃房子,是冰屋子,我夢見過。布恩地亞家總會有一個人活着,要世世代代傳下去。」在這個人人都想入非非的家庭里,烏蘇拉極力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她擴大了糖獸買賣,砌起了麵包爐,通宵烤好整籃整籃的麵包,以及花式繁多的布丁、蛋白酥、小蛋糕,拿到通往沼澤地的小路上,用不了幾個小時就銷售一空。她已經到了有權休息的年紀,但卻越來越閒不住。她整天忙於做她興隆的買賣。一天下午,趁印第安女人幫她往麵團里加糖的當兒,她朝院子裡看看散散心,瞥見兩個陌生的漂亮姑娘,她們在黃昏的光線下坐在繡架旁繡花。那是雷蓓卡和阿瑪蘭塔。她們為外祖母嚴格地守了三年孝,現在剛脫下孝服,鮮艷的服裝似乎使她倆在這世界上有了新的地位。雷蓓卡出乎人們的意料,變得十分姣美,白皙的皮膚配上一雙沉靜的大眼睛,一雙巧手仿佛在用無形的線繡花。阿瑪蘭塔年齡比她小一點,她有點缺乏風韻,但生性高傲,這是她去世的外祖母傳下來的。在她倆身邊的阿卡迪奧,雖然已表現出他父親那股子猛勁,但總象個孩子。他跟奧雷良諾在學習銀匠手藝,還跟他學習讀書和寫字。烏蘇拉突然發現家中人滿為患,子女們即將婚嫁,生兒育女,房屋擁擠需要分散。於是她拿出長年辛勞掙得的積蓄,又跟顧主們商妥預收貨款,接着便着手擴建住宅。她計劃造一間正式的會客廳;一間更舒適通風的起居大廳;一間能安放一張十二個座位的大桌子的飯廳,以容納全家老少和來往賓客;十間窗戶朝向院子的臥室,沿着玫瑰花園還要造一條能擋住中午日曬的長廊,外裝一道欄杆,上面放一盆盆歐洲蕨和海棠花。還計劃擴大廚房,砌上兩隻爐子。還準備拆掉庇拉·特內拉曾在裡面給霍塞·阿卡迪奧算命的那間穀倉,重造一間比原來大兩倍的,以便家裡從此不愁缺糧。在院子裡的大栗樹樹蔭下,計劃造一間女浴室和一間男浴室。院子盡頭還要造一間大馬廄,一個鐵絲網雞窩,一座奶牛棚和一個四面開門的鳥亭,讓迷路的小鳥隨意在這裡棲息。烏蘇拉仿佛染上了他丈夫那種神魂顛倒的熱情,整天帶領着幾十個泥水匠和木匠,安排着房間的光線和冷熱,絲毫不受空間的限制。建村時造的舊屋裡堆滿了工具和材料。汗流浹背的工人們,不時地請求人們不要妨礙他們的工作,殊不知他們自己在互相妨礙,因為那骨殖袋沉悶的克洛克洛聲到處跟着他們,使他們心煩意亂。在這塊侷促的地盤中,飄着生石灰和焦油氣,誰也不清楚這座鎮上規模空前的大宅,這座在整個沼澤地區也從未有過的最好客、最涼快的住房是怎麼建造的。最沒有想到的人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他在這場動亂之中躬候着上帝的光臨。新宅行將竣工時,烏蘇拉才把他從空想世界中拉了出來。她告訴他,有人下令房屋正牆必須塗藍色,不准塗他們喜歡的白色,並給他看一份寫有官方指令的文書。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沒聽懂妻子說的話,他仔細看看文書上的簽字。

「這傢伙是誰?」他問。

「是鎮長,」烏蘇拉憂慮地說,「聽說是政府派來的地方長官。」

鎮長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悄悄來到了馬貢多。他在雅各旅館下榻(這旅館是首批到這裡用精緻的小玩意換金剛鸚鵡的阿拉伯人中的一個開的)。翌日,他在離布恩地亞家兩個街區的地方租了一間沿街小屋。屋內放了從雅各處買來的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牆上掛起了他帶來的國徽,門上寫了一塊牌子:鎮長。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要所有居民把房子塗成藍色,以慶祝國家獨立紀念日。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手拿指令副本去找他,只見他在那間簡陋的小屋裡的一張吊床上睡午覺。「這是您寫的嗎?」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問他。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個靦腆的、愛紅臉的中年人,他答道:「是的。」「您有什麼權利這樣做?」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追問。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急忙從桌子抽屜里找出一張文書給他看,一邊說:「我被任命為本鎮的鎮長。」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委任狀看都沒看一眼。

「在這個鎮子裡,我們可不是用紙來下命令的,」他保持着冷靜說,「另外,您要知道,我們不需要什麼鎮長,因為這兒沒有什麼要糾正的。[3] 」

[3]西班牙語中,地方官(corregidor)與糾正(corregir)兩詞的詞根偶同。

面對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漠然表情,他儘量不提高嗓門地詳細敘述了他們如何建村,如何分配土地,如何開闢道路並根據需要引進進步的東西。他們既沒有麻煩過任何政府,也從沒有人來找過他們麻煩。「我們都和平相處,甚至連自然死亡都還未發生過,」他說,「您看我們這兒連公墓還沒有呢!」他並不為政府沒有支援過他們而感到痛心,相反卻為能讓他們平安發展而高興,希望一直這樣下去,因為他們建立這個鎮子,不是為了讓第一個到這兒來的外鄉人對他們發號施令的。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穿上一件和長褲一樣白的上裝,每時每刻注意着舉止的莊重。

「所以說,您要是願意留在這裡做個普通公民,我們非常歡迎,」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總結說,「可要是您來製造混亂,硬要大家把房子塗成藍色,那麼請您收拾一下您的東西,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因為我的家一定要刷得象鴿子一樣白。」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臉色煞白,他倒退了一步,咬咬牙不無痛苦地說:

「我要警告您,我身上帶了武器。」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自己也不明白,什麼時候他手上又恢復了年輕時摔倒一匹馬的氣力。他一把抓住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胳肢窩,把他舉到齊眉高。

「我這麼幹,」他說,「是因為我寧願舉個活人,免得一輩子忘不了一個死人。」

他就這樣叉着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的胳肢窩,在街道中間走着,一直走到通往沼澤地的路口才放他雙腳着地。一星期以後他又回來了,帶來七個光着腳板、衣衫襤褸、身背鳥槍的士兵。同來的一輛牛車上坐着他妻子和七個女兒。隨後,又來了兩輛牛車,裝來了家具、箱子和日常用具。他把家人安頓在雅各旅館,一面設法弄到一間房子,在士兵們的護衛下,他的辦公室重新開張。馬貢多的創業者們下決心要驅逐這批入侵者,他們帶着成年的兒子來找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聽從他的調遣。但是他卻提出反對,他解釋說,因為這次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是帶着妻子和女兒回來的,讓一個人在他家眷面前出醜,這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所以他決定以禮相待維持現狀。

奧雷良諾陪他一起去。那時奧雷良諾留起了翹角黑鬍髭,聲音開始變得洪亮了,後來在戰爭中這成了他的特徵。父子倆不帶武器,毫不理會門外的衛隊,便闖進了鎮長辦公室。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非常鎮定,他向他們介紹了偶然來到他辦公室的兩個女兒:安帕蘿,十六歲,黑皮膚象她母親。雷梅苔絲,只有九歲,是個皮膚白如百合、眼珠碧綠的俊俏姑娘。她們儀態優雅,很有教養。父子倆剛進門還未作介紹,她們就端來了椅子,請他們就坐。但是兩個人都站着不坐。

「很好,朋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說,「您就留在這兒吧,但這不是因為您在門口放了幾個帶銃槍的惡棍,而是為了照顧您妻子和女兒。」

堂阿波利納爾·莫科特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容他分說。「只是有兩個條件,」他接着說,「首先,每個人要按自己喜歡的顏色粉牆;第二,士兵應立即離開馬貢多。社會治安由我們擔保。」鎮長舉起伸直五指的右手說:

「君子一言為定?」

「不,這是冤家之言,」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因為我想跟您說清楚,您和我之間仍然是冤家對頭關係。」

當天下午士兵們就撤走了。沒過幾天,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給鎮長家找了一間房子。大家相安無事,唯有奧雷良諾心中不平靜,因為鎮長的小女兒,那個按年齡講也可以做他女兒的雷梅苔絲的形象,正牽動着他身上的某一部分,叫他難受。這是一種肉體上的感覺,就象一塊小石子落進了鞋肚裡,使他移步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