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三章 · 一 線上閱讀

庇拉的兒子出生兩星期後,就被送到祖父母家中。因為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不能容忍讓自己血統的嗣苗隨流飄泊,烏蘇拉又敵不過丈夫的執拗,只得勉強收留了他,但提出以隱瞞孩子的身份作為條件。孩子雖然取名霍塞·阿卡迪奧,為了避免混淆,大家只稱他阿卡迪奧。那時節村務家活都很忙,照料孩子們的事被擱到次要地位。他們被託付給維茜塔肖恩,一個瓜希臘[1]的印第安女人。她是為躲避多年來一直折磨着她的部落的失眠症,才和她弟弟一起到村里來的。姐弟倆又聽話又勤快,烏蘇拉收容了他們,讓他們幫助做些家務。就這樣,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在學講西班牙語之前,先學會了瓜希臘語,還學會了喝蜥蜴湯、吃蜘蛛卵。烏蘇拉對此一無所知,因為她正為大有希望的糖制小獸生意忙得不可開交。馬貢多已經完全變了樣。跟烏蘇拉一起來的那些人,到處宣傳他們原籍如何好,如何比沼澤地優越,因此,這個昔日寧靜的村落不久就變成了繁華的集鎮,有商店和手工工場,還建起了一條永久性的商道。第一批穿尖頭靴、戴耳環的阿拉伯商人就是沿着這條道路來到這裡的,他們用玻璃珠項鍊跟人們交換金剛鸚鵡。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簡直一刻也不能休息,他被一種比想象的世界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前景迷住,對煉金試驗室完全失去了興趣。他把擺弄了數月之久、已經稀澥了的物質撂下,又變成了當年規劃街道、設計住宅,使人人機會均等的那個雄心勃勃的漢子。他在新來的居民中威信大振,以致無論打一座地基還是豎一道籬笆,無不先跟他商量,而且大家決定由他來分配土地。不久,走江湖的吉卜賽人又來了。這次他們把流動集市變成了一座巨大的賭場。人們興高采烈地迎接他們,以為霍塞·阿卡迪奧會跟他們一起歸來。可是,他沒有回來。烏蘇拉一直認為人蛇是兒子出走的唯一原因,但吉卜賽人也沒有帶人蛇來。於是,大夥兒不准吉卜賽人在鎮子裡安營,並且從此不許他們到鎮裡來,因為在大家看來,他們是淫佚和墮落的傳布者。不過,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明確表示,鎮子的大門將永遠為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敞開,因為他們淵源千古的智慧和神奇超凡的發明為鎮子的興旺作出過貢獻。可是,據遊歷四方的人們說,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由于越出了人類智慧的界限,在地球上消滅了。

[1]瓜希臘:哥倫比亞省名,首府是里奧阿查。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至少暫時擺脫了幻想的折磨。他在短時期內建立了新秩序,安排好了工作,只允許一項自由:釋放小鳥。它們從建村起一直用啁啾之聲為歲月增添歡樂,現在代替它們的是每家每戶的音樂鍾。那些製作精美的木鐘是阿拉伯人帶來調換金剛鸚鵡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鍾校正得很準,每隔半小時鎮子裡就響起同一支樂曲的連續的歡樂的諧音。時鐘同時達到精確的正午點,然後奏起一支完整的華爾茲舞曲。在那些年裡,也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決定在鎮子的街上栽種扁桃樹以取代槐樹的。他還發現了使樹木永世不枯的方法,但一直秘而不宣。許多年以後,馬貢多已是布滿鋅皮蓋頂的木屋的寨子,在它最古老的街道上還長着斷枝裂椏、積滿塵土的扁桃樹,不過已經沒有人知道是誰栽種的了。正當奧雷良諾的父親一心致力於整頓鎮子,他母親一天兩次把成串的糖雞兒、糖魚兒拿出去賣,靠這筆好生意來振興家業的時候,他自己卻整天撲在被遺棄的煉金試驗室里,無師自通地研習着銀匠技術。他個子長得很快,哥哥留下的衣服不多久就穿不上了。他開始穿父親的衣服,但先要讓維茜塔肖恩把襯衣打個褶,把褲子修剪一下,因為他不象父兄那樣魁梧。青春期使他失去了柔和的童聲,使他變得沉默寡言,完全離群獨處,然而卻恢復了他出生時那敏銳的目光。他潛心於銀匠試驗,幾乎連吃飯也不離開試驗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見他這般沉湎心中發愁,以為他也許需要一個女人了,於是給了他家裡的鑰匙和一點錢。但是,奧雷良諾卻把錢全部用來買配製王水的鹽酸,還把鑰匙全鍍上了金。他這樣的行為反常幾乎不能跟阿卡迪奧和阿瑪蘭塔相比。他們已經開始換牙,但還整天拉着印第安女人的披巾走路,而且固執地不願講西班牙語而講瓜希臘語。「你有什麼可抱怨的!」烏蘇拉對丈夫說,「父母乾的蠢事總要傳給子女的。」當她自己哀嘆這厄運,深信孩子們的反常和長豬尾巴同樣可怕的時候,奧雷良諾卻看了她一眼,使她如墮五里霧中。

「有人要來了。」他說。

烏蘇拉同往常一樣,每當他預言什麼時,她總要用家庭主婦的推理使他泄氣。有人來是正常的,每天有幾十個外鄉人路過馬貢多,這既沒有使人驚慌,也不用預言密告。但是,奧雷良諾卻不管推理不推理,他對自己的預言深信不疑。

「我不知道誰會來,」他堅持說,「但不管是誰,來人已經在路上了。」

果然,星期天雷蓓卡來了。她年僅十一歲,跟着幾個皮貨商風塵僕僕從馬努雷[2]來到這裡。那些商人受人之託,把她連同一封信送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家中。他們說不清楚是誰請他們幫忙的。雷蓓卡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小衣箱,一把繪有彩色小花的木搖椅和一個克洛克洛作響的帆布口袋,裡面裝着她父母的遺骨。那封帶交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收的信語氣非常親切。信中表示,不管離別多久、相距多遠,寫信人一直深深地愛着他。出於起碼的人道精神,他發善心把這可憐的無依無靠的孤兒送來了。那孤兒是烏蘇拉的一個遠房表妹,因而也是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的親戚,雖然關係更遠一些。她是難忘的朋友尼加諾爾·烏育阿和他尊敬的妻子雷蓓卡·蒙鐵爾的女兒,這兩人現在天國上帝身邊,他們的遺骨一併帶上,望按基督教葬禮給予安葬。信上提及的人名和信後的落款都寫得清清楚楚。可是,無論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是烏蘇拉,都想不起有這樣稱呼的親戚,也不認識任何與收信人同名的人,更不用說在遙遠的馬努雷了。從女孩的口中得不到任何補充情況。她一到這裡就坐在搖椅上吮指頭。人們向她提問,她毫無聽懂的表示。她穿着一身已經穿舊了的黑色斜紋布衣服,腳蹬一雙漆面剝落的漆皮靴。頭髮梳到耳後,頭上系了黑綬帶打的蝴蝶結,肩上披一條花紋被汗跡弄模糊了的披巾,右手腕上戴着一顆包着銅托的食肉獸牙齒,那是預防眼疾的護符。她皮膚發青,腹部圓脹如鼓,看起來健康狀況不佳,而且經受過比她的年齡更為久遠的飢餓。然而,當人家端飯給她吃時,她卻把飯盆擱在腿上,一碰也不碰。大家幾乎把她當成聾啞人了。直到那些印第安人用他們的語言問她想不想喝水時,她才轉動眼珠,仿佛剛剛認出他們似的,點點頭表示要喝。

[2]馬努雷:哥倫比亞沿海小城。

就這樣,家裡人不得不把她留下了。大家決定叫她雷蓓卡,因為照那封來信說,她母親就叫這名字。奧雷良諾曾耐心地給她念了全部聖徒名冊,可是她聽了任何名字都毫無反應。那時的馬貢多還沒有死過一個人,所以沒有公墓。人們把那個骨殖袋存放着,等待選中一個象樣的地方時再安葬。但有很長一段時間它到處作祟,常常在人們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現,象生蛋母雞似的克洛克洛亂響。雷蓓卡過了好久才投入家庭生活。她躲在家中最僻靜的角落裡,坐在搖椅上吮指頭。沒有東西能引起她的注意,只有那掛鐘的音樂使她驚恐不已,她每隔半小時就用畏懼的目光搜索一番,仿佛在空中某個地方能找到那音樂似的。一連幾天人們無法讓她吃飯,誰也搞不懂她怎麼沒有餓死。最後還是印第安人了解了事實真相。因為他們經常躡手躡腳地在家裡走來走去,他們發現雷蓓卡只吃院子裡的濕土和用手指從牆上挖下來的石灰塊。這一惡習顯然曾遭到過她父母或者其他扶養人的責罵,因此她明知不對卻偷偷摸摸地干,她把弄到的東西分成幾份,趁沒有人看見時吃。從此以後,大家對她嚴加看管,還把牛膽汁灑在院子裡,在牆上塗辣椒水,以為用這些辦法可以挫敗她的惡習。但她還是狡猾而巧妙地尋覓着濕土,以致烏蘇拉不得不採取更激烈的辦法。她在土鍋里放了桔子汁,加進大黃,放在露天過夜,第二天讓雷蓓卡空腹喝下。沒有人告訴烏蘇拉說這是醫治食土惡習的特效藥,可是她相信,苦汁在空腹中一定會使肝臟產生反應。雷蓓卡雖有佝僂病,但卻異常倔強難馴,給她灌湯藥還得象對付小牛犢一樣卡住脖子。她捶胸頓足,又是咬人又是吐唾沫,嘴裡還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人們簡直無法對付她。據驚愕的印第安人說,這些話是他們語言中最下流的髒話。烏蘇拉知道後,就把治療同皮帶抽打結合起來。人們始終沒有弄清楚,究竟是大黃還是鞭打起了作用,沒過幾星期雷蓓卡開始露出恢復健康的樣子。她跟阿卡迪奧、阿瑪蘭塔一起遊戲,他們則把她當作大姐姐。她吃飯胃口很好,叉匙都用得很熟練。不久,大家又發現她西班牙語說得和印第安語一樣流利,她對手工活兒十分能幹,還會跟着掛鍾奏出的華爾茲舞曲唱她自編的滑稽可笑的歌詞。大家很快就把她看成家中的新成員。她對烏蘇拉十分親熱,遠勝親生子女。她稱呼阿瑪蘭塔和阿卡迪奧為妹妹弟弟,稱奧雷良諾叔叔,稱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爺爺。因此到頭來她也名正言順地用起雷蓓卡·布恩地亞的名字來了。這是她使用的唯一名字,直到壽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