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獨:第二章 · 二 線上閱讀

女人叫庇拉·特內拉。她是最後建立了馬貢多的移民中的一個。她家裡人把她帶來是為了使她離開一個男人,那人在她十四歲時強姦了她,爾後又一直愛着她,直到她二十二歲。可是他從未下決心公開他們之間的關係,因為他是外鄉人。他答應跟隨她直到天涯海角,但後來,等他辦完他的事情,她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她把男人們全當成是他,不管是高個子還是矮個子,金髮的還是黑髮的,也不管是陸路來的還是海路來的,只要是紙牌許諾給她的,她就跟他們混上三天、三個月或者三年。在長期的等待中,她失去了粗壯的大腿、結實的乳··房和嬌柔的脾性,但狂亂的內心卻依然如故。霍塞·阿卡迪奧被這個奇妙的玩物弄得神魂顛倒,天天晚上要穿過她家的迷宮去尋找她的蹤跡。有一回她家的門給閂上了,他敲了幾次,心想,有膽量敲第一次,就應該一直敲到底。他等了很久很久,她才給他開了門。白天,他躺着睡大覺,悄悄地在那裡回味前一夜的情況。但是,當她興致勃勃、若無其事地到家裡來說笑的時候,他也能毫不費事地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因為這個突然爆發出來的笑聲能嚇跑鴿子的女人,跟她在教他向里吸氣、教他憋住心跳、使他懂得人為什麼害怕死神時的那種無形力量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他那樣神魂不定,以至當他父親和弟弟熔開金屬鍋巴並分離出烏蘇拉的金子這一消息鬨動全家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大家為何這般高興。

事實上,通過複雜而艱巨的工作,他們獲得了成功。烏蘇拉很快·活,她甚至感謝上帝創造了鍊金術。村子裡的人擠滿了煉金試驗室,主人們拿出番石榴果醬和小麵包,慶祝這一奇蹟。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讓他們看坩堝和回收的金子,仿佛是他剛剛造出來似的。他挨個兒給人看,最後來到大兒子面前。大兒子這幾天幾乎沒有在煉金試驗室露面,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把那塊黃澄澄的干碴放到兒子眼前問他:「你看這是什麼?」霍塞·阿卡迪奧坦率地回答:

「狗屎。」

他父親反手在他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鮮血和眼淚一起流了出來。那天晚上,庇拉·特內拉在黑暗中拿了藥瓶和棉花,用野菊汁給他敷腫,還為他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而不用他費神,愛撫着他又不使他受到傷害。他們倆親熱着,過了一會兒竟不知不覺地竊竊私語起來。

「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他說,「總有一天我要把這事告訴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沒給他潑冷水。

「那敢情好,」她說,「要是只有我們倆在一塊兒,就把燈亮着,互相看得清楚些,而且,我愛說什麼就嚷什麼,誰也管不着,你呢,想到什麼下流話就在我耳朵邊講。」

這一次對話、對父親的切齒痛恨以及立即不顧一切地相愛的可能性,使他產生了一種執着的勇氣。他不假思索、不作任何準備就把一切都告訴了他的弟弟。

小奧雷良諾一開始只覺得危險,只知道他哥哥的大膽包藏着巨大的危險,卻體會不到這類事情的使人心醉神迷之處。慢慢地他受到欲·望的感染,他要哥哥講述種種細枝末節,跟哥哥苦樂與共,一起擔驚受怕,一起體驗歡樂。他常常不睡覺,一個人躺在床上好象躺在一張火炭席上,等他哥哥等到天亮,接着又毫無倦意地談論到起床。這樣,兩兄弟很快都得了萎靡症。他們對父親的鍊金術和學識才智都不屑一顧,兩人一起躲進了孤獨之中。「這兩個孩子整天呆頭呆腦,」烏蘇拉說,「大概肚裡有蟲吧。」她用搗爛的土荊芥給他們熬了一劑瀉藥,兄弟倆以出人意料的堅忍精神喝了下去。於是,兩人在一天中十一次同時坐到便盆上,拉出了幾條粉紅色的蛔蟲。他們倆歡天喜地到處端給人看,因為這樣就可以引開烏蘇拉的注意力,使她不再追究他們心不在焉和萎靡不振的原因。那時,奧雷良諾不但能夠理解而且能夠體會哥哥的經驗如同身受,因為有一次當霍塞·阿卡迪奧詳細地講述愛情的奧妙時,他打斷了對方的話問道:「有什麼感覺呢?」霍塞·阿卡迪奧立即回答說:

「就象一次地震。」

一月的某個星期四的凌晨兩點,阿瑪蘭塔出生了。烏蘇拉在別人走進房間之前,先仔細地察看了孩子。孩子輕巧的、濕漉漉的身體象條小蜥蜴,但各部分卻都是正常的。奧雷良諾直到看見家裡擠滿了人時才知道了這件新聞。他趁人多混亂溜出去找哥哥,他哥哥十一點鐘就不在床上了。因為這個決定作得太突然,他甚至來不及考慮如何才能把哥哥從庇拉·特內拉的臥室里叫出來。他在庇拉家周圍徘徊了好幾個小時,吹口哨打暗號,直到天快放亮時才不得不回家。在他母親的房間裡,他看到霍塞·阿卡迪奧一臉天真相,正在逗·弄剛剛墮地的妹妹。

烏蘇拉剛坐完四十天的月子,吉卜賽人又來了。還是那批帶來過冰塊的走江湖玩把戲的人。他們跟墨爾基阿德斯的部落不同,不久就顯露出他們不是人類進步的使者,而是娛樂消遣的販子。就連那次帶來的冰塊,也只是作為馬戲團里的一件奇物,而不是作為對人們的生活有用處的東西兜售的。這一次,除了別的一些機巧玩意外,還帶來了一張飛毯,但不是當作發展交通的一項重大貢獻,而是作為一種供消遣的東西介紹給大家。當然,村里人挖出了他們的最後幾小塊金子,用來享受一次越過村舍的短暫飛行。嘈雜的人聲掩護了霍塞·阿卡迪奧和庇拉,使他倆避開了懲罰,逍遙自在地在一起度過了幾個鐘頭。在人群中,他們是一對幸福的情侶。他們甚至懷疑,愛情可以是一種比他們夜間幽會時放縱不羈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靜、更深沉的感情。可是,庇拉卻打破了這種美景,她看到霍塞·阿卡迪奧有她陪伴着興致很高,便不拘方式、不看場合一下子把什麼都告訴了他。「現在你真成男子漢了。」她說。因為他沒聽懂她要說的意思,她又給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你就要有兒子了。」

聽了這話,霍塞·阿卡迪奧接連幾天不敢走出家門。只要一聽到庇拉在廚房的格格笑聲,他就跑去躲在煉金試驗室里。那時,因為得到烏蘇拉的讚許,試驗室的煉金裝置重新啟用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見兒子改邪歸正,欣然接納了他,教他做那終於開始了的尋覓煉金石的工作。一天下午,孩子們望着風馳電掣般掠過試驗室窗戶的飛毯,只見駕飛毯的吉卜賽人和本村的幾個小孩正在飛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他們喜歡極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卻連看也沒看一眼。「讓他們去做夢吧,」他說,「將來我們要乘比這條破床罩更科學的工具,比他們飛得更好。」霍塞·阿卡迪奧雖然裝得很專心,但始終不知道哲人之蛋的威力,在他看來,那只是一隻做壞了的試管而已。他仍然無法排解心中的煩惱。他吃不下睡不安,愁眉不展,跟他父親做事失敗時一個模樣。他這樣神魂顛倒,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還以為是他對鍊金術過分專注所致,所以親自接替了他在實驗室的工作。奧雷良諾明白,他哥哥的煩悶不是尋求煉金石引起的,但無法掏出他心中的秘密。他哥哥已經不象以往那樣隨便,過去他們是同謀,他對他無話不說,現在卻變得守口如瓶,對他懷有敵意。霍塞·阿卡迪奧痛恨這個世界,渴望孤身獨處。一天晚上,他象往常一樣離開了床,但沒有去庇拉·特內拉家,卻混進了看熱鬧的人群。他在各種機巧玩具中間踱來踱去,沒有一架使他感興趣。他的眼光落在遊藝場那面的一個人身上:那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吉卜賽女郎。她幾乎還是個孩子,身上掛着一串玻璃珠,低着頭。這是霍塞·阿卡迪奧有生以來見到的最美的女子。她在人群中觀看着一個人因為不聽父母的話而變成蛇的悲慘情景。

霍塞·阿卡迪奧對這場面毫不留意。那邊對人蛇的悽慘的審問還在進行,這邊霍塞·阿卡迪奧撥開人群,移步來到吉卜賽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的後面站定了。他挨着她的背後。姑娘想讓開,但霍塞·阿卡迪奧卻更加用力地緊貼在她背脊上。於是她覺察了,但一動也不動地依偎着他,又驚又怕地打着哆嗦,因為她無法相信如此明白的事實。最後,她臉上帶着顫抖的微笑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時,兩個吉卜賽人把人蛇塞進籠子,把籠子搬進了帳篷。主持這個節目的吉卜賽人又宣布說: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們要請諸位看一個女人的可怕的節目,因為她偷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受到懲罰,每天晚上這個時候要砍一次頭,一直要砍一百五十年。」

霍塞·阿卡迪奧和那個姑娘沒有觀看斬首的場面。他們走進姑娘的帳篷,一面脫衣服一面迫不及待地親吻起來。這是一隻瘦弱的小青蛙,兩條瘦腿還不及霍塞·阿卡迪奧的胳膊粗,但她的熱情卻補償了體態的單薄。然而,霍塞·阿卡迪奧無法承她的情,因為他倆是在一頂公用帳篷中,吉卜賽人進進出出在搬着馬戲道具,干着他們的事情,有時還在床邊呆上一會玩玩骰子遊戲。懸掛在中間撐柱上的燈火照亮着整個帳篷。在他們倆撫愛親熱的間歇,霍塞·阿卡迪奧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就在他旁邊。不一會兒,進來一個體態豐盈的吉卜賽女人。一個男人陪着她,那人既不參加演出,也不是本村人。那女人也不招呼一聲,就盯着霍塞·阿卡迪奧看,她不勝羨慕地看着這頭憩息着的絕妙的公獸。

「小伙子,」她叫了起來,「願主保佑你健壯!」

霍塞·阿卡迪奧的女伴要求他們讓他倆安靜些,於是,那對男女就在離床很近的地上躺下了。別人的熱戀激發了霍塞·阿卡迪奧的欲·火。姑娘眼眶裡噙着淚水,周身發出憂傷的嘆息和一種模糊的泥漿味。但她以驚人的堅強和勇氣忍受了這次打擊。此刻,霍塞·阿卡迪奧只覺得飄飄然進了仙境,在那裡,他的心融入一股柔情的淫蕩之泉,泉水湧進姑娘的耳朵,又從她的口中流出,變成了她的語言。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晚上,霍塞·阿卡迪奧用紅布把頭一裹,跟着這批吉卜賽人走了。

烏蘇拉發現兒子失蹤,就在村子裡到處尋找。吉卜賽人遺棄的營地里只剩下一堆堆垃圾,混雜在從熄了火的爐子裡倒出來的還在冒煙的灰燼之中。有人在那裡來回走動,在垃圾堆里撿玻璃珠。那人告訴烏蘇拉說,前一天晚上看到她兒子混在一群喜劇演員中,推着一輛載人蛇的小車走了。烏蘇拉回家告訴丈夫:「他去當吉卜賽人啦!」丈夫對兒子的失蹤毫無驚奇的表示。

「但願這是真的,」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一邊說,一邊在碾石臼,石臼里的東西被碾碎了又燒結成塊,反覆過一千次了。「這樣他才能學會做個男子漢。」

烏蘇拉出門打聽吉卜賽人的去向,一路走一路問,總以為還趕得上他們。她愈走愈遠,到發覺走得太遠了時,已經不想往回走了。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直到晚上八點鐘才發現妻子失蹤。他把搗碎了的物質放在糞床上加熱,想去看看小阿瑪蘭塔怎麼會哭啞嗓門的,這才發現烏蘇拉不見了。幾小時以後,他召集了一批男人,打點整齊,把阿瑪蘭塔託付給一位自願給孩子餵奶的婦女,就沿着看不見的小道去追烏蘇拉了。奧雷良諾也跟了去。黎明的時候,幾個語言不通的土著漁民打着手勢告訴他們,沒有人從那裡經過。他們徒勞地找尋了三天,回到了村子裡。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垂頭喪氣地過了幾個星期。他象慈母般地照料着阿瑪蘭塔,為她浴洗更衣,一日四次送她去餵奶,晚上還為她唱烏蘇拉也從未唱過的歌。有一次,庇拉·特內拉自告奮勇在烏蘇拉回來之前幫助料理家務。奧雷良諾憑他神秘的直覺早已感知了那些不幸事件。他見庇拉進來,只覺得頭腦里閃過一道亮光,於是他明白了,他哥哥的出逃和隨之而來的母親的失蹤,都是這女人用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一手釀成的。他懷着默默的、但毫不容情的敵意瞪着那女人,使她再也沒有踏進他家的大門。

時光的流逝使一切又恢復了常態。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父子不知從何時起又回到試驗室里,他們搖曳粉末,加熱試管,從糞床上取下躺了幾個月的物質,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來。連睡在藤搖籃里的阿瑪蘭塔,也好奇地望着父親和哥哥在水銀蒸氣繚繞的小屋裡專心致志地工作。烏蘇拉出走後幾個月,有一次試驗室里發生了幾樁怪事。一隻放在柜子上久已被人遺忘的試管,突然變得重得無法搬動。工作檯上的一鍋水,不經加熱就沸騰起來,半小時後蒸發得一乾二淨。父子倆看着這些現象又驚又喜。他們不能解釋這些現象,於是把這說成是新物質出現的預兆。一天,阿瑪蘭塔的小搖籃竟不脛而走,在房間裡兜了一圈。奧雷良諾大吃一驚,趕緊過去抓住。但是,父親卻一點不驚慌,他把搖籃放回原處,把它縛在桌子腳上,心想,盼望已久的事即將來臨了。這時,奧雷良諾聽到他說:

「你不害怕上帝,也得害怕金屬呀!」

突然,失蹤了近五個月的烏蘇拉回來了。她興高采烈,青春煥發,穿着村子裡從未見過的款式新穎的衣服回到家中。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對此喜不自禁。「果真如此!」他喊道,「我早就知道會發生的。」他真的料到了,因為在閉門不出的漫長日子裡,他一面操作,一面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即將出現的奇蹟不是發現點金石,不是發現吹一口就能使金屬變活的靈氣,也不是發現使家中的鉸鏈門鎖變黃金的神力,而是現在已經發生的事情:烏蘇拉回家。然而,烏蘇拉卻沒有分享他的喜悅。她同他接了一個平常的吻,仿佛他們只分別了一個小時似的。她對他說:

「你到門外去看看。」

霍塞·阿卡迪奧·布恩地亞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他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從驚訝中恢復過來。這些不是吉卜賽人,是和他們一樣頭髮平直、膚色棕褐的男男女女,跟他們講同樣的語言,感受同樣的痛癢。他們帶來了載着食物的騾子和裝滿供出售的家具、日用器具、煙捲和輕便瓦器的牛車,但他們沒有生活中常見的小販們的噱頭。他們都來自沼澤地的那一邊,離村子兩天的路程。那裡的村鎮每月都收到郵件,那裡看得到造福於人類的機器。原來,烏蘇拉沒有追上那批吉卜賽人,但卻找到了她丈夫在失敗的遠征中沒有找到的那條通向偉大發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