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三十七章 · 三 線上閱讀

「什麼,簡!這是真的嗎?你和里弗斯之間的關係真是這樣嗎?」

「完全是的,先生。哦,你不必嫉妒!我是故意逗你一下,讓你不那麼憂傷;我認為憤怒比悲哀好。可是,如果你希望我愛你,那你只要看看我是多麼愛你,你就會覺得驕傲和滿足了。我整個的心都是你的,先生;它屬於你;即使命運把我其他部分全都從你身邊趕走,它還會永遠留在你那兒。」

他又吻了我,痛苦的思想又使他的面容陰鬱起來。

「我的燒壞的視力!我的殘廢的力量。」他抱憾地嘟噥道。

我用撫摸來安慰他。我知道他在想什麼,想代他說出來;但是不敢。他把臉轉過去一會兒,我看見緊閉的眼皮下溜出一滴眼淚,順着那男子氣概的臉頰滾下來。我心裡十分難受。

「我不比桑菲爾德果園裡那棵遭到雷擊的老七葉樹好,」不一會兒,他說。「那枯樹殘樁有什麼權利要求剛在發芽的忍冬用新鮮去覆蓋它的腐朽呢?」

「你不是枯樹殘樁,先生——不是遭到雷擊的樹;你蒼翠,富有生氣。不管你要不要,你的根部周圍都會長出花草,因為它們喜歡你的濃蔭;它們生長的時候,喜歡靠近你,圍繞你,因為你的力量給了它們如此安全的支持。」

他又微笑了;我給了他安慰。

「你是說朋友們吧,簡?」他問。

「是的;是說朋友們,」我有幾分遲疑地答道;因為我知道我的意思不止是指朋友,但又不知道該用什麼其他的字眼。他幫助了我。

「啊!簡。可是我要一個妻子。」

「是嗎,先生?」

「是的,你覺得那是新聞嗎?」

「當然;你以前沒說起過。」

「那是個不受歡迎的新聞嗎?」

「那要看情況,先生——看你的選擇了。」

「這選擇將由你來作,簡。我願意依從你的決定。」

「那就選擇,先生——最愛你的人。」

「我至少要選擇——我最愛的人。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先生。」

「一個到哪兒都得由你攙扶着的可憐的瞎子?」

「是的,先生。」

「一個比你大二十歲、得由你侍候的殘廢者?」

「是的,先生。」

「真的嗎,簡?」

「完全是真的,先生。」

「哦!我親愛的!上帝保佑你,報償你!」

「羅切斯特先生,要是我一生中做過一件好事——要是我動過一個好的念頭——要是我作過一次真誠的無可指摘的祈禱——要是我有過一個正義的願望,——那我現在就已經得到了報償。對我來說,做你的妻子就是我在世界上最大的幸福。」

「因為你喜歡犧牲。」

「犧牲!我犧牲什麼?犧牲挨餓得到食物,犧牲期待得到滿足。有特權用胳臂摟抱我珍視的人——用嘴唇親吻我心愛的人——依靠我信任的人;這是作出犧牲嗎?如果是的話,那我當然是喜歡犧牲。」

「還要忍受我的病弱,簡;忽視我的缺點。」

「這對我算不了什麼,先生。現在我比以前更加愛你,現在我對你可以真正地有用,而以前你卻處在驕傲的不依靠人的狀態,除了做賞賜者和保護人以外,不屑扮演其他角色。」

「在這以前,我一直厭惡受人幫助——讓人牽來牽去;我覺得,以後不會再厭惡了。我不喜歡把自己的手放在用人手裡,可是,覺得它由簡的小小的手指握着,那可是愉快的。以前我寧可完全孤零零地一個人,也不願經常由用人侍候着;可是簡的溫柔的照料卻永遠是件令人高興的事。簡合我的意;我合她的意嗎?」

「連我天性中最細微的纖維都感到合意,先生。」

「既然這樣,我們再沒什麼可等待的了;我們得馬上結婚。」

他望着我,和我說話,都顯得急切;他以往的急躁情緒又升了上來。

「我們必須毫不耽擱地結成夫婦,簡;只消拿到證書——然後我們就結婚。」

「羅切斯特先生,我現在剛發現太陽已經遠遠偏西,派洛特實際上已經回家吃晚飯去了。讓我看看你的表。」

「把它系在你的腰帶上吧,簡妮特,以後就留着;我用不着它。」

「快到下午四點了,先生。你不覺得餓嗎?」

「大後天該是我們結婚的日子,簡。現在別去管什麼漂亮的衣服和珠寶了,那些都一文不值。」

「太陽把所有的雨珠都吸乾了,先生。沒有一絲微風:天真熱。」

「你可知道,簡,現在你的小珍珠項鍊還戴在我的領帶下古銅色的脖子上?自從我失去我惟一的寶貝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戴着它,作為對她的一種紀念。」

「我們就穿過樹林回家吧,那條路最陰涼。」

他繼續着自己的思想,沒有注意我的話。

「簡!也許你認為我只是一條毫無宗教信仰的狗吧;可是此刻,我心裡對於主宰大地的仁慈的上帝卻充滿了感激。他看待事物,不像世人那樣,而要看得清楚得多;他判斷事物,也不像世人那樣,而要判斷得聰明得多。我以前做錯了;我那樣做會玷污我那無辜的花朵,把罪孽塗上它的純潔;上帝就把它從我手裡奪走了。我,出於頑固的反叛,幾乎詛咒了這種神意;不但沒有屈服於天命,還反抗它。神按常規作出它公正的裁判,災難沉重地落在我身上;我被迫穿過了死蔭的幽谷(8)。上帝的懲罰是有力的;一次責罰就使我永遠抬不起頭。你知道我以前一直以自己的力量為驕傲;可是現在,這力量怎麼樣了呢?我得把它交給別人引導,就像孩子的軟弱那樣。最近,簡——只是——只是最近——我才看到並且承認,上帝掌握着我的命運。我開始受到良心的責備,開始懺悔;開始希望和我的創造者和解。有時候我開始祈禱,雖然是很短的祈禱,但是卻很真誠。

(8)源出《聖經·舊約》《詩篇》第23篇第4節,「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幾天前;不,我能說出天數——四天前;是星期一夜裡,一種奇怪的心情向我襲來:一種悲哀代替了瘋狂、憂傷代替了慍怒的心情。很久以來我一直有這樣的印象:既然到處找不到你,你一定是死了。那一夜很晚的時候——也許在十一、二點之間——在我去孤零零地休息以前,我祈求上帝:如果他認為合適的話,馬上把我從塵世帶走,把我帶到還有希望和簡重逢的天國去。

「我是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敞開的窗子旁邊;夜晚的香氣使我感到快慰,雖然我看不見星星,而且只是憑藉一片朦朧發亮的霧才感到月亮的存在。我渴望着你,簡妮特!哦,我的靈魂和肉體都渴望着你!我又痛苦又謙卑地詢問上帝:我經受孤獨、苦難和折磨是否還不夠久,還不能讓我馬上再嘗一次幸福和安寧?我承認,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我申辯,我幾乎再也受不了了,我心中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用這幾個字從我唇間冒出來——『簡!簡!簡!』」

「你是大聲說出這幾個字的嗎?」

「是的,簡。如果有人聽到我的話,他會以為我瘋了;我用那樣瘋狂的勁兒說出這幾個字。」

「是星期一夜裡接近午夜的時候嗎?」

「是的;但是時間是無關緊要的;接着發生的才是奇怪的事情。你會認為我迷信——我的血液中是有迷信成分,一向有的;然而,這件事卻是真實的——至少我是真的聽到了我現在所敘述的話。

「在我喊『簡!簡!簡!』的時候,一個聲音回答說,『我來了;等着我。』我說不出這個聲音是從哪裡來的,但是我知道這是誰的聲音。一會兒工夫以後,風兒送來了這樣的低語——『你在哪兒?』

「要是能夠,我要告訴你這些話在我心頭所展現的思想和畫面;然而,我卻很難把我要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正如你看到的,芬丁深深埋在密林里,在這兒,聲音變得沉悶,不發出迴響就消失了。『你在哪兒?』這句問話似乎是在群山中發出來的;因為我聽到有一座小山送來的回聲在重複着這句話。那時,巨風似乎更涼爽、更清新地吹拂着我的額頭。我真可以認為,我是和簡在一個荒涼靜寂的地方相會。我相信在精神上我們一定相會過了。毫無疑問,那時候你一定在毫無知覺地熟睡着,簡;也許是你的靈魂離開了軀殼來安慰我的靈魂吧;因為那是你的口音——就像我現在活着一樣地肯定——那是你的口音!」

讀者啊,正是在星期一夜裡——接近午夜的時刻——我也聽到了這個神秘的召喚:這些正是我回答它的話。我傾聽着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並沒泄露出什麼來回答他。我覺得這種巧合太令人敬畏,太難以解釋了,我簡直不敢敘述和討論這件事。如果我告訴他什麼,那這個故事一定會在聽的人心上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他的心因為受苦而變得太容易陰鬱,不需要更陰暗的超自然的陰影。於是,我把這些事情藏起來,暗自在心裡深思着。

「現在你不會覺得奇怪了,」我的主人繼續說,「昨晚你出乎意料地在我面前出現的時候,我為什麼會很難相信你不只是一個聲音和幻象,不只是一個會變成靜默和化為烏有的東西,就像以前那個午夜的低語和山巒的回聲會消失那樣。現在,我感謝上帝!我知道不是那樣了。是的,我感謝上帝!」

他把我從膝上放下,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從前額舉起帽子,把他失明的眼睛俯向大地,在緘默的虔誠中站着。只有膜拜的最後幾句話可以聽見。

「我感謝我的創造者,他在裁判中記住了憐憫。我謙卑地請求我的救世主給我力量,讓我從今以後過一種比以前純潔的生活!」

於是他伸出手來讓我給他帶路。我握住那隻親愛的手,把它在我嘴唇上放了一會兒,然後讓它摟着我的肩膀。我的身材比他矮得多,所以我既可以讓他支撐着又可以帶他走路。我們走進樹林,朝着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