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三十四章 · 二 線上閱讀

微風從西邊吹來;它吹過小山,帶着石楠和燈芯草的香味,芬芳撲鼻;天空碧藍,沒一點雲彩;溪水順着深谷流淌下去;春天的幾場雨使溪水上漲,碧波盈盈而清澈,一瀉而下,向太陽借來了粼粼金光,從天空吸取了藍寶石的色澤。我們往前走着,離開了小徑,踏上柔軟的草地,草細得像苔蘚,綠得像翡翠,草地上細緻地點綴一朵小白花,還閃耀着星星點點的黃花;這時候,一座座小山已經把我們團團圍住;因為幽谷已經接近盡頭,蜿蜒到了群山的中心。

「我們在這兒休息一下吧,」我們一走近岩石群邊上零零落落的岩石,他就說。這一大堆岩石守衛着一個隘口似的地方;在隘口的那一邊,山溪嘩嘩地奔騰而下,形成一個瀑布;再過去一點,山已經抖掉了草地和花朵,只剩下石楠作衣服,巉岩作寶石——那兒,山把荒蕪渲染成了蠻荒,把嬌艷換成了嚴峻——那兒,山守護着孤獨的殘餘希望和寂靜的最後藏身處。

我坐了下來;聖約翰站在我附近。他朝上面看看隘口,朝下面看看山谷;他的目光隨着溪流延伸過去,然後回過來瀏覽着給山溪染色的無雲的天空;他脫下帽子,讓微風吹拂着頭髮,吻着額頭。他似乎在跟他常來的這個地方作神靈交流,用他的眼睛向什麼告別。

「當我睡在恆河邊上的時候,」他說,「我將在夢中再看見它;在一個更遙遠的時刻——在另一次昏睡控制我的時候——在一條更陰暗的河流的岸上,再看到它。」

一種出於奇怪的愛而說的奇怪的話!一個嚴肅的愛國者對於祖國所懷的激情!他坐了下來;有半個小時,我們沒說話;他沒對我說,我也沒對他說;那一段時間過去以後,他又開始說道:

「簡,六個星期以後,我要走了;我已經在六月二十日啟航的『東印度人號』上訂了艙位。」

「上帝會保護你;因為你已經在從事他的工作了,」我答道。

「是的,」他說,「那裡有我的榮耀和我的歡樂。我是給一個沒有錯誤的主人當奴僕。我不是在人的引導下出去,受着我的軟弱的同類蛆蟲的片面法則和錯誤控制的支配;我的皇帝,我的立法人,我的領袖是盡善盡美的。我覺得奇怪,我周圍的人竟然都不急於要在這一面旗幟下入伍,參加這一項事業。」

「並不是人人都有你的力量啊;弱者想去跟強者一起前進,那是愚蠢的。」

「我不是向弱者說話,也不是想着弱者;我只是向配得上幹這個工作、而且有能力完成這個工作的人說話。」

「那樣的人少,又難發現。」

「你說得對;可是一旦發現了,就應該激勵他們——敦促和規勸他們作這一努力,應該讓他們看到自己的天賦,以及為什麼這些天賦要給予他們,應該把上帝的使命告訴他們,還應該直接從上帝那兒,給他一個在他的選民中的位置。」

「要是他們真的有資格做這個工作,難道他們自己的心不會首先告訴他們嗎?」

我覺得仿佛有一種可怕的魔力正在我周圍和上空形成和擴大;我顫抖着,擔心聽到說出什麼致命的話來宣布而且固定這個魔力。

「你的心怎麼說呢?」聖約翰問。「我的心不會說話,——我的心不會說話。」我答道,我被擊中了要害,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那末,我得代它說話,」那深沉無情的聲音繼續說。「簡,跟我到印度去吧;作為我的伴侶和同事,去吧。」

幽谷和天空打起轉來,山也起伏着!仿佛我聽到了上帝的召喚——仿佛一個異象中的使者,像馬其頓的使者那樣,宣布說,「過來幫助我們!」可是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見先驅——我不能接受他的召喚(5)。

(5)《聖經·新約》《使徒行傳》第16章第9至10節:「在夜間有異象現與保羅,有一馬其頓人,站着求他說,請你過到馬其頓來幫助我們。保羅既看見這異象,我們隨即想要往馬其頓去,以為上帝召我們傳福音給那裡的人聽。」保羅是基督的使徒。

「哦,聖約翰!」我嚷道,「發發慈悲吧!」

我所呼籲的那個人,在執行他認為是他的責任的時候,既不知道慈悲,也不知道同情。他繼續說:

「上帝和大自然打算讓你作傳教士的妻子。他們給予你的,不是外貌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天賦;你是為了工作、而不是為了愛情才給造出來的。你必須成為傳教士的妻子——將成為傳教士的妻子。你將成為我的;我有權要求你——不是為了我的歡樂,而是為了我主的工作。」

「我對這不合適;我沒有這種才能,」我說。

他料到我一開始會這樣反對;他聽了一點也不惱火。的確,他背靠着巉岩,雙臂抱在胸前,面孔板着,我看得出來,他已經對長期頑固反對作好了準備;已經積聚了很大耐心讓他可以堅持到結束——不過,他下定了決心,那個結束應該是他獲得勝利。

「謙卑,簡,」他說,「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礎;你說你對這工作不合適,說得對。誰對它合適呢?曾經受到召喚的人,有誰相信配接受召喚呢?就拿我來說,我只是灰塵罷了。和聖保羅在一起,我承認自己是最大的犯罪者;可是我不讓我這種自卑感使我氣餒。我知道我的主,他不僅強大,而且公正;他選中一個微弱的工具來完成一件偉大的工作,他就會從他無限的寶物之中拿出一些東西,來彌補為達到這一目的所選的工具之不足。像我一樣想,簡——像我一樣相信吧。我要你倚靠的是時代的岩石(6),它能承擔你人類軟弱的重量。」

(6)指基督。

「我不能理解傳教士的生活;我從沒研究過傳教士的工作。」

「我儘管卑微,在這方面,我卻能把你需要的幫助給你;我可以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給你安排工作,一直待在你身邊,時時刻刻幫助你。一開始我可以這樣做;不久(因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就會和我一樣堅強,一樣合適,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

「可是我的能力——從事這項工作的能力在哪兒呢?我感覺不到啊。你談的時候,沒有什麼東西在我心裡說話或者活動。我覺得沒有光亮在照耀——沒有生命在加速——沒有聲音在勸說或鼓動。哦,但願我能讓你看到,目前我的心靈多麼像昏暗無光的土牢,一種畏懼給鎖在心靈的深處——生怕讓你說服了,去嘗試我無法完成的工作!」

「我有一個回答給你——聽着。自從我們第一次見面以來,我一直在觀察你;我把你作為我研究的對象,已經有十個月了。在那段時間裡,我給了你各種考驗;我看到了什麼,得出了什麼結論呢?在鄉村學校里,我發現,你可以準確而正直地把和你的性情習慣不合的工作幹得很好。我看出,你可以從容而老練地幹這個工作;既能管人又能贏得人心。你聽到自己突然變富的消息,心裡平靜,從這平靜中,我看到了一個毫無底馬(7)的罪過的心靈;——錢財對於你沒有過分的力量。你堅決自願把你的財產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為了要求抽象的正義,把三份給了別人,從這種自願中,我看到一個以犧牲的熱情和興奮為樂的靈魂。你馴順地服從我的意願,放棄學習你感興趣的東西,而改學另一種,就因為我對它感興趣,而且從那以後一直堅持,不知疲倦地刻苦學習,用毫不鬆懈的精力和毫不動搖的堅毅面對它的困難——從這種馴服、刻苦、精力和堅毅中,我承認我所尋求的品質已經齊全了。簡,你溫順、勤奮、無私、忠實、堅貞、勇敢,非常文雅,又非常英勇;別再不相信自己吧——我可以毫無保留地相信你。作為印度學校里的一個女管理員,印度女人中的一個助人者,你對我的幫助將是非常寶貴的。」

(7)底馬,據《聖經·新約》《提摩太後書》第4章第10節,底馬貪愛現今的世界,離棄了基督耶穌的使徒聖保羅。

我的鐵的裹屍布在我周圍裹緊了;說服在慢而穩地步步緊逼。儘管我閉着眼睛,他最後的幾句話還是使原來似乎堵塞的道路變得比較暢通了。我的工作,原來看上去如此模糊,如此毫無希望地散亂,在他說下去的時候卻變得精煉起來,在他進行塑造的手裡有了明確的形式。他等着回答。我要求在我冒險作一個回答以前,給我一刻鐘思考。

「很樂意,」他答道。他站起身來,沿着山路再走遠一點,在荒地上一個隆起的地方躺下,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躺着。

「他要我做的事,我能夠做;我被迫看到和承認這一點,」我思忖着,「這是說,如果不奪去我的生命的話。但是,我覺得,我的生命可不是能在印度太陽下長久延續下去的那一種。——那怎麼辦呢?他對這個不會在乎;等到我死的時候,他會平靜而神聖地把我交給創造出我的上帝。情況非常明白地擺在我面前。離開英國,我就離開了一個心愛的但是空虛的地方,——羅切斯特先生不在那兒了;即使他在,那對我又怎麼樣呢,又可能怎麼樣呢?我現在應該沒有他而生活;我一天天挨過去,仿佛在等一個不可能出現的環境變化,讓我可以再和他團聚,這是再荒謬、再軟弱不過的。當然(正如聖約翰有一次說過的)我必須在生活中再找一樣什麼來引起我的關心,代替失去的那一個;他現在向我提議的這個工作,難道不是人所能選定的,或者上帝所能安排的最光榮的工作嗎?這項工作由於他的高貴的操心和崇高的結果,不是最有可能填補被除掉的感情和破滅的希望留下的空白嗎?我相信,自己必須說『是的』——然而我卻顫抖。唉!要是我和聖約翰在一起,那就是把自己拋棄了一半;要是我去印度,那就是走向夭折。從離開英國到印度,從印度到墳墓,這之間的間隙如何填滿呢?哦,我很清楚!這也是我看得很明白的。為了滿足聖約翰,我努力到肌肉酸痛,我是會使他滿足的——使他的期望從最細微的中心點到最外面的外圍都得到滿足。要是我真的跟他去——要是我真的去作他竭力主張的那種犧牲,我是會完完全全地做到這一點的;我會把一切:把心,把五臟六腑,把整個的人作為犧牲,奉獻到祭台上。他永遠也不會愛我;但是他會贊成我;我會讓他看看他還沒看到過的精力,他從沒猜想過的智謀。是的,我可以像他一樣努力地工作,一樣地毫不抱怨。

「那末,同意他的要求是可能的了;可是有一項——可怕的一項。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他能給我的丈夫的心,卻並不比那邊山峽里皺眉巨人似的岩石多。溪流正沖刷着那岩石,浪花四濺。他珍愛我,猶如一個士兵珍愛一件好武器;僅此而已。不嫁給他,就永遠不會使我傷心;可是,我能讓他完成他的打算,冷淡地實現他的計劃,履行結婚儀式嗎?我能明知道他完全心不在焉而從他那兒接受結婚戒指,忍受愛的一切形式(這我相信他是會嚴格遵守的)嗎?明明知道他給予的每一個親熱表示都只是根據原則作出的犧牲,我容忍得了嗎?不;這樣一種殉道是可怕的。我永遠也不願經受。作為他的妹妹,我可以陪他去——而不是做他的妻子;我就這麼對他說。」

我朝土墩那兒看看;他就躺在那兒,像根橫着的柱子似地一動不動;他的臉朝着我;他的眼睛警覺而銳利地發着光。他跳了起來,走近我。

「要是我可以自由地去印度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去。」

「你的回答需要個註解,」他說,「它不清楚。」

「在這以前,你一直是我的義兄;我是你的義妹,讓我們繼續保持這樣的關係吧;你和我最好還是不要結婚。」

他搖搖頭。「在這種情況下,義兄妹還不行。如果你是我的親妹妹,那就不同了;我會帶你去,不要你作妻子。既然是目前這種情況,我們的結合要末必須用婚姻來使它神聖化和固定下來,要末就不能存在;有一些實際障礙阻止採取其他計劃。你沒看到嗎,簡?考慮一下吧——你的堅強的理智會引導你的。」

我是考慮了;不過,我的理智既然只是像目前這樣,那就只能引導我看到這個事實:夫婦應該相愛,而我們卻並不相愛;因此它得出的結論是,我們不應該結婚。我就這麼說了。「聖約翰,」我回答,「我把你看作哥哥——你把我看作妹妹;我們就這樣繼續下去吧。」

「我們不能——我們不能,」他用粗暴和嚴厲的堅決口氣答道;「這不行。你說過,你願跟我一起去印度;記住——你說過這句話。」

「是有條件地說的。」

「好了——好了。主要的一點——同我一起離開英國,在我未來的工作中同我合作——這你並不反對。你已經差不多等於把你的手放在犁頭上了;你是堅定不移的,不會把手再縮回去。你只要看着一個目標,那就是怎樣才把你從事的工作做得最好。把你的複雜的興趣、感情、思想、願望、目的簡化一下;把所有的考慮全都融合在一個目標中,那就是有效地——有力地——完成你的偉大的主的使命。要這樣做,你就得有一個助手——不是一個哥哥;哥哥這種關係太疏遠;而是得有一個丈夫。我也不需要一個妹妹;妹妹隨時有可能被從我這兒帶走。我要一個妻子——我在生活中惟一能有效地給予影響的伴侶,而且能完全保持她,直到死亡。」

他說話的時候,我顫抖着;我覺得他的影響一直滲透到我的骨髓里——他的約束一直達到了我的四肢。

「到別處去找吧,不要找我,聖約翰;去找一個對你合適的人。」

「你的意思是說找一個適合於我的目的——適合於我的職業的吧。我再跟你說一遍,我並非作為微不足道的個人——帶着人的自私感的普通的人,而是作為傳教士,才希望結婚的。」

「那我就把我的精力給傳教士——他需要的只是這個——而不把我自己給他;那不過是在果核外面加上果皮果殼罷了。他要它們沒有用處;我就留着吧。」

「你留不住——也不應該留。你以為上帝會對半個祭品感到滿意嗎?他會接受一個殘缺不全的犧牲嗎?我擁護的是上帝的事業;我是站在他的旗幟下召你入伍的。我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一種分割的忠誠;它必須是完整的。」

「哦!我願意把我的心給上帝,」我說,「你不需要它。」

讀者啊,我不想起誓說,我說這話時的語氣和附帶的感情中沒有一點壓抑住的譏諷。以前,我心裡一直怕聖約翰,因為我還不了解他。他讓我敬畏,因為他讓我懷疑。他有幾分是聖徒,有幾分是凡人,在這以前我一直說不清楚;可是在這次談話中,卻有了展示;對他性格的剖析是在我眼前進行的。我看到了他的錯誤之處,我理解它們。我坐在石楠叢生的岸邊,那個漂亮的形體就在我面前,我明白了,我是坐在一個和我一樣犯錯誤的人腳邊。面紗從他的無情和專制上落下了。一旦感覺到了他有這些特性,我就覺得他並不十全十美,我有了勇氣。我是同一個和我平等的人在一起——一個我可以同他爭論的人——一個,如果我認為適當的話,我可以反抗的人。

我說了最後一句話以後,他沉默了,不久我就冒險抬起眼來看看他的臉。他的眼光正對着我,既表示出嚴厲的驚奇又表示出銳利的詢問。「她在諷刺,在諷刺我!」那眼光似乎在說。「這是什麼意思?」

「別忘了,這是一件嚴肅的事,」不一會兒,他說;「這種事我們不能輕率地考慮或談論而不犯罪。簡,你說你願意把你的心給上帝,我相信,你是認真的;我要的只是這個。你一旦把你的心從人那兒拉走,把它固定在你的創造者身上,那末,促使創造者的精神王國在世上出現,就將是你主要的樂趣和宗旨;你就會隨時準備去做能達到那個目的的任何事情。你會看到,我們結婚以後身心兩方面的結合將給你我的努力以怎樣的推動;只有這種結合才能使人類的命運和計劃具有永遠一致的特性。你只要擺脫一切次要的反覆無常——擺脫一切微不足道的感情上的困難和脆弱——擺脫一切有關純粹個人愛好的程度、種類、力量和溫存的顧慮——那你就會立即同意這種結合的。」

「會嗎?」我簡短地說;我看看他的五官,它們的勻稱顯得美麗,可是它們靜止不動的嚴肅卻顯得出奇地可怕;看看他那威嚴但不舒坦的額頭;看看他明亮、深邃、敏銳但不溫柔的眼睛;看看他那儀表堂堂的高高的身材;我在心裡想象着自己做他的妻子。哦!永遠不可能!當他的副牧師,他的同伴,完全可以;以那樣的身份,我願意和他一起漂洋過海;以那樣的職務,和他一起在東方的烈日下、亞洲的沙漠中辛勤工作;崇拜他的勇氣、虔誠和精力,並且和他競賽;默默地尊重他的主人身份;平靜地對他那根深蒂固的志向微笑;把基督徒和普通人區分開來;深深地敬重前者,寬大地原諒後者。毫無疑問,如果只是以這樣的身份依附於他,那我會常常感到痛苦;我的身體會受到過於嚴格的束縛,可是我的心靈卻是自由的。我還可以向沒遭摧殘的自己求助;在孤獨的時候,我還可以和我的自然的未被奴役的感情交談。我的心靈里還有一些幽深處所,只屬於我自己,他還從來沒到這些地方來過;感情在那兒新鮮而又隱蔽地成長着,不會受到他的嚴厲的摧殘,也不會遭到他那沉重的武士步伐的踐踏;可是,作為他的妻子——就老是守在他身邊,老是受到限制,老是受到阻攔——被迫經常把我天性之火壓得低低的,迫使它只在心裡燃燒而永遠不發出一聲叫喊,雖然這被監禁的火把五臟六腑一個接一個地燒毀了——這將是無法忍受的。

「聖約翰!」我沉思到這兒,嚷了起來。

「怎麼樣?」他冷冷地回答。

「我再說一遍;我爽爽快快地同意跟你去,那裡作為你的傳教士的同事,而不是作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給你,成為你的一部分。」

「你必須成為我的一部分,」他堅定地回答;「否則的話,整個事情就落空了。我,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怎麼可能帶一個十九歲的姑娘去印度?除非是她嫁給我。我們不結婚,怎麼可能一直在一起——有時候只有我們兩人,有時候在野蠻部落中?」

「很好,」我簡單地回答,「在這種情況下,很可以或者把我當作你的真妹妹,或者當作像你一樣的一個男人和教士。」

「人家知道你不是我的妹妹,我不能向人家介紹說你是我的妹妹。要試圖這樣做,那隻會引起人家對我們兩人的有害的猜疑。至於其他,儘管你有一個男人的剛強的頭腦,你卻有一顆女人的心,——這可不行。」

「行,」我帶幾分鄙薄地說,「完全能行。我有一顆女人的心;不過不是在與你有關的地方;對於你,我只有同伴的堅貞;如果你願意的話,還有共事的士兵的坦率、忠實、友愛,以及新教士對他的聖師的尊敬和服從;再沒別的了——別擔心。」

「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他自言自語說;「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路上有障礙;必須把障礙砍掉。簡,你嫁給我,不會後悔的;這一點,你可以肯定;我們必須結婚。我重複一遍;沒有其他辦法;結婚以後,毫無疑問會有足夠的愛情,甚至讓你都認為結合是對的。」

「我蔑視你的愛情觀念,」我忍不住說;我站起身,背靠在岩石上站在他面前。「我瞧不起你奉獻的這種不真實的感情;是的,聖約翰,你把它奉獻出來的時候,我蔑視你。」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一邊看着,一邊把形狀長得很好的嘴閉得緊緊的。他是給激怒了呢,還是驚愕,還是其他什麼,很難說;他完全能夠控制他的臉色。

「我簡直沒料到你會說出這些話來,」他說;「我想,我沒做出什麼事或者說出什麼話,應該受到你的蔑視。」

他的溫和的語調使我感動,他的崇高坦然的神情使我敬畏。

「原諒我說了這話,聖約翰;不過,是你自己的過錯引得我這樣冒失地說話。你提出了一個我們兩人的性格不可能取得一致意見的話題——一個我們永遠不應該討論的話題;愛情這個名稱本身就是你我之間爭奪的蘋果(8)——如果需要現實的話,那我們怎麼辦呢?我們會感到怎麼樣呢?親愛的表哥,放棄你的結婚計劃吧——把它忘了吧。」

(8)希臘神話中,各女神為爭奪金蘋果,引起特洛伊戰爭。後來用以比喻爭端,禍根。

「不,」他說;「這是個醞釀已久的計劃,是惟一能達到我的偉大目的的計劃;不過,目前我不再勸你。明天,我動身去劍橋;那兒我有很多朋友,我想去向他們辭行。我要離開兩個星期——利用這段時間考慮考慮我的建議吧;別忘了,如果你拒絕,那你拒絕的不是我,而是上帝。通過我這個途徑,他給你開闢了一個崇高的事業;你只有作為我的妻子才能進入它。拒絕做我的妻子,你就是永遠把自己局限於自私的安逸和無聊的隱匿這樣的小道上。恐怕在那種情況下,你就要被列入拒絕教義的人當中去了,而且比不信教的人更糟!」

他說完了。轉過身去的時候,又說:

「看看河流,看看山!」
可是這一次,他的感情完全給關閉在心裡;我不配聽到它們說出來。我在他身邊走回家去,我從他那鐵一般的沉默中清楚地看出了他對我的一切感情:一種嚴肅、專制的性格感到的失望,它在盼望服從的地方遭到了反抗——一種冷靜、頑固的判斷表示的非難,它在別人身上看到了它不能同情的感情和觀點;總之,作為一個人,他希望說服我服從;只是作為一個真誠的基督徒,他才能如此耐心地忍受我的執拗,允許如此長的時間來考慮和懺悔。

那天晚上,他吻了他的妹妹以後,認為應當連和我握手都忘掉;他默默地離開了房間。我——對他雖然沒有愛,但是卻懷着深厚的友情——為這個明顯的忽視感到傷心;傷心得連淚水都涌到眼睛裡來了。

「我看得出來,你跟聖約翰在那荒原上散步的時候吵過架了,簡,」黛安娜說,「去追上他;他現在在過道上徘徊,在等你——他會同你和好的。」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多少自尊心;我總是寧可要快樂而不要自尊;我去追他了——他站在樓梯腳下。

「晚安,聖約翰,」我說。

「晚安,簡,」他平靜地回答。

「那麼握握手吧,」我補充了一句。

他是多麼冷淡、多麼寬鬆地碰了一下我的手指啊!那天發生的事使他非常不高興;真誠不能使他變得熱情,眼淚也不能使他感動。從他那兒得不到快·活的和解——得不到令人歡快的微笑,也得不到寬宏大量的言語;然而,那基督徒還是耐心而溫和的;我問他是否原諒我,他回答說,他沒有長久記住煩惱的習慣;他沒有什麼要原諒,因為他並沒有生氣。

說着他離開了我。我倒是寧可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