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二十八章 · 二 線上閱讀

亮光還在那兒;昏暗而穩定地透過雨絲照着。我再試着走路,拖着精疲力竭的雙腳慢慢朝它走去。它引我斜着爬過小山,穿過廣闊的沼澤。這個沼澤在冬天是根本無法通過的,甚至現在,在盛夏,都是泥漿四濺,溜滑難走。我在這兒摔倒兩次,但是兩次都爬了起來,振作起精神。這亮光是我微乎其微的一線希望啊,我必須到它那兒去。

穿過沼澤,我看見荒野里有一條白色的小路。我朝它走去;那是一條路或者一條小徑,直通那個亮光。現在亮光在一種小山岡上的樹叢中間閃耀着——根據我在黑暗中能分辨的形狀和葉子來看,顯然是杉樹。我走近的時候,我的星卻消失了;有個什麼障礙物擋在我和它之間。我伸出手去摸摸面前黑糊糊的一堆東西,摸出了那是一堵矮牆的粗糙的石塊——在它上面是像柵欄一樣的東西,裡面是高而有刺的樹籬。我繼續摸索着前進。又有一樣白的東西在我面前閃光,那是一扇門——一扇小門;我一碰它,它就在鉸鏈上搖動起來。門兩邊各有黑黑的一叢灌木——冬青或者紫杉。

走進門,穿過灌木叢,就可以看見一所房子的側影:黑黑的,低低的,比較長;可是指引我的亮光卻並不在那兒照耀着。一片漆黑。屋裡的人都睡覺了嗎?我擔心是這麼回事。為了找門,我轉過一個拐角;那友好的亮光從一扇很小的格子窗的菱形玻璃里又照射出來;窗子離地一英尺,常春藤和其他爬牆植物長得使窗子更小了,房子開窗的那一部分牆上密密層層地都是一簇簇的葉子。窗口被擋着,而且狹窄,可以說不需要窗簾或者窗板了;當我彎下身來推開遮住它的一叢葉簇的時候,可以看見裡面的一切。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一間地板洗得乾乾淨淨的鋪了沙子的房間;一張胡桃木的餐具櫃,錫鑞盆子排成一排排,把明亮的泥炭火的紅色和火光反射出來。我可以看見一隻鍾,一張白松木桌子,幾把椅子。曾經是我的指路明燈的那支蠟燭放在桌上燃燒;一個老婦人正就着燭光在織襪子。她看上去有點粗氣,但是像她周圍的一切那樣,乾淨得一塵不染。

我只是粗粗地看了一下這些東西——沒什麼特別的地方。更有趣的一群出現在火爐旁邊,一動不動地坐在爐邊的一片玫瑰色的寧靜和溫暖之中。兩個高雅的年輕女人——從各方面看來都是閨秀——一個坐在矮矮的搖椅上,另一個坐在更矮的凳子上;兩個都穿着黑紗和邦巴辛毛葛的重喪服,黑衣服奇特地襯托出很白的脖子和臉;一條短毛大獵狗把大大的頭靠在一個姑娘的膝頭上,另一個姑娘的裙兜里躺着一隻黑貓。

像這樣的幾個人待在這個簡陋的廚房裡,可真是奇怪!她們是誰呢?她們不可能是桌邊那個老婦人的女兒;因為她看上去像個鄉下人,而她們卻非常文雅而有教養。我從來沒在哪兒見到過像她們那樣的臉;然而,我凝視着她們的時候,我似乎對她們的每一個面部特徵都很熟悉。我不能說她們漂亮——她們太蒼白、太嚴肅,不能用這個字眼;因為都在低着頭看書,她們看上去在沉思,幾乎到了嚴肅的地步。她們兩人中間的一個架子上,放着另外一支蠟燭和兩本大書。她們常常翻閱這兩本書,似乎在把它們和她們捧在手裡的較小的書作比較,就像人們在翻譯的時候查詞典一樣。這個場面寂靜無聲,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影子,生火的房間則是一幅畫似的;如此之靜,我聽得見煤渣從爐柵里落下,鍾在暗角落裡嘀嗒地響着;我甚至想像我聽得出老婦人的編結針卡嗒卡嗒的響聲。因此,一個聲音打破這奇怪的沉寂的時候,我完全聽得見。

「聽着,黛安娜,」一個專心的學生說;「弗朗茨和丹尼爾夜裡在一起,弗朗茨剛從夢中嚇醒,在講那個夢——聽!」她低聲念一些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因為那是一種陌生的語言——既不是法語也不是拉丁語。是希臘語還是德語,我說不上來。

「那真有力,」她念完以後說;「我喜歡它。」另一個姑娘剛才抬着頭聽她妹妹說話,現在一邊凝視着火,一邊重複念那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這語言和這本書;所以我在這兒把這一行引出來;雖然我第一次聽見的時候,對我來說,就像是敲打銅器的響聲一樣——毫無意義:

「『Da trat hervor Einer,anzusehen wie die Sternen Nacht』.(1)好!好!」她嚷道,她那深邃的黑眼睛閃閃發亮。「你有一個隱隱約約的、偉大的天使長恰如其分地在你面前!這一行抵得上一百頁浮誇的文章。『Ich wäge die Gedanken in der Schale meines Zornes und die werke mit dem Gewichte meines Grimms』.(2)我歡喜它!」

(1)德語,有一個人走了出來,其外貌猶如夜晚的星星。

(2)德語,我在我憤怒的天平戥盤中,權衡這種思想,我用我激怒的砝碼,權衡這個作品。

兩人又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會像這樣說話嗎?」老婦人從她的織物往上看,問道。

「是的,漢娜——一個比英國大得多的國家;那兒的人就這樣說話。」

「哦,我實在不知道他們彼此之間怎麼聽得懂;要是你們有誰到那兒去,我猜想你們聽得懂他們的話吧?」

「他們的話我們也許能聽懂一點兒,可不是全部——因為,我們不像你想的那麼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講德語;要是沒有詞典幫忙,我們還看不懂呢。」

「它對你們有什麼好處呢?」誅仙小說

「我們打算以後能教德語——或者至少像人們所說的,教初步的東西;那時候我們掙的錢就可以比現在多了。」

「很可能;可是別學了;今晚學得夠多了。」

「我想是的;至少我累了。瑪麗,你累嗎?」

「很累;沒有老師光靠一本詞典辛辛苦苦地學一種外語,畢竟是吃力的工作。」

「是啊;尤其是學像德語這樣難懂而又出色的一種語言。我不知道聖約翰什麼時候回來。」

「現在,他肯定快回來了;剛好十點,」(看看她從腰帶里掏出來的小金表。)「雨下得猛。漢娜,請你到客廳里去看看火好嗎?」

那女人站起來,打開一扇門,通過門我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個通道;不一會兒我就聽見她在裡面一間屋子裡撥火;她馬上就回來了。

「啊,孩子們!」她說,「到那邊屋裡去,使我很難受;那張椅子空着縮在角落裡,屋子顯得那麼淒涼。」

她用圍裙擦擦眼睛;兩個姑娘,先前一直顯得莊嚴,現在卻顯得悲傷了。

「不過他到了更好的地方,」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希望他再回到這兒來。再說,沒有人指望能死得比他更安靜了。」

「你說他沒提起我們嗎?」一個小姐問。

「他來不及——孩子;他一分鐘就走了——你的父親。他像上一天那樣有點不舒服,可是沒什麼要緊;聖約翰先生問他是否要派人去把你們兩人中的哪一個叫來,他只是笑他。第二天——也就是說,兩個星期以前——他又開始覺得頭有點重,便去睡覺,就此沒再醒過來;你們的哥哥到臥房去發現他的時候,他幾乎都僵硬了。啊,孩子們!他是老一派人裡面的最後一個——因為你們和聖約翰先生好像跟去世的那一些不屬於同一個類型;儘管你們的母親跟你們很相像,幾乎和你們一樣地讀了很多書。她簡直就是你的畫像,瑪麗;黛安娜就比較像你們的父親。」

我認為她們非常相似,我說不出這個老用人(現在我已經斷定她是用人了)在哪兒看出了不同。兩人都臉色白皙,身材苗條;兩人都相貌非凡、一副聰明的樣子。其中一個的頭髮確實比另一個稍深一點,梳的髮式也有點不同:瑪麗的淡褐色頭髮從中間分開,編成光滑的辮子;黛安娜的稍暗一些的頭髮卻密密層層地鬈曲着蓋住了她的脖子。鍾打十點了。

「我肯定你們要吃晚飯了,」漢娜說;「聖約翰先生一進來也要吃了。」

她去着手準備晚飯。兩位小姐站起身來;她們似乎要到客廳里去。在這之前,我一直那麼全神貫注地看着她們,她們的外貌和談吐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以至我自己的可憐處境都忘了一半,現在我又想起了它。對比之下,我似乎比以前更孤獨,更絕望了。要使住在這所房子裡的人感動得關心我;要使她們相信我的貧困和悲哀是真的——要誘使她們答應使我不再流浪,給我休息,看來是多麼不可能啊!當我摸到了門,遲疑地敲門的時候,我覺得上面這種想法只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麼事?」她用驚詫的聲音問,一邊借着手裡的蠟燭的光亮打量着我。

「我可以同你的女主人說話嗎?」我問。

「你最好告訴我,你要同她們說些什麼。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是個外地人。」

「你在這個時候上這兒來幹什麼?」

「我要在外屋或者隨便什麼地方住一宿,還要一點兒麵包吃。」

懷疑是我最害怕的一種感情,這時候卻出現在漢娜臉上。「我可以給你一片麵包,」她停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們不能留一個流浪人住宿。這不可能。」

「就讓我同你的女主人說說話吧。」

「不;我不讓。她們能為你做些什麼呢?你不該在這時候到處遊蕩;這看上去很不好。」

「可是,你把我趕走,我上哪兒去呢?我怎麼辦呢?」

「哦,我保證你知道上哪兒去,也知道該怎麼辦。小心別幹壞事,這就行了。哪,給你一個便士,現在走吧!——」

「一個便士我不能吃;而且我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了。別關門吧;——哦,看在上帝分上,別關啊!」

「我非關不可;雨打進來了——」

「告訴小姐們。——讓我見見她們——」

「真的,我不會去告訴她們。你不守本分,要不,你也不會這樣吵鬧。走開。」

「可是,把我攆走,我一定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呢。我怕你是心懷鬼胎,所以夜裡這麼晚還到人家房子跟前來。要是附近什麼地方還有人跟着你——強盜什麼的——你可以告訴他們,房子裡不只是我們這幾個人,我們還有一位先生,有幾條狗和幾管槍。」說到這兒,這個老實的、不肯通融的用人把門砰地一聲關上了,並且上了閂。

這是頂點。一陣極度痛苦的劇痛——一陣真正絕望的苦悶——撕裂着和衝擊着我的心。我真正精疲力竭了,一步也不能再走了。我倒在門口濕漉漉的台階上;在萬分悲痛中,我呻·吟——我扭手——我哭泣。哦,這死亡的幽靈!哦,這最後的時刻竟在如此的恐怖中來臨!唉,這樣孤獨——這樣被從我的同類那兒驅逐!不僅失去了希望之錨,而且也失去了堅忍不拔這個立足之點——至少是暫時地失去;可是,我不久就竭力去恢復這樣的立足之點。

「我只有死了,」我說,「我相信上帝。讓我試圖默默地等候他的意旨吧。」

這些話我不僅是想,而且說了出來;我把我所有的不幸全塞回到我的心裡,我作了一次努力,強迫它們留在心裡——沉默而且靜止。

「人總是要死的,」近旁的一個聲音說道;「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註定要遭到不爽快的早死,像你這樣,如果你在這兒因為貧困而死去的話。」

「是誰,或者是什麼,在說話?」聽到這意想不到的聲音,我害怕了,問道。現在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有希望獲得幫助。近旁有一個形體——什麼形體呢,漆黑的夜和我衰退的視力使我看不清楚。新來的人長時間重重地敲着門。

「是你嗎,聖約翰先生?」漢娜嚷道。

「是的——是的;快開門。」

「唉,在這種颳風下雨的夜裡,你準是又濕又冷了!進來吧——你的兩個妹妹都在為你擔心,我相信附近還有壞人。剛才有個要飯的女人——我斷定她還沒走!——就躺在那兒。起來!真丟臉!喂,走開!」

「別作聲,漢娜!我有句話要對這個女人說。你把她趕走,已經盡了你的責任,現在讓我放她進來,盡我的責任。剛才我就在旁邊,聽了你跟她兩個人的話。我想這是個奇特的情況——我至少得查問一下。姑娘,起來吧,走在我前面,進屋去吧。」

我艱難地照辦。立即就站在那乾淨明亮的廚房裡了——就在爐火邊上——哆嗦着,渾身難受;知道自己是一副最最可怕的、粗野的、飽經風霜的樣子。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聖約翰先生、老用人,全都凝視着我。

「聖約翰,那是誰?」我聽見一個人問道。

「我說不上來,我在門口發現她,」是回答。

「她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像泥土或死人一樣蒼白,」回答說。「她要倒下來了,讓她坐下。」

我真的一陣頭暈,倒了下來;可是一張椅子接住了我。我神志還清醒;不過這時候說不出話來。

「說不定喝點水能讓她恢復過來。漢娜,去拿一點兒水來。可是她瘦得不成樣子了。多瘦啊,多蒼白啊!」

「簡直是個幽靈!」

「她是病了呢,還只不過是餓了?」

「我想是餓了。漢娜,那是牛奶嗎?拿給我,再要一點兒麵包。」

黛安娜朝我俯下身來,我看見長長的鬈髮垂在我和爐火之間,從這一點我認出是她。她掰了一點麵包,在牛奶里蘸一下,放到我嘴邊。她的臉緊挨着我的;我從她臉上看出了憐憫,從她急促的呼吸里感到了同情。在她簡單的話語中,那仿佛一種止痛油膏似的感情也在說話:「試着吃吧。」

「對——試試,」瑪麗溫和地重複一遍;瑪麗的手給我脫掉濕透了的帽子,扶起我的頭。我嘗了嘗她們給我吃的東西,一開始軟弱無力,不久就急切地吃起來。

「一開始別太多——要控制,」哥哥說;「她吃夠了。」他把那杯牛奶和那碟麵包拿走了。

「再給一點兒,聖約翰——瞧她眼睛裡那副貪饞的樣子。」

「現在不能再吃了,妹妹。試試看,她現在能不能說話——問問她的名字。」

我覺得我可以說話了,我回答說——「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我跟以往一樣急於不讓人發現我的身份,早就決定用一個化名了。

「你住在哪兒?你的朋友在哪兒呢?」

我沉默着。

「我們能派人去找一個你認識的人來麼?」

我搖搖頭。

「你能講一點關於你自己的事麼?」

不知怎麼的,我一跨過這家人家的門檻,跟它的主人們見面,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被這個廣大世界遺棄的人了。我敢於拋掉行乞的舉止和品格,而恢復我原來的樣子。我開始又認識我自己了;聖約翰先生要我講——我目前還衰弱得不能講——我稍微停頓了一下就說:

「先生,我今晚沒法跟你們細談。」

「那麼,」他說,「你希望我給你做些什麼呢?」

「沒什麼,」我回答。我只有力氣作那麼簡短的回答。黛安娜接着這話說:

「你意思是不是說,」她問,「你需要的幫助,我們現在都已經給了你了?我們可以打發你到沼澤和雨夜中去了嗎?」

我看看她。我想,她的容貌非凡出眾,既充滿力量,又顯得那麼善良。我突然鼓起勇氣。一邊用微笑來回答她那同情的凝視,一邊說:「我信任你。即使我是一條沒有主人的迷路的狗,我知道你今晚也不會把我從火爐旁趕走;事實上,我真的不害怕。隨你拿我怎麼樣,隨你要我做什麼吧;可是,請別要我多說話——我氣急——一說話就感到一陣痙攣。」三個人都看着我,三個人都沉默着。

「漢娜,」聖約翰先生最後說,「現在讓她在那兒坐着,別問她問題;再過十分鐘,把剩下的牛奶和麵包給她。瑪麗和黛安娜,我們到客廳去,好好談談這件事。」

他們走了。不一會兒,一個小姐來了——我說不出是哪一個。在那溫暖的爐火旁邊,一種愉快的昏迷偷偷地控制住我。她小聲吩咐了漢娜幾句。不久,我在那用人的幫助下,設法上了樓梯;我的濕淋淋的衣服給脫掉了;馬上就躺上一張溫暖而乾燥的床。我感謝上帝,在無法表達的精疲力竭中體會到一陣感激的喜悅,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