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二十七章 · 三 線上閱讀

「你幹嗎不說話,簡?」

我正經歷着一場嚴峻的考驗:一隻火燙的鐵手抓住了我要害的地方。可怕的時刻啊:充滿了掙扎、黑暗和燃燒!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希望比我獲得更好的愛;如此愛我的他又正好是我絕對崇拜的;而我,卻不得不拒絕愛和偶像。一個傷心的字包含了我的無法忍受的責任——「走!」

「簡,你明白我向你要求什麼嗎?只要求這個諾言:『我願意成為你的,羅切斯特先生。』」

「羅切斯特先生,我不願成為你的。」

又一個長時間的沉默。

「簡,」他又開始說,說話時的溫柔用悲傷把我壓倒了,還用不祥的恐懼使我變得像石頭一樣冷——因為這平靜的聲音是正在站立起來的獅子的喘息啊——「簡,你意思是說你要在這世界上走一條路,而要我走另一條路嗎?」

「是的。」

「簡,」(朝我俯下身來,擁抱着我)「你現在還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現在呢?」他輕輕地吻吻我的額頭和臉頰。

「是的——」我迅速地完全掙脫了束縛。

「哦,簡,這是痛苦的!這——這是罪過。愛我就不是罪過。」

「依從你才是罪過。」

一種狂野的神情使他豎起了眉毛,從他臉上掠過;他站了起來,但還是克制着。我把手放在椅背上支撐着;我發抖,我害怕——可是我下了決心。

「等一會兒,簡。看一看你走了以後我的可怕的生活吧。一切幸福都將跟你一起被拉走了。那時候還留下什麼呢?我只有樓上那個瘋子作為我的妻子,你還不如叫我到那邊墓地里的死人那兒去。我該怎麼辦呢,簡?到哪兒去找伴侶,找希望呢?」

「像我一樣做:信任上帝,信任自己。相信天國。希望在那兒跟你再見。」

「這麼說,你不願讓步囉?」

「對。」

「那麼你就是判定我活着要受罪,死後要受詛咒了?」他的嗓門提高了。

「我勸你活着不犯罪,希望你死後能安息。」

「那麼你是把愛和清白無辜從我這兒奪走?你把我推回去,要我以肉慾為熱情——以罪惡為職業囉?」

「羅切斯特先生,我不把這種命運強加給你,正如我不會去抓住它作為自己的命運一樣。我們生來是要鬥爭,要受苦的——你我都一樣;那就這樣做吧。你會在我忘記你以前就把我忘記的。」

「你說這話是把我當作撒謊的人了;你玷污了我的名譽。我聲明,我不會變心;你卻當面對我說我不久就會變心。你的行動證明的是,你的判斷是多麼歪曲,你的想法是多麼乖僻啊!把一個同類逼到絕望的境地,難道比違反只不過是人為的法律好嗎?——這種違法並不傷害任何人,因為你既沒親戚又沒熟人,不用你擔心跟我同住會觸怒他們。」

這倒是真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自己的良心和理智也起來反叛我,責怪我拒絕他是罪過。它們說得幾乎和感情一樣響;感情正在狂野地叫喊着。「哦,依從吧!」它說。「想想他的痛苦;想想他的危險——看看剩下他一個人時他的處境吧;記住他的魯莽的性格;考慮考慮跟隨絕望而來的不顧一切吧——安慰他;救救他;愛他;對他說你愛他而且將成為他的。世界上有誰關心你呢?你做的事又會傷害誰呢?」

仍然不可屈服的是這個回答——「我關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獨,越是沒有朋友,越是沒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我將遵守上帝頒發、世人認可的法律。我將堅持我神志正常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發瘋時所接受的原則。法律和原則並不是用在沒有誘·惑的時候,而是用在像現在這樣,肉體和靈魂都反抗它們的嚴格的時候;既然它們嚴格,那就不能違反它們。要是在我自己方便的時候就可以打破它們,那它們還有什麼價值呢?它們是有價值的——我一直這樣相信;要是我現在不能相信,那就是因為我瘋了——完全瘋了;我的血管里有火在蔓延,我的心跳得我數都數不過來。預先想好的意見,以前下定的決心,是我現在要堅守的一切;我就在這兒站穩腳跟。」

我就這樣做。羅切斯特先生看着我的臉色,看出我已經這樣做了。他的憤怒被激發到了頂點;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他都得暫時讓它發作一下;他從房間那頭走過來,抓住我的胳臂,摟住我的腰。他似乎要用他冒火的眼光把我吞下;這時刻,在身體上,我感到無力,猶如受到乾旱和爐火烤灼的麥茬一般,——在精神上,我還控制着我的靈魂,並且肯定它最終會是安全的。幸虧眼睛能表達靈魂的意思,雖然常常是不自覺地表達,但是表達得還忠實。我抬起眼睛看看他的眼睛,我看着他那兇狠的臉,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他緊緊地抓住我,使我都感到疼痛了。我的用得過度的力氣幾乎耗盡了。

「從來沒有,」他咬牙切齒地說,「從來沒有什麼東西像這樣既纖弱又不屈不撓。在我手裡,她好像只是一根蘆葦!」(他用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搖我。)「我用一個手指和一個拇指就可以把她捏彎;我就是把她捏彎了,把她拔起來,把她捏碎了,又有什麼用呢?想想那眼睛;想想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堅決、狂野和坦率的神情,不僅是帶着勇氣,還帶着堅定的勝利。不管我拿它的籠子怎麼辦,我都抓不住它,抓不住那野蠻、美麗的東西!要是我把那脆弱的牢房拆散、搗毀,我的暴行也只會把俘虜放掉。我可以成為房子的征服者;可是在我還沒能把自己稱為土屋的占有者之前,它的居住者卻早已飛上了天。我要的是你,心靈——連同意志、活力、美德和純潔;而不只是你的易碎的軀殼。如果你願意,你可以輕輕地飛過來,偎依在我的懷裡;而違反你的意志抓住你,你就會像香氣一樣從緊握中逃脫——我還沒來得及吸進你的香味,你就消失了。哦!來吧,簡,來吧!」

他一邊說一邊鬆手放開我,只是朝我看着。這眼神遠比那瘋狂的緊抱更難以抗拒;然而,現在只有白痴才會屈服。我曾經面對過他的憤怒、並且把它挫敗了;現在我必須躲避他的悲哀;我走到門口。

「你走了嗎,簡?」

「我走了,先生。」

「你離開我嗎?」

「是的。」

「你不願再來了?你不願做我的安慰者,我的拯救者了?我的深深的愛情,我的狂暴的悲傷,我的發瘋般的祈求,對你都不算什麼嗎?」

他的聲音里有着多麼難以形容的哀愁!要堅定地再說一遍「我走了」,是多麼困難啊!

「簡!」

「羅切斯特先生!」

「那麼,去吧,——我同意——可是記住,你是把我留在這裡受痛苦。上樓到你自己的屋裡去;把我所說的話好好想一想,簡,看看我受的苦——想想我。」

他轉過身去;撲倒在沙發上。「哦,簡!我的希望——我的愛情——我的生命!」他嘴裡痛苦地說出這幾句話。接着是一陣深沉、強烈的啜泣。

我已經走到門口;可是,讀者,我又走了回去——像我走來時一樣堅決地走回去。我在他身旁跪下;我把他的臉從靠墊上轉向我;我吻吻他的臉頰;用手撫平他的頭髮。

「上帝保佑你,我親愛的主人!」我說。「上帝使你免於傷害和過失——引導你,安慰你——為你過去對我的仁慈好好酬勞你。」

「小簡的愛是我最好的酬勞,」他答道;「沒有它,我的心就碎了。可是簡會把她的愛給我的;是的——會高貴而又慷慨地給我的。」

血涌到他臉上;眼睛裡閃出火光;他跳起來站得筆直,伸出雙臂;可是我躲開擁抱,立刻離開了房間。

「別了!」是我離開他的時候我心裡的呼喊。「絕望」又補充道:「永別了!」

*     *     *

那一夜我一直沒想睡覺;可是我一躺上床,就睡着了。我在思想上又回到了童年的情景中去:我夢見我躺在蓋茲海德的紅屋子裡;夜一片漆黑,我心裡有着各種奇奇怪怪的恐懼。很久以前嚇得我昏過去的那道光,在這個夢幻中回憶起來,似乎移動着要爬過牆,而且顫抖着停在昏暗的天花板中央。我抬起頭來看望;屋頂化成雲塊,高高的,朦朦朧朧的;那光亮似乎像即將破霧而出的月兒照在霧氣上的那一種。我看着它過來——帶着最奇怪的期待心情看着,仿佛它的圓盤上寫着註定我命運的話似的。它沖了出來,月亮從沒像這樣從雲里出來過;一隻手首先穿過黑黑的雲層,把它們推開;接着在碧空中照耀着的不是一個月亮,而是一個白色的人體,輝煌的額頭俯向大地。這個人體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對我的心靈說話;聲調遠不可測,卻又如此之近,就在我的心裡低語:

「我的女兒,逃避誘·惑吧!」

「母親,我會逃避的。」

我從恍惚的夢境中出來以後這樣回答。還在夜裡,可是七月之夜是短的;午夜過後不久,黎明就來臨了。「現在開始做我必須完成的事並不太早,」我想。我一起來就已經穿好了衣服,因為除了鞋子以外,我沒脫掉什麼。我知道到抽屜里什麼地方去找幾件襯衣,一個用來掛在項鍊上的小金盒和一個戒指。在找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碰到了羅切斯特先生幾天前強迫我接受的珍珠項鍊的珠子。我把它留下;它不是我的;它是那已經在空氣中消失的幻想的新娘的。我把其他的東西打成一個包裹;我把裝着二十先令的錢袋放在口袋裡,這是我的全部財產。我系上草帽,扣好披巾,拿了包裹和我那還不想穿上的便鞋從屋裡溜出來。

「別了,仁慈的菲爾費克斯太太!」我悄悄走過她的房門的時候喃喃地說。「別了,我親愛的阿黛勒!」我一邊朝嬰兒室看一邊說。不允許有進去抱抱她的想法。我不得不瞞過那敏銳的耳朵,說不定它現在正聽着。

我原可以走過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間而不停下;可是在那門檻跟前,我的心一時停止了跳動,我的腳也被迫停下了。那裡沒有睡眠,住在裡面的人正在不安地從這邊牆踱到那邊牆;在我傾聽着的時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嘆息。要是我選擇的話,這間屋裡就有我的一個天堂——一個暫時的天堂;我只消走進去,說:

「羅切斯特先生,我將一輩子愛你,跟你住在一起,一直到死,」一股狂喜的源泉會涌到我嘴唇上。我想到了這個。

那好心的主人,現在不能入睡,正在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亮。到早上,他會打發人來叫我;我將已經走了。他會派人來找我,可是找也是白找。他會覺得自己被遺棄了;他的愛被拒絕了;他會痛苦;也許變得絕望。我也想到了這個。我把手朝門鎖伸去,但又縮了回來,繼續悄悄往前走。

我傷心地轉彎抹角地下了樓;我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我機械地辦了。我在廚房裡找了邊門的鑰匙;還找了一瓶油和一根羽毛;給鑰匙和鎖上了油。我拿了一點兒水和一點麵包;因為說不定我得走很遠;我的體力最近大大減弱,千萬不能垮下來。所有這一切,我都悄沒聲兒地辦了。我打開門,走了出去,輕輕地把門關上。朦朧的黎明在院子裡發出閃爍的微光。巨大的前門關着,還上了鎖;可是其中一扇門上的小門卻只是閂着。我從小門走出去,把小門也關了;現在我走出了桑菲爾德。

一英里以外,在田地的那一邊,有一條路,朝着同米爾考特相反的方向延伸開去;這條路我從來沒走過,但常常注意到,並且心中琢磨,不知道它通到哪兒去;我就朝那條路走去。現在不允許思考;也不能往後看一眼;甚至不能往前看。不能想一想過去,也不能想一想未來。過去的一頁是如此地像天國般甜蜜——如此地極度悲哀——只消讀其中一行就可以使我的勇氣消失,使我的力量垮下來。未來卻是個可怕的空白;有點兒像洪水過後的世界。

我沿着田地、樹籬和小徑的邊緣走着,一直到日出以後。我相信那是個可愛的夏日之晨;我知道,在離開那所房子時穿上的鞋子不久就讓露水沾濕了。可是我不看初升的太陽,不看笑盈盈的天空,也不看正在醒來的大自然。被押送着通過美麗的景色去斷頭台的人,不會注意在路邊微笑的花朵,只會想着砧板和斧子的利刃;想着骨頭和血管的分離;想着在終點張開着的墓穴;我想着悽慘的逃跑和無家可歸的流浪——哦!我還帶着痛苦想着我所留下的一切。我實在忍不住要想。我想,他現在正在屋子裡看着日出,希望我會馬上去對他說我願意留下來,和他住在一起,並且屬於他。我是希望屬於他;我渴望回去;現在還不太遲;我還可以免掉他失去心愛的人的劇烈痛苦。我肯定,我的逃跑還沒被發現。我可以回去,成為他的安慰者——他的驕傲;把他從痛苦中、也許還從毀滅中救出來。哦,我擔心他自暴自棄——這比我的自暴自棄要糟得多——這種擔心在怎樣地驅使着我啊!它是一個射進我胸中的有倒刺的箭頭;在我想把它拔出來的時候,它撕裂着我;在往事的回憶使它埋得更深的時候,它使我厭惡。鳥兒在矮樹林和灌木叢里歌唱;鳥兒對自己的夥伴忠實;鳥兒是愛情的象徵。我是什麼呢?在我內心的痛苦中,在道義的瘋狂努力中,我憎惡我自己。我不能從自滿、甚至不能從自尊中得到安慰。我損害了——傷害了——離開了我的主人。我在我自己的眼睛裡都是可恨的。然而,我不能回過頭去,也不能往回走一步。一定是上帝在帶領我繼續前進。至於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劇烈的悲傷已經踐踏了其中一個,扼殺了另外一個。我一邊沿着我的孤寂的路走着,一邊盡情地哭着;我像個神經錯亂的人那樣走得很快,很快。從內心開始的一種軟弱,蔓延到四肢,控制着我,我跌倒了;我在地上躺了幾分鐘,讓臉腮壓着濕漉漉的草地。我有點害怕——或者說有點希望——自己就在這兒死去。可是,我一會兒就爬了起來,用手和膝蓋向前爬,接着又站了起來——像以前一樣急切而堅決地朝大路走去。

到了路上,我不得不坐在樹籬下休息。坐着的時候,聽到車輪聲,看到一輛馬車正在駛過來。我站起身,舉起手;馬車停了下來。我問它上哪兒去;趕車的說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肯定羅切斯特先生在那兒沒有什麼親戚。我問到那兒要多少錢;他說三十先令;我回說身邊只有二十先令。他說好吧,不妨將就一下,就拿二十吧。他還允許我坐到裡邊去,因為車子是空的。我進去了,給關在裡邊,車子繼續前進。

好心的讀者啊,但願你永遠不會感受到我當時感受到的心情!但願你的眼睛永遠不像我的眼睛這樣,淌出暴雨般的、燙人的、揪心的淚水!但願你向上帝作的祈禱永遠不像我當時嘴裡說出的那麼絕望、那麼痛苦,因為你永遠不會像我這樣,擔心成為你全心愛着的人的墮落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