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二十七章 · 二 線上閱讀

「我從來沒有見過新娘的母親;我以為她死了。度過蜜月以後,我才知道我猜錯了;她只是發了瘋,關在瘋人院裡。還有一個弟弟;完全是個啞巴白痴。你看見的那個弟弟也許有一天也會發瘋。我厭惡她所有的親屬,可是對他,我卻恨不起來,因為在他那病弱的心靈里,卻有一些愛。他經常關心他的可憐的姐姐,他也一度像狗一樣地依戀我,從這兩方面可以看出他的愛。她家裡的這些情況,我父親和我哥哥羅蘭全都知道;可是他們只想着三萬英鎊,而且勾結起來坑害我。

「這些是可惡的發現;但是,如果不是隱瞞真相欺騙了我,我是不會把這些作為譴責我妻子的理由的。我發覺她的性格完全和我的不同;她的趣味引起我的反感;她的心靈平庸、卑鄙、狹窄,特別地不能給引導到任何更高的高度,擴展到任何更廣的境界。我發覺我不能舒服地跟她過一夜或者白天過一小時;在我們之間不可能有和和氣氣的談話,因為不管我開始什麼話題,都會立即從她那兒聽到既粗俗又陳腐、既乖戾又低能的談話。我看出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平靜安定的家庭,因為她不斷蠻橫無理地發脾氣,或者拿一些荒謬、矛盾、苛求的命令折磨人,使僕人們沒有一個忍受得了。甚至在我發現這種種情況的時候,我還是控制自己;我避免責備,少作規勸;我竭力暗自吞咽我的後悔和憎恨;我壓制我感到的深深的厭惡。

「簡,我不想用討厭的瑣事煩擾你;幾句有力的話就可以把我要談的意思表達出來。我跟樓上那個女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不到四年她就已經折磨得我夠苦了;她的性格用可怕的速度成熟着、發展着;她的邪惡迅猛地滋長着;它們如此強烈,只有殘酷才抑制得住;而我,卻不願運用殘酷。她的智力多麼像侏儒——她的怪癖又多麼像巨人啊!那些怪癖帶給我的咒罵是多麼的可怕啊!伯莎·梅森——一個聲名狼藉的母親的忠實的女兒——硬拖着我讓我經歷了所有可憎的、使人墮落的痛苦。一個娶了淫蕩的妻子的男人一定會感到那樣的痛苦。

「在這期間,我的哥哥去世了;在四年結束的時候,我父親也去世了。現在我是夠富的了——然而,卻又貧苦到了可怕的地步;我所看見過的最粗野、最下流、最腐化的性格和我結合在一起,被法律、被社會稱為我的一部分。我沒法用任何合法的手續擺脫它;因為現在醫生已經發現我的妻子發了瘋——她的放縱使瘋狂的胚芽過早地發展起來;——簡,你不喜歡我的敘述;你看上去好像病了——要我把其餘部分留着改天再講嗎?」

「不,先生,現在把它講完吧;我可憐你——我真心實意地可憐你。」

「簡,從某些人那兒來的憐憫是一種討厭的、侮辱性的禮物,完全可以朝送來的人臉上扔回去;不過那是一種無情而又自私的心靈所固有的憐憫;那是一種聽到不幸的事所感到的混雜的、自私的痛苦,夾雜着對遭受不幸的人的無知的輕蔑。可是那不是你的憐憫,簡;你整個的臉目前所充分表現出來的,在你的眼睛裡幾乎滿溢出來的,使你心潮起伏的,讓你的手在我的手裡發抖的,並不是那樣的感情。你的憐憫,我親愛的,是愛情的受苦的母親;它的苦痛是神聖的熱情臨產時的陣痛。我接受它,簡;讓它的女兒自由地降臨吧——我的雙臂正等待着接受她。」

「先生,接着講下去吧;你發現她發瘋了,你怎麼辦呢?」

「簡——我接近了絕望的邊緣;只有自尊心的一點殘餘把我和那深淵隔開。在世人的眼睛裡,毫無疑問,我是蒙上了骯髒的恥辱;可是我決心在我自己眼睛裡要保持清白——而且永遠拒絕受到她的罪過的沾染,割斷和她精神上缺點的聯繫。然而,社會還是把我的名字、把我這個人跟她聯繫在一起;我還是每天看到她,聽到她;她氣息中的一些什麼(呸!)和我呼吸的空氣混在一起了;而且,我記得,我一度是她的丈夫——這個回想,在當時和現在,對我來說都是說不出來地討厭;再說,我知道,只要她活着,我就不可能另娶一個更好的妻子;而且,她雖然比我大五歲(她家裡的人和她的父親甚至在年齡這個問題上都對我撒了謊),她可能活得和我一樣久,她身體結實的程度抵得上她腦子的虛弱。因此,我在二十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沒有希望了。

「一天夜裡我讓她的叫喊驚醒了——(在醫生宣布她發了瘋以後,她自然就給關了起來)——那是一個像火在燃燒似的西印度之夜;在那裡的氣候中,颶風來臨之前常常有這類情況。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覺,便起來打開窗子。空氣簡直像硫磺的蒸氣——我到處找不到令人神清氣爽的東西。蚊子營營地飛進來,在屋裡四周悽慘地嗡嗡叫着;我聽到遠處的海發出像地震似的沉悶的轟鳴——烏雲正在布滿海的上空;月亮正在波濤中下沉,又大又紅,像一顆滾燙的炮彈——她把她血紅的最後一瞥投向那讓暴風雨震撼得發抖的世界。我身體上受到氣氛和景物的影響,耳朵里充滿了那個瘋子還在尖聲叫喊的咒罵;咒罵之中她時時把我的名字同那樣的惡魔般憎恨的音調、同那樣的語言混在一起!——連公開的娼妓都沒有什麼詞彙比她用的更下流;雖然隔開兩間屋子,我每個詞都聽得見——西印度房屋薄薄的隔牆只稍微擋掉一點她那狼嗥般的叫喊。

「『這種生活,』我最後說,『真是地獄!這種空氣,這些聲音,都屬於無底深淵!——如果可能的話,我是有權利擺脫它的。這種世俗狀態的痛苦將同現在拖累我靈魂的笨重肉體一起離開我。對於盲信者所受的那種燃燒的永劫,我並不害怕;沒有一個未來的狀況會比這目前的狀況更糟——讓我離開,回到上帝那兒去吧!』

「說着,我在一個箱子跟前跪下,把它打開;箱子裡有兩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我打算開槍打死自己。可是我只是一時抱着這個想法;因為,我並沒發瘋,使我願意和企圖自殺的那種劇烈而純粹的絕望所產生的危機,一秒鐘就過去了。

「剛從歐洲來的一陣風吹過海洋,從開着的窗子外邊刮進來;暴風雨突然開始,大雨滂沱,雷電交加,空氣變得純淨了。於是,我形成了並且下定了一個決心。當我在我那濕漉漉的花園裡滴水的橘子樹下,在那濕透的石榴樹和菠蘿樹間散步的時候——當熱帶的燦爛的黎明在我周圍燃燒起來的時候,我這樣推理,簡;——現在聽着;因為在那個時刻,是真正的智慧在安慰我,並且給我指出了應該走的正確道路。

「從歐洲吹來的那陣可愛的風還在變得清新的葉叢間低語,大西洋正在光榮的自由中吼叫;我那久已乾枯和烤焦的心,聽到了這個聲音就擴展開來,熱血沸騰——我的生命希望更新——我的靈魂渴望有一陣清風。我看到希望復活了——感到再生已經有了可能。我從我那花園盡頭的一個繁花拱門那裡,眺望着比天還藍的海;舊世界就在海的那一邊;明亮的前途就這樣展開了:

「『去吧,』希望說,『再住到歐洲去;那裡不知道你有怎樣一個被玷污的名字,也不知道你身上縛有怎樣一個骯髒的累贅。你可以把瘋子帶到英國去;用適當的照料和預防措施把她禁閉在桑菲爾德;然後你就可以到你願意去的地方旅行,按你的心愿和別人結合。那個女人如此地濫用了你長期的痛苦,如此地玷污了你的名字,如此地蹂躪了你的名譽,如此地摧殘了你的青春,她不是你的妻子,你也不是她的丈夫。只要注意讓她受到她那種情況所需要的照料,你就已經做到了上帝和人類所要求你做的一切。讓她的身份,她和你的關係都埋葬在忘卻中吧;你不能把它們告訴任何活人。讓她處在安全舒適的環境中;用保守秘密來掩蓋她的墮落,然後離開她。』

「我完全按這個建議行動。我父親和我哥哥沒把我的婚姻告訴他們的熟人,因為我在把成親的事通知他們的第一封信里,就加上了個迫切要求,要他們保守秘密。當時我已經開始體會到這門親事的後果極其可憎;根據這一家人的性格和體質,我看到展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種可怕的未來。不久,我父親為我挑選的妻子的丟人行為,使他也羞於承認她是自己的兒媳了。他非但不願意宣布這種關係,而且還像我一樣急於隱瞞。

「於是,我把她送到英國;帶着這樣一個怪物乘船,我作了一次可怕的旅行。最後總算把她弄到桑菲爾德來,看到她安全地住在那間三樓的房間裡,我感到高興。她把那間秘密的內室變成野獸窩、妖怪洞,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為了找一個人照料她,費了一些事;因為必需找一個忠實可靠的人;她的發瘋不可避免地會泄露我的秘密;再說,她也有神志清醒的日子——有時候清醒幾個星期——在這期間她就辱罵我。最後,我從格里姆斯比瘋人院雇來了格萊思·普爾。她和外科醫生卡特(梅森被刺傷和咬傷的那天夜裡,是他給包紮的傷口),只有這兩個人,我允許他們知道我的秘密。菲爾費克斯太太也許真的猜疑到一些;但是她不可能確切地知道事情的真相。總的說來,格萊思證明是一個好的看守人;雖然由於她的一個似乎無法治好的而且是干她這種麻煩職業的人常有的過錯,她不止一次放鬆和喪失警惕。瘋子又狡猾又惡毒;她從來不放過利用看護人的一時疏忽;有一次她藏起一把刀子,刺傷了她弟弟,有兩次她偷了小房間的鑰匙,黑夜裡從那兒溜出來。第一次,她作了要把我燒死在床上的嘗試;第二次,她對你進行了那次可怕的訪問。感謝上帝保佑了你,她只把她的怒火發泄在你的結婚服裝上;也許那服裝讓她回想起她自己結婚的日子。但是那時候很可能發生什麼事情,我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我一想到今天早上向我喉部撲來的那個東西用它那又黑又紅的臉俯在我的鴿子的巢上,我的血就凝結起來了。——」

「先生,」他一停下來我就問,「你把她安置在這兒以後,你幹了些什麼呢?你上哪兒去了?」

「我幹了些什麼,簡?我把自己變成鬼火。我上哪兒去嗎?我像三月的鬼魂一樣到處遊蕩。我到大陸去,漫無目的地走遍所有的地方。我堅定不移的願望是,要尋找和發現一個我可以愛的善良而聰明的女人,一個和我留在桑菲爾德的那個潑婦形成對比的女人。——」

「可是你不能結婚啊,先生。」

「我已經作出決定,而且相信,我可以而且應該結婚。我的本意倒不是欺騙,像我欺騙了你那樣。我打算把我的故事講清楚,公開提出我的求婚;因為在我看來,認為我有自由可以愛別人,也可以被別人愛,是完全合理的;儘管我為禍害所累,我總會找到一個女人,她願意而且能夠理解我的情況,並且接受我,對這一點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是嗎,先生?」

「在你愛詢問的時候,簡,你總是使我發笑。你像一隻急切的鳥兒,睜大着眼睛,不時地做出一些不安的動作;仿佛你嫌言語的回答不夠快,還要讀別人心裡的銘文似的。不過,在我繼續往下說以前,告訴我,你說『是嗎,先生?』是什麼意思?這是你的口頭禪,它常常引得我沒完沒了地說下去;我不很清楚為什麼。」

「我意思是說,——後來怎麼樣?你怎麼進行下去?這件事結果怎麼樣?」

「確實是這樣;你現在想知道些什麼呢?」

「你有沒有找到什麼你喜歡的人;你有沒有向她求婚;她說了些什麼。」

「我可以告訴你我有沒有找到什麼我喜歡的人,有沒有向她求婚;可是,她說了些什麼,卻還有待於記錄在命運的書上。在長長的十年中,我到處漫遊,先住在一個首都,然後又住在另外一個首都;有時候住在聖彼得堡;更經常的是住在巴黎;偶爾住在羅馬、那不勒斯和佛羅倫薩。有很多錢,又有舊族名的保障,我可以選擇自己願意結交的人,任何圈子都不會向我關門。我在英國女士、法國伯爵夫人、意大利signoras(3)和德國Grfinnen(4)當中找我理想的女人。我找不到她。有時候,剎那間,我以為我瞥見了一個眼色,聽到了一個聲調,看到了一個形體,向我宣布我的夢想要實現了;可是我立即就從幻覺中醒悟過來。你不要以為我希望心靈方面或者人品方面十全十美。我只渴望適合於我的——渴望和那個克里奧耳人完全相反的;可是我白白地渴望。在她們所有人當中,我沒找出一個我願意向她求婚的人,即使我是自由的,因為我已經受過不相稱的結合的危險、恐怖和厭惡的警告了。失望使我不安。我嘗試過放蕩的生活——從沒有嘗試過淫蕩的生活;淫蕩是我過去和現在都痛恨的。那是我的印第安妻子的特點;對於淫蕩和對於她的深惡痛絕,甚至在我尋歡作樂時都給了我很大的約束。凡是近似淫亂的任何享樂似乎都使我變得接近她和她的罪過,因此我都一概避免。

(3)意大利語,夫人們。

(4)德語,伯爵夫人們。

「然而,我卻不能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我試試由情婦做伴。我第一個選擇的就是塞莉納·瓦朗——又是一個叫人回憶起來就蔑視自己的步驟。你已經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我跟她私通結局又怎樣。在她之後,還有兩個人:一個意大利人佳辛達和一個德國人克萊拉;兩個都被認為是漂亮得出奇。幾個星期以後,她們的美對我又算得了什麼呢?佳辛達不講道德,而且蠻橫無理;三個月之後,我就對她厭倦了。克萊拉老實而且安靜;可是笨,沒有腦子,感覺遲鈍;一點不合我的趣味。我高興地給了她一筆足夠的款子,讓她去從事好的職業,就這樣體面地擺脫了她。可是,簡,我從你的臉上看得出來,你現在對我正在形成一個不很有利的看法。你認為我是個沒有感情的、放蕩不羈的流氓吧,是不是?」

「我的確不像以前有的時候那樣喜歡你,先生。你先跟一個情婦生活,後來又換一個情婦,那樣生活難道你一點也不認為不對嗎?你談起來好像不過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似的。」

「以前我是這樣認為的;而且我不喜歡那樣的生活。那是一種卑下的生活方式;我永遠也不願意再回到那種生活中去。包下一個情婦是僅次於購買一個奴隸的最壞的壞事;情婦和奴隸的天資往往比較低,地位也總是低的;跟比自己低的人親密地一起生活會使人墮落。我現在很不願意回憶我同塞莉納、佳辛達和克萊拉一起度過的時光。」

我感覺到這些話的真實性;我從這些話里推斷出肯定的結論:要是我忘掉自己,忘掉曾經灌輸給我的教導,用任何藉口、任何辯解,受了任何誘·惑,去步那幾個可憐姑娘的後塵,那他總有一天會用現在褻瀆對她們的回憶的那種感情來看待我。我並沒有把這個信念講出來;感覺到就夠了。我把它銘刻在自己心裡,讓它留在那兒,作為經受考驗時的幫助。

「現在,簡,你幹嗎不說『是嗎,先生』?我還沒講完。你神情嚴肅。我明白了,你還是不贊成我。可是,讓我們言歸正傳。今年一月,我擺脫了所有的情婦,帶着粗暴、痛苦的心情——那是到處漫遊、空虛而孤獨的生活的結果——受到失望的侵蝕,慍怒地對所有的人,特別是對所有的女人都懷有敵意(因為我開始認為:一個聰明、忠實、深情的女人只是一個夢),由於事務的召喚,我回到英國來了。

「在一個嚴寒的冬日下午,我騎着馬,已經看得見桑菲爾德府了。討厭的地方!在那兒,我不指望什麼安寧——也不指望什麼歡樂。我看到一個安靜的小人兒獨自坐在乾草小徑的階梯上。我毫不在意地打她身邊經過,就像經過她對面那棵截去樹梢的柳樹一樣;她對我將意味什麼,我毫無預感;心裡沒有什麼先兆讓我知道,我生活的主宰——不管好壞,是我的守護神——正穿着粗陋的衣服等在那兒。我並不知道她,甚至當美士羅出了事故,她走到我面前,莊嚴地提出要幫助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孩子氣的小巧的傢伙!仿佛是一隻紅雀跳到我腳跟前,提議要用它那細小的翅膀背負我似的。我很粗暴;可是那東西就是不走;它以奇怪的堅忍不拔的態度站在我身邊,用一種帶權威性的神情看着,說着話。我得有人幫助,而且得由那隻手幫助;我是得到了幫助。

「我一旦按着那纖弱的肩頭,就有一樣新鮮的東西,一種清新的活力和感覺,溜進了我的身體。我聽說這個精靈得回到我這兒來——它住在山下面我的家裡——這很好,不然的話,我感到它從我手下走開,看着它從朦朧的樹籬後面消失,不會不感到非常遺憾。那天晚上,我聽見你回來,簡;雖然你也許沒注意到我在想你或者守候着你。第二天,你跟阿黛勒在過道里玩兒的時候,我看了你半個小時,而我自己不讓你看見。我記得那是個下雪天,你們不能到戶外去。我待在我自己屋裡;門微微開着;我既聽得見也看得見。有一會兒阿黛勒引起你外表上的注意;可是我想你的心思在別的地方;不過你對她還是十分有耐心,我的小簡;你跟她說話並且逗她玩兒了很久。最後她離開了你,你就一下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你開始在過道上慢慢地踱步。時而,在走過窗戶的時候,你朝窗外看看紛紛降落的雪花;聽聽嗚咽的風,然後又輕柔地繼續踱步和沉思。我想,那些白日的夢幻並不是暗淡的;你的眼睛裡偶爾會露出令人愉快的光芒,你的臉顯得微微有點興奮,它表示的並不是痛苦、易怒、多疑的沉思;你的神情流露的是青春的甜蜜的遐想,它的精神用樂意的翅膀隨着希望飛翔,向上一直飛到理想的天堂。菲爾費克斯太太在大廳里跟用人說話的聲音把你驚醒;你多麼奇怪地對自己微笑,而且笑你自己啊,簡!你的微笑,很有意思;笑得很機靈,似乎在嘲笑你自己想得出神。它仿佛在說:『我的美好的夢都很好,可是我絕不能忘記它們是絕對虛幻的。在我的腦子裡面,我有一個玫瑰色的天空和一個鮮花盛開的青翠的伊甸園;可是在外面呢,我完全清楚,在我的腳下有一片坎坷不平的土地要走,在我的周圍有即將來臨的黑暗的暴風雨要對付。』你跑下樓去,問菲爾費克斯太太要事情做;我想是算算一周的家用賬之類的事吧。你走開了。我看不見你,對你有點惱火。

「我不耐煩地等着夜晚來臨,到了晚上我就可以把你叫到我跟前。我猜想,你的性格對我來說,是一種不平常的、完全新的性格;我希望更深地探索它,更好地了解它。你帶着一種既羞怯又有主見的臉色和神態走到屋裡來;你穿得很古怪——就跟你現在差不多。我讓你講話;不久就發現你身上充滿了奇怪的對比。你的衣着和舉止讓規矩約束着;你的神情往往是膽怯的,有些人天生文雅,但對社交毫不習慣,而且生怕失禮和做錯事使自己不利地惹人注目,你的神情完全和那種人的一樣;然而,別人對你講話的時候,你卻抬起敏銳、大膽、明亮的眼睛看着談話的人的臉;你給人的每一瞥都有洞察力和威力;別人用緊逼的問題不停地問你的時候,你卻對答如流。你對我似乎很快就習慣了;我相信,你覺得你和你的嚴厲、易怒的主人之間有着共鳴,簡;因為令人吃驚的是,一種愉快的安閒多麼迅速地使你的態度平靜下來;儘管我咆哮,你對我的乖戾卻不表示出驚奇、害怕、煩惱或不高興;你看着我,有時帶着我無法形容的那種單純而又明智的大方對我微笑。我立刻就對我所看到的感到滿意,受到激勵;我喜歡我所看到的,而且希望多看看。但是有很長一個時期,我對你疏遠,難得找你來作伴。我是一個理智的享樂主義者,希望把這個新奇而又令人興奮的交朋友的喜悅延長;除此以外,有一陣我還經常擔心,要是我任意把玩這朵花,它會凋謝——會失去可愛的新鮮的魅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它不是一開就謝的花,而是一朵光輝燦爛的假花,是用無法摧毀的寶石刻成的。我還希望看看,要是我避開你,你是否會找我——可是你並不找;你老是待在教室里,安靜得就像你自己的書桌和畫架一樣;要是我偶然碰到你,你為恭敬起見,只是稍微作一點招呼的表示就立即打我身邊走過去。在那些日子裡,你通常的表情,簡,是若有所思的樣子;並不沮喪,因為你沒病;但也不輕快,因為你沒什麼希望,又沒實際的歡樂。我不知道你對我有怎麼樣的想法——或者是否想到過我;為了要找出答案,我又開始注意你。你談話的時候,眼神里有一種快·活的表情,舉止中有一種親切的樣子;我看出,你有一顆合群的心;是那寂靜的教室——是你生活的單調使得你憂傷。我允許自己享受那種對你和藹而感到的愉快;和藹不久就激起了感情。你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了,你的聲調變得柔和了;我喜歡聽你的嘴唇用感激的歡快的音調說出我的名字。在這時候,簡,我常常享受偶然遇到你的快樂;你的舉止中有一種奇怪的遲疑,你帶着一種微微的困惑——一種游移不定的懷疑看我;你不知道我的反覆無常究竟是什麼——我到底是擺主人的嚴厲架子呢,還是作為朋友裝和藹呢。我這時候太愛你了,不可能起第一個念頭;當我真誠地伸出手來的時候,你那年輕的、渴望的臉上流露出那樣的青春、光明和幸福,我常常費了好大的勁才避免當時當地就把你拉到我的懷裡。」

「別再提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斷他的話說,一邊偷偷地從眼睛裡揮去幾滴眼淚;他的話使我難受;因為我知道我該做什麼,而且馬上就要做了;所有這些回憶,他的這些感情的表露只不過使我要做的事變得更加艱難罷了。

「不,簡,」他回答;「既然現在要可靠得多——未來要光明得多,那還有什麼必要老是談過去呢?」

聽了這種糊塗的斷言,我發抖了。

「你現在明白目前是怎麼個情況了——是不是?」他繼續說。「我的青年時期和成年時期一半在難以形容的痛苦中、一半在無聊的寂寞中度過,在這以後,我第一次找到了我能真正愛的人——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同情者——我的更好的自我——我的好天使——一種強烈的依戀把我和你系在一起。我認為你善良、有天賦、可愛;我心裡產生了一種熾烈、莊嚴的熱情;它傾向於你,把你拉到我生命的中心和源泉,讓我的生命圍繞着你——點燃起純潔、強大的火焰,把你我熔為一體。

「正因為我感到和知道這一點,我才決定娶你。對我說我已有了一個妻子,那只是空洞的嘲笑;你現在知道了,我只有一個可憎的惡魔。我騙了你,那是我的錯;但是我害怕你性格中存在的固執。我怕過早地灌注偏見;我打算在安全地得到你以後再冒險地把秘密告訴你。這是膽小,我應該一開始就像現在這樣訴諸於你的高貴和寬大——開誠布公地向你吐露我的痛苦生活——向你描述我如饑似渴地追求更崇高的更有價值的生活——向你表明,不是表明我的決心(那個詞還太弱),而是表明我的不可抗拒的心意:在我能受到真誠的、深深的愛的報答的地方,我要愛得真、愛得深。隨後我應該請求你接受我的忠貞的誓言,請求你把你的誓言給我;簡——現在把它給我吧。」

他停頓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