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啞 奴 · 二 線上閱讀

我受不了那個熱,又用力推他,他才很不好意思的彎下腰,穿過荷西蓋上的天棚,慢慢走下石階來,我關上了天台的門,也快步下來了。

啞奴,站在我廚房外面的天棚下,手裡拿着一個硬得好似石頭似的乾麵包。我認出來,那是沙哈拉威人,去軍營里要來的舊麵包,平日磨碎了給山羊吃的。現在這個租啞奴來做工的鄰居,就給他吃這個東西維持生命。

啞奴很緊張,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天棚下仍是很熱,我叫他進客廳去,他死也不肯,指指自己,又指指自己的膚色,一定不肯跨進去。

我再打手勢:「你,我,都是一樣的,請進去。」從來沒有人當他是人看待,他怎麼不嚇壞了。

最後我看他拘謹成那個可憐的樣子,就不再勉強他了,將他安排在走廊上的陰涼處,替他鋪了一塊草蓆。冰箱裡我拿出一瓶冰凍的桔子水,一個新鮮的軟麵包,一塊干乳酪,還有早晨荷西來不及吃的白水煮蛋,放在他身旁,請他吃。然後我就走掉了,去客廳關上門,免得啞奴不能坦然的吃飯。

到了下午三點半,岩漿仍是從天上倒下來,室內都是滾燙的,室外更不知如何熱了。

我,擔心啞奴的主人會罵他,才又出來叫他上去工作。他,在走廊上坐得好似一尊石像,桔子水喝了一點點,自己的乾麵包吃下了,其他的東西動都不動。我看他不吃,叉着手靜靜的望着他。

啞奴真懂,他馬上站起來,對我打手勢:「不要生氣,我不吃,我想帶回去給我的女人和孩子吃。」他比了三個小孩子,兩男一女。

我這才明白了,馬上找了一個口袋,把東西都替他裝進去,又切了一大塊乳酪和半隻西瓜,還再放了兩瓶可樂,我自己存的也不多了,不然可以多給他一點。

他看見我在袋子裡放東西,垂着頭,臉上又羞愧又高興的複雜表情,使我看了真是不忍。

我將袋子再全塞在半空的冰箱裡,對他指指太陽,說:「太陽下山了,你再來拿,現在先存在在這裡。」他拚命點頭,又向我彎下了腰,臉上喜得都快哭了似的,就快步上去工作了。

我想,啞奴一定很愛他的孩子,他一定有一個快樂的家,不然他不會為了這一點點食物高興。我猶豫了一下,把荷西最愛吃的太妃糖盒子打開,抓了一大把放在給啞奴的食物口袋裡。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麼食物,我能給他的實在太貧乏了。

星期天,啞奴也在工作,荷西上天台去看他。啞奴第一次看見我的丈夫,他丟下了工作,快步跨過磚塊,口裡呀呀的叫着,還差幾步,他就伸長了手,要跟荷西握手,我看他先伸出手來給荷西,而沒有彎下腰去,真是替他高興。在我們面前,他的自卑感一點一點自然的在減少,相對的人與人的情感在他心裡一點一點的建立起來。我笑着下天台去,荷西跟他打手語的影子,斜斜的映在天棚上。

到了中午,荷西下來了,啞奴高高興興的跟在後面。荷西一頭的粉,想來他一定在跟啞奴一起做起泥工來了。「三毛,我請啞巴吃飯。」

「荷西,不要叫他啞巴!」

「他聽不見。」

「他眼睛聽得見。」

我拿着鍋鏟,對啞奴用阿拉伯哈薩尼亞語,慢慢的誇大着口形說:「沙——黑——畢。」(朋友)

又指指荷西,再說:「沙——黑——畢。」

又指我自己:「沙——黑——布——蒂。」(女朋友)再將三個人做一個圈圈,他完全懂了,他不設防的笑容,又一度感動了我。他很興奮,又有點緊張,荷西推推他,他一步跨進了客廳,又對我指指他很髒的光腳,我對他搖搖手,說不要緊的,就不去睬他了,讓兩個男人去說話。

過了一會兒,荷西來廚房告訴我:「啞奴懂星象。」「你怎麼知道?」

「他畫的,他看見我們那本畫上的星,他一畫就畫出了差不多的位置。」

過一會,我進客廳去放刀叉,看見荷西跟啞奴趴在世界地圖上。

啞奴找也不找,一手就指在撒哈拉上,我呆了一下,他又一指指在西班牙,又指指荷西,我問他:「我呢?」

他看看我,我惡作劇的也指指西班牙,他做出大笑的樣子,搖手,開始去亞洲地圖那一帶找,這一下找不到了,交了白卷。

我指指他的太陽穴,做出一個表情——笨!

他笑得要翻倒了似的開心。

啞奴實在是一個聰明的人。

青椒炒牛肉拌飯,啞奴實在吃不下去,我想,他這一生,也許連駱駝山羊肉都吃不到幾次,牛肉的味道一定受不了。我叫他吃白飯酒盥,他又不肯動手,拘謹的樣子又回來了。

我叫他用手吃,他低着頭將飯吃掉了。我決定下次不再叫他一同吃飯,免得他受罪。

消息傳得很快,鄰居小孩看見啞奴在我們家吃飯,馬上去告訴大人,大人再告訴大人,一下四周都知道了。這些人對啞奴及我們產生的敵意,我們很快的覺察到了。「三毛,你不要理他,他是『哈魯佛』!髒人!」(哈魯佛是豬的意思)

鄰居中我最討厭的一個小女孩第一個又妒又恨的來對我警告。

「你少管閒事,你再叫他『哈魯佛』,荷西把你捉來倒吊在天台上。」

「他就是豬,他太太是瘋子,他是替我們做工的豬!」說完她故意過去吐口水在啞奴身上,然後挑戰的望着我。

荷西衝過去捉這個小女鬼,她尖叫着逃下天台,躲進自己的家裡去。

我很難過,啞奴一聲也不響的拾起工具,抬起頭來,我發覺我的鄰居正陰沉的盯着荷西和我,我們什麼都不說,就下了天台去。

有一個黃昏,我上去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啞奴揮揮手,他已在砌屋頂了,他也對我揮揮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進了門也上天台來。

啞奴放下了工具,走過來。

那天沒有風沙,我們的電線上停了一串小鳥,我指着鳥叫啞奴看,又做出飛翔的樣子,再指指他,做了一個手勢:「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錢也沒有。」

「三毛,你好啦!何苦去激他。」荷西在罵我。「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養活一家人不成問題。」

啞奴呆呆的望了一會兒天空,比比自己膚色,嘆了口氣。過一會,他又笑了,他對我們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鳥,又做了飛翔的動作。

我知道,他要說的是:「我的身體雖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說出如此有智慧的話來,令我們大吃一驚。

那天黃昏,他堅持要請我們去他家。我趕快下去找了些吃的東西,又裝了一瓶奶粉和白糖跟着他一同回去。

他的家,在鎮外沙谷的邊緣,孤伶伶的一個很破的帳篷在夕陽下顯得如此的寂寞而悲涼。

我們方才走近,帳篷里撲出來兩個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歡笑着衝到啞奴身邊,啞奴馬上笑呵呵的把他們抱起來。帳篷里又出來了一個女人,她可憐得纏身的包布都沒有,只穿了一條兩隻腳都露在外面的破裙了。

啞奴一再的請我們進去坐,我們彎下了身子進去,才發覺,這個帳篷里只有幾個麻布口袋鋪在地上,鋪不滿,有一半都是沙地。帳篷外,有一個汽油桶,裡面有半桶水。

啞奴的太太羞得背對着帳篷布,不敢看我們。啞奴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個很舊的茶壺煮了水,又沒有杯子給我們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滿頭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們等水涼了一點,就從茶壺裡傳着喝,他才放心了似的笑了,這已是他最好的招待,我們十分感動。

大孩子顯然還在財主家做工,沒有回來,小的兩個,依在父親的懷裡,吃着手指看我們。我趕快把東西拿出來分給他們,啞奴也馬上把麵包遞給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會兒,我們要走了,啞奴抱着孩子站在帳篷外向我們揮手。荷西緊緊的握住我的手,再回頭去看那個苦得沒有立錐之地的一家人,我們不知怎的覺得更親密起來。「起碼,啞奴有一個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貧窮的人啊!」我對荷西說。

家,對每一個人,都是歡樂的泉源啊!再苦也是溫暖的,連奴隸有了家,都不覺得他過份可憐了。

以後,我們替他的孩子和太太買了一些廉價的布,等啞奴下工了,悄悄的塞給他,叫他快走,免得又要給主人罵。

回教人過節時,我們送給他一麻袋的炭,又買了幾斤肉給他。我總很羞愧這樣施捨他,總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帳篷外,就跑掉。啞奴的太太,是個和氣的白痴,她總是對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買的藍布。

啞奴不是沒有教養的沙哈拉威人,他沒有東西回報我們,可是,他會悄悄的替我們補山羊踩壞了的天棚;夜間偷了水,來替我們洗車;颳大風了,他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個洗乾淨的袋子裡,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丟下來。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啞奴找獲得自由的方法,可是完全不得要領,都說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們不知道,如果替他爭取到自由,又要怎麼負擔他,萬一我們走了,他又怎麼辦。

其實,我們並沒有認真的想到,啞奴的命運會比現況更悲慘,所以也沒有積極的設法使他自由了。

有一天,沙漠裡開始下起大雨來,雨滴重重的敲打在天棚上,我醒了,推着荷西,他也起來了。

「聽!在下雨,在下大雨。」我怕得要命。

荷西跳起來,打開門衝到雨里去,鄰居都醒了,大家都跑出來看雨,口裡叫着:「神水!神水!」

我因為這種沙漠裡的異象,嚇得心裡冰冷,那麼久沒有看見雨,我怕得縮在門內,不敢出去。

大家都拿了水桶來接雨,他們說這是神賜的水,喝了可以治病。

豪雨不停的下着,沙漠成了一片泥濘。我們的家漏得不成樣子。沙漠的雨,是那麼的恐怖。

雨下了一天一夜,西班牙的報紙,都刊登了沙漠大雨的消息。

啞奴的工程,在雨後的第二星期,也落成了。

那一天,我在看書,黃昏又來了,而荷西當天加班,要到第二日清晨才能回來。

突然我聽見門外有小孩子異常吵鬧的聲音,又有大人在說話的聲音。

鄰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門,我一開門,他就很激動的告訴我:「快來看,啞巴被賣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轟的一響,捉住姑卡問:「為什麼賣了?怎麼突然賣了?是去哪裡?」

姑卡說:「下過雨後,『茅里他尼亞』長出了很多草,啞巴會管羊,會管接生小駱駝,人家來買他,叫他去。」「他現在在哪裡?」

「在建房子的人家門口,他主人也來了,在裡面算錢。」

我匆匆忙忙的跑去,急得氣得臉都變了,我拚命的跑到鄰居的門外,看見一輛吉普車,駕駛座旁坐了啞奴。

我衝到車子旁去,看見他呆望着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樣,面上沒有表情。我再看他的手,被繩子綁了起來,腳踝上也綁了松松的一段麻繩。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顧一看,都是小孩子圍着。我衝進鄰居的家,看見有地位的財主悠然的在跟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這生意是成交了,沒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衝出去,看着啞奴,他的嘴唇在發抖,眼眶乾乾的。我沖回家去,拿了僅有的現錢,又四周看了一看,我看見自己那塊鋪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沒有考慮的把它拉下來,抱着這床毯子再往啞奴的吉普車跑去。

「沙黑畢,給你錢,給你毯子,」我把這些東西堆在他懷裡,大聲叫着。

啞奴,這才看見了我,也看見了毯子。他突然抱住了毯子,口裡哭也似的叫起來,跳下車子,抱着這床美麗的毯子,沒命的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為他腳上的繩子是松松的掛着,他可以小步的跑,我看着他以不可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們看見他跑了,馬上叫起來。「逃啦!逃啦!」

裡面的大人追出來,年輕的順手抓了一條大木板,也開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緊張得要昏了過去,一面叫着一面也跑起來,大家都去追啞奴,我捨命的跑着,忘了自己有車停在門口。

跑到了快到啞奴的帳篷,我們大家都看見,啞奴遠遠的就迎風打開了那條彩色繽紛的毯子,跌跌撞撞的撲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綁的繩子被他扭斷了,他一面呵呵不成聲的叫着,一面把毛毯用力圍在他太太孩子們的身上,又拚命拉着他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軟多好,又把我塞給他的錢給太太。風裡面,只有啞巴的聲音和那條紅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幾個年輕人上去捉住啞奴,遠遠吉普車也開來了,他茫茫然的上了車,手緊緊的握在車窗上,臉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髮在風裡翻飛着,他看得老遠的,眼眶裡乾乾的沒有半滴淚水,只有嘴唇,仍然不能控制的抖着。

車開了,人群讓開來。啞奴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夕陽里,他的家人,沒有哭叫,擁抱成一團,縮在大紅的毯子下像三個風沙凝成的石塊。

我的淚,像小河一樣的流滿了面頰。我慢慢的走回去,關上門,躺在床上,不知何時雞已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