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啞 奴 · 一 線上閱讀

我第一次被請到鎮上一個極有錢的沙哈拉威財主家去吃飯時,並不認識那家的主人。

據這個財主堂兄太太的弟弟阿里告訴我們,這個富翁是不輕易請人去他家裡的,我們以及另外三對西籍夫婦,因為是阿里的朋友,所以才能吃到駝峰和駝肝做的烤肉串。

進了財主像迷宮也似寬大的白房子之後,我並沒有像其他客人一樣,靜坐在美麗的阿拉伯地毯上,等着吃也許會令人嘔吐的好東西。

財主只出來應酬了一會兒,就回到他自己的房間去。

他是一個年老而看上去十分精明的沙哈拉威人,吸着水煙,說着優雅流暢的法語和西班牙話,態度自在而又帶着幾分說不出的驕傲。

應酬我們這批食客的事情,他留下來給阿里來做。

等我看完了這家人美麗的書籍封面之後,我很有禮的問阿里,我可不可以去內房看看財主美麗的太太們。「可以,請你進去,她們也想看你,就是不好意思出來。」我一個人在後房裡轉來轉去,看見了一間間華麗的臥室,落地的大鏡子,美麗的女人,席夢思大床,還看見了無數平日在沙漠裡少見的夾着金絲銀線的包身布。

我很希望荷西能見見這財主四個艷麗而年輕的太太,可惜她們太害羞了,不肯出來會客。

等我穿好一個女子水紅色的衣服,將臉蒙起來,慢慢走回客廳去時,裡面坐着的男人都跳了起來,以為我變成了第五個太太。

我覺得我的打扮十分合適這房間的情調,所以決定不脫掉衣服,只將蒙臉的布拉下來,就這麼等着吃沙漠的大菜。

過了不一會,燒紅的炭爐子被一個還不到板凳高的小孩子拎進來,這孩子面上帶着十分謙卑的笑容,看上去不會超過八、九歲。

他小心的將爐子放在牆角,又出去了,再一會,他又捧着一個極大的銀托盤搖搖擺擺的走到我們面前,放在大紅色編織着五彩圖案的地毯上。盤裡有銀的茶壺,銀的糖盒子,碧綠的新鮮薄荷葉,香水,還有一個極小巧的炭爐,上面熱着茶。

我讚嘆着,被那清潔華麗的茶具,着迷得神魂顛倒。

這個孩子,對我們先輕輕的跪了一下,才站起來,拿着銀白色的香水瓶,替每一個人的頭髮上輕輕的灑香水,這是沙漠裡很隆重的禮節。

我低着頭讓這孩子灑着香水,直到我的頭髮透濕了,他才罷手。一時里,香氣充滿了這個阿拉伯似的宮殿,氣氛真是感人而莊重。

這一來,沙哈拉威人強烈的體臭味,完全沒有了。

再過了一會兒,放着生駱駝肉的大碗,也被這孩子靜靜的捧了進來,炭爐子上架上鐵絲網。我們這一群人都在高聲的說着話,另外兩個西班牙太太正在談她們生孩子時的情形,只有我,默默的觀察着這個身子的一舉一動。

他很有次序的在做事,先串肉,再放在火上烤,同時還照管着另一個炭爐上的茶水,茶滾了,他放進薄荷葉,加進硬塊的糖,倒茶葉,他將茶壺舉得比自己的頭還高,茶水斜斜准準的落在小杯子裡,姿勢美妙極了。

茶倒好了,他再跪在我們面前,將茶杯雙手舉起來給我們,那真是美味香濃的好茶。

肉串烤熟了;第一批,這孩子托在一個大盤子裡送過來。

駝峰原來全是脂肪,駝肝和駝肉倒也勉強可以入口。男客們和我一人拿了一串吃將起來,那個小孩子注視着我,我對他笑笑,眨眨眼睛,表示好吃。

我吃第二串時,那兩個土裡土氣的西班牙太太開始沒有分寸的亂叫起來。

「天啊!不能吃啊!我要吐了呀!快拿汽水來啊!」

我看見她們那樣沒有教養的樣子,真替她們害羞。

預備了一大批材料,女的只有我一個人在吃,我想,叫一個小孩子來侍候我們,而我們像廢物一樣的坐食,實在沒有意思,所以我乾脆移到這孩子旁邊去,跟他坐在一起,幫他串肉,自烤自吃。駱駝的味道,多灑一點鹽也就不大覺得了。

這個孩子,一直低着頭默默的做事,嘴角總是浮着一絲微笑,樣子伶俐極了。

我問他:「這樣一塊肉,一塊駝峰,再一塊肝,穿在一起,再放鹽,對不對?」

他低聲說:「哈克!」(對的、是的等意思。)

我很尊重他,扇火、翻肉,都先問他,因為他的確是一個能幹的孩子。我看他高興得臉都紅起來了,想來很少有人使他覺得自己那麼重要過。

火那邊坐着的一群人,卻很不起勁。阿里請我們吃道地的沙漠菜,這兩個討厭的女客還不斷的輕視的在怪叫。茶不要喝,要汽水;地下不會坐,要討椅子。

這些事情,阿里都大聲叱喝着這個小孩子去做。

他又得管火,又不得不飛奔出去買汽水,買了汽水,又去扛椅子,放下椅子,又趕快再來烤肉,忙得滿臉惶惑的樣子。

「阿里,你自己不做事,那些女人不做事,叫這個最小的忙成這副樣子,不太公平吧!」我對阿里大叫過去。阿里吃下一塊肉,用烤肉叉指指那個孩子,說:「他要做的還不止這些呢,今天算他運氣。」

「他是誰?他為什麼要做那麼多事?」

荷西馬上將話題扯開去。

等荷西他們說完了,我又隔着火堅持我的問話。「他是誰?阿里,說嘛!」

「他不是這家裡的人。」阿里有點窘。

「他不是家裡的人,為什麼在這裡?他是鄰居的小孩?」「不是。」

室內靜了下來,大家都不響,我因為那時方去沙漠不久,自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都好似很窘,連荷西都不響。「到底是誰嘛?」我也不耐煩了,怎麼那麼拖泥帶水的呢。「三毛,你過來,」荷西招招手叫我,我放下肉串走過去。

「他,是奴隸。」荷西輕輕的說,生怕那個孩子聽見。我捂住嘴,盯着阿里看,再靜靜的看看那低着頭的孩子,就不再說話了。

「奴隸怎麼來的?」我冷着臉問阿里。

「他們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生來就是奴隸。」

「難道第一個生下來的黑人臉上寫着——我是奴隸?」我望着阿里淡棕色的臉不放過對他的追問。

「當然不是,是捉來的。沙漠裡看見有黑人住着,就去捉,打昏了,用繩子綁一個月,就不逃了;全家捉來,更不會逃,這樣一代一代傳下來就成了財產,現在也可以買賣。」見我面有不平不忍的表情,阿里馬上說:「我們對待奴隸也沒有不好,像他,這小孩子,晚上就回去跟父母住帳篷,他住在鎮外,很幸福的,每天回家。」

「這家主人有幾個奴隸?」

「有兩百多個,都放出去替西班牙政府築路,到月初,主人去收工錢,就這麼暴富了。」

「奴隸吃什麼?」

「西班牙承包工程的機關會給飯吃。」

「所以,你們用奴隸替你們賺錢,而不養他們。」我斜着眼眇着阿里。

「喂!我們也弄幾個來養。」一個女客對她先生輕輕的說。

「你他媽的閉嘴!」我聽見她被先生臭罵了一句。告別這家財主時,我脫下了本地衣服還給他美麗的妻子。大財主送出門來,我謝謝了他,但不要再跟他握手,這種人我不要跟他再見面。

我們這一群人走了一條街,我才看見,小黑奴追出來,躲在牆角看我。伶俐的大眼睛,像小鹿一樣溫柔。我丟下了眾人,輕輕的向他跑去,皮包里找出兩百塊錢,將他的手拉過來,塞在他掌心裡,對他說:「謝謝你!」才又轉身走開了。

我很為自己羞恥。金錢能代表什麼,我向這孩子表達的,就是用錢這一種方式嗎?我想不出其他的方法,但這實在是很低級的親善形式。

第二天我去郵局取信,想到奴隸的事,順便就上樓去法院看看秘書老先生。

「哈,三毛,久不來了,總算還記得我。」

「秘書先生,在西班牙的殖民地上,你們公然允許蓄奴,真是令人感佩。」

秘書聽了,唉的嘆了一口長氣,他說:「別談了,每次沙哈拉威人跟西班牙人打架,我們都把西班牙人關起來,對付這批暴民,我們安撫還來不及,那裡敢去過問他們自己的事,怕都怕死了。」

「你們是幫凶,何止是不管,用奴隸築路,發主人工錢,這是笑話!」

「唉,干你什麼事?那些主人都是部落里的首長,馬德里國會,都是那些有勢力的沙哈拉威人去代表,我們能說什麼。」「堂堂天主教大國,不許離婚,偏偏可以養奴隸,天下奇聞,真是可喜可賀。嗯!我的第二祖國,天哦……」「三毛,不要煩啦!天那麼熱……」

「好啦!我走啦!再見!」我大步走出法院的樓。

那天的傍晚,有人敲我的門,很有禮貌,輕輕的叩了三下就不再敲了,我很納悶,哪有這麼文明的人來看我呢!

開門一看,一個不認識的中年黑人站在我門口。

他穿得很破很爛,幾乎是破布片掛在身上,裹頭巾也沒有,滿頭花白了的頭髮在風裡飄拂着。

他看見我,馬上很謙卑的彎下了腰,雙手交握在胸前,好似在拜我似的。他的舉止,跟沙哈拉威人的無禮,成了很大的對比。

「您是?」我等着他說話。

他不會說話,口內發出沙啞的聲音,比着一個小孩身形的手勢,又指指他自己。

我不能領悟他的意思,只有很和氣的對他問:「什麼?我不懂,什麼?」

他看我不懂,馬上掏出了兩百塊錢來,又指指財主住的房子的方向,又比小孩的樣子。啊!我懂了,原來是那小孩子的爸爸來了。

他硬要把錢塞還給我,我一定不肯,我也打手勢,說是我送給小孩子的,因為他烤肉給我吃。

他很聰明,馬上懂了,這個奴隸顯然不是先天性的啞巴,因為他口裡會發聲,只是聾了,所以不會說話。

他看看錢,好似那是天大的數目,他想了一會兒,又要交還我,我們推了好久,他才又好似拜了我一下的彎下了身,合上手,才對我笑了起來,又謝又謝,才離開了。那是我第一次碰見啞奴的情景。

過了不到一星期,我照例清早起床,開門目送荷西在滿天的星空下去上早班,總是五點一刻左右。

那天開門,我們發現門外居然放了一棵青翠碧綠的生菜,上面還灑了水。我將這生萊小心的撿起來,等荷西走遠了,才關上門,找出一個大口水瓶來,將這棵菜像花一樣豎起來插着,才放在客廳里,捨不得吃它。

我知道這是誰給的禮物。

我們在這一帶每天借送無數東西給沙哈拉威鄰居,但是來回報我的,卻是一個窮得連身體都不屬於自己的奴隸。

這比聖經故事上那個奉獻兩個小錢的寡婦還要感動着我的心。

我很想再有啞奴的消息,但是他沒有再出現過。過了兩個月左右,我的後鄰要在天台上加蓋一間房子,他們的空心磚都運來堆在我的門口,再吊到天台上去。

我的家門口被弄得一塌糊塗,我們粉白的牆也被磚塊擦得不成樣子。荷西回家來了,我都不敢提,免得他大發脾氣,傷了鄰居的感情。我只等着他們快快動工,好讓我們再有安寧的日子過。

等了好一陣,沒有動工的跡象,我去曬衣服時,也會到鄰居四方的洞口往下望,問他們怎麼還不動工。「快了,我們在租一個奴隸,過幾天價錢講好了,就會來。他主人對這個奴隸,要價好貴,他是全沙漠最好的泥水匠。」

過了幾天,一流的泥水匠來了,我上天台去看,居然是那個啞奴正蹲着調水泥。

我驚喜的向他走去,他看見我的影子,抬起頭來,看見是我,真誠的笑容,像一朵綻開的花一樣在臉上露出來。

這一次,他才彎下腰來,我馬上伸手過去,跟他握了一握,又打手勢,謝謝他送的生萊。他知道我猜出是他送的,臉都脹紅了,又打手勢問我:「好吃嗎?」

我用力點點頭,說荷西與我吃掉了。他再度歡喜的笑了,又說:「你們這種人,不吃生菜,牙齦會流血。」我呆了一下,這種常識,一個沙漠的奴隸怎麼可能知道。啞奴說的是簡單明了的手勢,這種萬國語,實在是方便。他又會表達,一看就知道他的意思。

啞奴工作了幾天之後,半人高的牆已經砌起來了。

那一陣是火熱的八月,到了正午,毒熱的太陽像火山的岩漿一樣的流瀉下來。我在房子裡,將門窗緊閉,再將窗縫用紙條糊起來,不讓熱浪衝進房間裡,再在室內用水擦蓆子,再將冰塊用毛巾包着放在頭上,但是那近五十五度的氣溫,還是令人發狂。

每到這麼瘋狂的酷熱在煎熬我時,我總是躺在草蓆上,一分一秒的等候着黃昏的來臨,那時候,只有黃昏涼爽的風來了,使我能在門外坐一會,就是我所盼望着的最大的幸福了。

那好幾日過去了,我才想到在天台上工作的啞奴,我居然忘記了他,在這樣酷熱的正午,啞奴在做什麼?

我馬上頂着熱跑上了天台,打開天台的門,一陣熱浪衝過來,我的頭馬上劇烈的痛起來,我快步衝出去找啞奴,空曠的天台上沒有一片可以藏身的陰影。

啞奴,半靠在牆邊,身上蓋了一塊羊欄上撿來的破草蓆,像一個不會掙扎了的老狗一樣,趴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快步過去叫他,推他,陽光像熔化了的鐵一樣燙着我的皮膚,才幾秒鐘,我就旋轉着支持不住了。

我拉掉啞奴的草蓆,用手推他,他可憐的臉,好似哭泣似的慢慢的抬起來,望着我。

我指指我的家,對他說:「下去,快點,我們下去。」

他軟弱的站了起來,蒼白的臉猶豫着,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