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逍遙七島游 · 四 線上閱讀

黑色沙漠

人們說,加納利群島是海和火山愛情的結晶,到了蘭沙略得島,才知道這句話的真意,這是一片黑色低矮平滑的火山沙礫造成的樂園,大地溫柔的起伏着,放眼望去,但見黑色和銅鏽紅色。甚而夾着深藍色的平原,在無窮的穹蒼下,靜如一個沉睡的巨人,以它近乎厲裂的美,向你吹吐着溫柔的氣息。

這兒一切都是深色的,三百個火山口遍布全島,寧靜莊嚴如同月球,和風輕輕的刮過平原,山不高,一個連着一個,它是超現實畫派中的夢境,沒有人為的裝飾,它的本身正向人呈現了一個荒涼詩意的夢魘,這是十分文學的夢,渺茫孤寂,不似在人間。

神話中的金蘋果,應該是藏在這樣神秘的失樂園裡吧!蘭沙略得島因為在群島東面的最上方,在十四世紀以來,它受到的苦難也最多,島上的土著一再受到各國航海家和海盜的騷擾、屠殺,整整四個世紀的時間,這兒的人被捉,被販為奴隸,加上流行瘟疫的襲擊,真正的島民已經近乎絕種了,接着而來的是小部份西班牙南部安塔露西亞和中部加斯底牙來的移民,到了現在,它已是一個五萬人口的地方了。在這樣貧瘠的土地上,初來的移民以不屈不撓的努力,在向大自然挑戰,到了今天,它出產的美味葡萄、甜瓜,和馬鈴薯已足夠養活島上居民的生活。更有人說,蘭沙略得的島民,是全世界上最最優秀的漁夫,他們駕着古老的,狀似拖鞋的小漁船,一樣在大西洋里網着成箱成箱的海味。

來到蘭沙略得,久違的駱駝像親人似的向我們鳴叫。在這兒,駱駝不只是給遊客騎了觀光,它們甚而在田裡拖犁,在山上載貨,老了還要殺來吃,甚至外銷到過去的西屬撒哈拉去。

在這七百多平方公里的島上,田園生活是艱苦而費力的,每一小塊葡萄園,都用防風石圍了起來,農作物便生長在這一個淺淺的石井裡。潔白的小屋,平頂的天台,極似阿拉伯的建築風味,與大自然的景色配合得恰到好處,它絕不是優雅的,秀麗的,它是寂寂的天,寂寂的地,吹着對岸沙漠刮過來的熱風。

也許是這兒有駱駝騎,又有火山口可看的緣故,歐洲寒冷地帶來長住過冬的遊客,對於這個特異的島嶼很快的就接受了,加上它亦是西班牙國家公園中的一個,它那暗黑和銅紅的沙漠裡,總有一隊隊騎着駱駝上山下山的遊人。

為了荷西堅持來此打魚潛水的方便,我們租下了一個小客棧的房間,沒有浴室相連,租金卻比拉芭瑪島高出了很多。

這兒有漁船、有漁夫、港口的日子,過起來亦是悠然。

當荷西下海去射魚時,我坐在碼頭上,跟老年人談天說地,聽聽他們口中古老的故事和傳說,晚風習習的吹拂着,黑色的山巒不長一粒花朵,卻也自有面對它的喜悅。第三日,我們租了一輛摩托車到每一個火山口去看了看,火山,像地獄的入口一般,使人看了驚嘆而迷惑,我實在是愛上了這個神秘的荒島。

大自然的景色固然是震撼着我,但是,在每一個小村落休息時,跟當地的人談話,更增加了旅行的樂趣,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存在,再美的土地也吸引不了我,有了人,才有趣味和生氣。

旅社的老闆告訴我們,來了蘭沙略得而不去它附屬的北部小島拉加西奧沙(LaGraciosa)未免太可惜了。我們曾在山頂看見過這個與蘭沙略得只有一水之隔的小島,二十七平方公里的面積,在高原上俯瞰下去,不過是一片沙丘,幾戶零落的人家,和兩個不起眼的海灣而已。

「你們去住,荷西下水去,就知道它海府世界的美了。」幾乎每一個漁民都對我們說着同樣的話。

在一個清晨,我們搭上了極小的舴艋船,渡海到拉加西奧沙島去。去之前,有人告訴我們,先拍一個電報給那邊的村長喬治,我想,有電信局的地方,一定是有市鎮的了,不想,那份電報是用無線電在一定連絡的時間裡喊過對岸去的。

村長喬治是一個土裡土氣的漁民,與其說他是村長,倒不如叫他族長來得恰當些。在這個完全靠捕魚為生的小島上,近親與近親通婚,寡婦與公公再婚,都是平淡無奇的事情,這是一百年流傳下來的大家族,說大家族,亦不過只有一百多人存留下來而已。

我們被招待到一個木板鐵皮搭成的小房間裡去住,淡水在這兒是極缺乏的,做飯幾乎買不到材料,村裡的人收我們每人五百塊西幣(約三百元台幣)管吃住,在我,第一次生活在這樣的一個小島上,有得吃住,已是非常滿足了。每一次在村長家中的廚房裡圍吃鹹魚白薯,總使我想到荷蘭大畫家梵高的一張叫「食薯者」的畫,能在這兒做一個畫中人亦是福氣。

拉加西奧沙島小得一般地圖上都無法畫它,而它仍是有兩座火山口的,不再熱熾的火山口裡面,被居民辛苦的種上了蕃茄,生活的掙扎,在這兒已到了極限,而居民一樣會唱出優美的歌曲來。

荷西穿上潛水衣的時候,幾乎男女老少都跑出來參觀,據他們說,二十年前完全沒見過潛水的人,有一次來了幾個遊客,乘了船,背了氣筒下海去遨遊,過了半小時後再浮上來時,發覺船上等着的漁民都在流淚,以為他們溺死了。荷西為什麼選擇了海底工程的職業,在我是可以了解的,他熱愛海洋,熱愛水底無人的世界,他總是說,在世上寂寞,在水裡怡然,這一次在拉加西奧沙的潛水,可說遂了他的心愿。

「三毛,水底有一個地道,一直通到深海,進了地道里,只見陽光穿過飄浮的海藻,化成千紅萬紫亮如寶石的色彩,那個美如仙境的地方,可惜你不能去同享,我再去一次好嗎?」

荷西上了岸,曬了一會太陽,又往他的夢境裡潛去。

我沒有去過海底,也不希望下去,這份寂寞的快樂,成了荷西的秘密,只要他高興,我枯坐岸上也是甘心。

那幾日我們捉來了龍蝦,用當地的洋蔥和蕃茄拌成了簡單的沙拉,人間處處有天堂,上帝沒有遺忘過我們。

在這個芝麻似的小島上,我們流連忘返,再要回到現實生活里來,實在需要勇氣。當我們從拉加西奧沙乘船回到蘭沙略得來時,我已經為即將終了的旅程覺得悵然,而再坐大船回到車水馬龍,嘈雜不堪的大加納利島來時,竟有如夢初醒時那一剎間的茫然和無奈,心裡空空洞洞,漫長的旅行竟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大加納利島

這本來是一個安靜而人跡稀少的島嶼,十年前歐洲渴求陽光的遊客,給它帶來了不盡的繁榮,終年泊滿了船隻的優良大港口,又增加了它的重要性。西班牙政府將這兒開放為自由港之後,電器、攝影,手錶,這些賦重稅的商店又擠滿在大街小巷,一個亂糟糟的大城,我總覺得它有着像香港一式一樣的氣氛,滿街無頭蜂似的遊客,使人走在它裡面就心煩意亂。

有一次我問國內漁業界的巨子曲先生,對於大加納利島的印象如何,因為他每年為了漁船的業務總得來好多次,他說:「沒有個性,嘈雜不堪,也談不上什麼文化。」我認為他對這個城市的解釋十分確切,也因為我極不喜歡這個大城的一切,所以荷西與我將家安置在遠離城外的海邊住宅區里,也感謝它的繁榮,無論從那裡進城,它都有完善的、四通八達的公路,住在郊外並無不便的地方。

大加納利島的芭蕉、煙草、蕃茄、黃瓜和遊客,都是它的命脈,尤其是北歐來的遊客,他們乘着包機,成群結隊而來,一般總是住到三星期以上,方才離開,老年的外國人,更是大半年都住在此地過冬。正因為它在撒哈拉沙漠的正對面,這兒可說終年不雨,陽光普照,四季如春,沒有什麼顯明的氣候變化。一千五百三十二平方公里的面積,居住了近五十萬的居民,如果要拿如候鳥似的來度冬的遊客做比較,它倒是遊客比居民要多了。

這兒的機場豪華寬大,每一天都有無數不同的班機飛往世界各地,南部的海灘更是旅館林立。島上中國餐館有許多許多家,他們的對象還是北歐遊客,本地加納利人對於中國菜還沒有文明到開始去嘗試的地步。

令人驚異的是,我所認識的大加納利島的本地朋友,並沒有因為遊客的增加而在思想上進步,他們普遍的仍然十分保守,主食除了馬鈴薯和麵包之外,還有不可少的炒麥粉,也就是此地叫它做Goflo的東西,外來的食物,即使是西班牙本土的,仍然不太被他們接受。

此地的女孩一般早婚,二十二歲還沒有男友在老一代的父母眼中已是焦急的事情了。

這兒如我們中國汕頭式抽花的台布和餐巾,亦是他們主要賣給遊客的紀念品。另外由印度和摩洛哥過來的商人所開的「巴撒」,亦是遊客購物的中心,店內的東西並不是本地的土產,東方的瓷器、裝飾品,在這兒亦擁有很大的市場。去年,在大加納利島的北部,因為一個醫生和他的助手,還有鄉間多人看見一個被稱為飛碟的天空不明的物體,這兒又熱鬧過一陣。國內大華晚報上,也曾刊登過這一個消息。

其實,在鄧尼肯所寫的「史前的奧秘」那本書里,亦曾舉出存在大加納利島上那二百八十多個洞穴建築方式的謎,因為鄧尼肯認為,這些洞穴是太空人用一種噴火的工具或一種光線開出來的,絕不是天然或世人用工具去挖的,我因為看過這本書,所以也曾兩度爬上那個石窟里去觀察過,只是看不出什麼道理來。

飛碟的傳說,經常在這兒出現,光是去年一年,在富得汶都拉島和丹納麗芙島都有上千的人看見,三月十三日西班牙本土的「雅報,」還辟了兩大張在談論着加納利群島的不明飛行體。

我個人在撒哈拉沙漠亦曾看過兩次,一次是在黑夜,那可能是眼誤,一次是黃昏在西屬沙漠下方的一個城鎮。第二次的不明體來時,整城停電,連汽車也發不動,它足足浮在那兒快四十分鐘,一動也不動,那是千人看見的事實,當然那亦可能是一個氣球的誤會,只是它升空時所做的直角轉彎,令人百思不解,這又扯遠了。

加納利群島只在撒哈拉沙漠一百公里的對面,想來飛碟的入侵也是十分方便的。

這所說的只是大加納利島這幾個月來比較被人談論的趣事之一而已。

我住的鄉下有許多仍有種蕃茄為生的農人,他們誠懇知禮,蕃茄收成的時候總是大袋的拿來送我,是一群極易相處的鄰居。人們普遍的善良親切,雖然它四季不分的氣候使人不耐,我還是樂意住下去,直到有一天,荷西與我必須往另一個未知的下一站啟程時為止。

加納利群島一向是遊客的天堂,要以這麼短短的篇幅來介紹它,實在可惜,希望有一天,讀者能親身來這個群島遊歷一番,想來各人眼中的世界,跟我所粗略介紹的又會有很大的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