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逍遙七島游 · 一 線上閱讀

在出發去加納利群島(LasIslasCanarias)旅行之前,無論是遇到了什麼人,我總會有意無意的請問一聲:「有沒有這個群島的書籍可以借我看看?」幾天下來,郵局的老先生借給了我一本,醫生的太太又交給我三本,鄰居孩子學校里的老師,也送了一些圖書館的來,泥水匠在機場做事的兒子,又給了我兩本小的,加上我們自己家裡現有的四本,竟然成了一個小書攤。

荷西一再的催促我啟程,而我,卻埋頭在這些書籍里捨不得放下。

這是我過去造成的習慣,每去一個新的地方之前,一定將它的有關書籍細心的念過,先充分了解了它的情況,再使自己去身歷其境,看看個人的感受是不是跟書上寫的相同。我們去找金蘋果

「荷西,聽聽這一段——遠在古希臘行吟詩人一個城、一個鎮去唱吟他們的詩歌時,加納利群島已經被他們編在故事裡傳頌了。荷馬在他的史詩里,也一再提到過這個終年吹拂着和風,以它神秘的美麗,引誘着航海的水手們投入它的懷抱里去的海上仙島——更有古人說,希臘神話中的金蘋果,被守着它的六個女侍藏在這些島嶼的一個山洞裡——。」

當我念着手中的最後一本書時,荷西與我正坐在一條大船的甲板上,從大加納利島向丹納麗芙島航去。「原來荷馬時代已經知道這些群島了,想來是奧德賽裡面的一段,你說呢?」我望着遠方在雲霧圍繞中的海上仙島,嘆息的沉醉在那美麗的傳說里。

「荷西,你把奧德賽航海的路線講一講好不?」我又問着荷西。

「你還是問我特洛伊之戰吧,我比較喜歡那個木馬屠城的故事。」荷西窘迫的說着,顯然他不完全清楚荷馬的史詩。「書上說,島上藏了女神的金蘋果,起碼有三四本書都那麼說。」

「三毛,你醒醒吧!沒看見島上的摩天樓和大煙囪嗎?」「還是有希望,我們去找金蘋果!」我在船上滿懷欣喜的說着,而荷西只當我是個神經病人似的笑望着不說一句話。

大海中的七顆鑽石

這一座座泊在西北非對面,大西洋海中的七個島嶼,一共有七千二百七十三平方公里的面積,一般人都以為,加納利群島是西班牙在非洲的屬地,其實它只是西國在海外的兩個行省而已。

在聖十字的丹納麗芙省(SantaCruzDeTenerife)裡面,包括了拉歌美拉(LaGomera),拉芭瑪(LaPalma),伊埃蘿(Hierro)和丹納麗芙(Tenerife)這四個島嶼。而拉斯巴爾馬省(LasPalmas)又劃分為三個島,它們是富得文都拉(Fueteventura),蘭沙略得(Lanzarote)和最最繁華的大加納島,也就是目前荷西與我定居的地方。

這兩個行省合起來,便叫做加納利群島,國內亦有人譯成——金絲雀群島——因為加納利和金絲雀是同音同字,這兒也是金絲雀的原產地,但是因鳥而得島名,或因島而得鳥名,現在已經不能考查了。

雖然在地理位置上說來,加納利群島實是非洲大陸的女兒,它離西班牙最近的港口加底斯(Cadiz)也有近一千公里的海程,可是島上的居民始終不承認他們是非洲的一部份,甚而書上也說,加納利群島,是早已消失了的大西洋洲土地的幾個露在海上的山尖。我的加納利群島的朋友們,一再驕傲的認為,他們是大西洋洲僅存的人類。這並不是十分正確的說法,腓尼基人、加大黑那人、馬約加人在許多年以前已經來過這裡,十一世紀的時候,阿拉伯人也踏上過這一塊土地,以後的四個世紀,它成了海盜和征服者的天堂,無論是荷蘭人、法國人、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國人,都前前後後的征服過這個群島。

當時加納利群島早已居住了一群身材高大、白皮膚、金頭髮、藍眼睛的土著,這一群仍然生活在石器時代模式中的居民,叫做「灣契」,十四世紀以後,幾次登陸的大戰,「灣契」人被殺,被捉去淪為奴隸的結果,已經沒有多少人存留下來。當最後一個「灣契」的酋長戰敗投崖而死之後,歐洲的移民從每一個國家陸續遷來,他們彼此通婚的結果,目前已不知自己真正的「根」了。

自從加納利群島成為西班牙的領土以來,幾百年的時間,雖然在風俗和食物上仍跟西國本土有些差異,而它的語言已經完全被同化了。

也因為加納利群島座落在歐洲、非洲和美洲航海路線的要道上,它優良的港口已給它帶來了不盡的繁榮,我國遠洋漁船在大加納利島和丹納麗芙島都有停泊,想來對於這個地方不會陌生吧!

不知何時開始,它,已經成了大西洋里七顆閃亮的鑽石,航海的人,北歐的避冬遊客,將這群島點綴得更加誘人了。

要分別旅行這麼多的島嶼,我們的計劃便完全刪除了飛機這一項,當然,坐飛機,住大旅館有它便利的地方,可是荷西和我更樂意帶了帳篷,開了小車,飄洋過海的去探一探這神話中的仙境。

丹納麗芙的嘉年華會

在未來這個美麗的綠島之前,我一直幻想着它是一個美麗的海島,四周環繞着碧藍無波的海水,中間一座著名的雪山「荻伊笛」(Teide)高入雲霄,莊嚴的俯視着它腳下零零落落的村落和田野,島上的天空是深藍色的,襯着它終年積雪的山峰……。雖然早已知道這是個面積兩千零五十八平方公里的大島,可是我因受了書本的影響,仍然固執的想象它應該是書上形容的樣子。

當我們開着小車從大船的肚子裡跑上岸來時,突然只見碼頭邊的街道上人潮洶湧,音響鼓笛齊鳴,吵得震天價響,路被堵住了,方向不清,前後都是高樓,高樓的窗口滿滿的懸掛着人群,真是一片混亂得有如大災難來臨前的景象。荷西開着車,東走被堵,西退被擋,要停下來,警察又揮手狂吹警笛,我們被這突然的驚嚇弄得一時不知置身何處。

我正要伸出頭去向路人問路,不料一隻毛茸茸的爪子已經伸了進來,接着一個怪物在窗外向我嗚嗚怪叫,一面扭動着它黑色毛皮的身軀向我呼呼吹氣。

正嚇得來不及叫,這個東西竟然嘻嘻輕笑兩聲,搖搖擺擺的走了,我癱在位子上不能動彈,看見遠去的怪物身形,居然是一隻「大金剛」。

奇怪的是,書上早說過,加納利群島沒有害人的野獸,包括蛇在內,這兒一向都沒有的,怎麼會有「金剛」。公然在街道上出現呢!

「嘖!我們趕上了這兒的嘉年華會,自己還糊裡糊塗的不知道。」荷西一拍方向盤,恍然大悟的叫了起來。「啊!我們下去看。」我興奮得叫了起來,推開車門就要往街上跑。

「不要急,今天是星期五,一直到下星期二他們都要慶祝的。」荷西說。

丹納麗芙雖然是一個小地方,可是它是西班牙唯一盛大慶祝嘉年華會的一個省份。滿城的居民幾乎傾巢而出,有的公司行號和學校更是團體化裝,在那幾日的時間裡,滿街的人到了黃昏就披掛打扮好了他們選定的化裝樣式上陣,大街小巷的走着,更有數不清的樂隊開道,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

也許丹納麗芙的居民,本身就帶着狂歡的血液和熱情,滿街但見奇裝異服的人潮,有十八世紀宮廷打扮的,有穿各國不同服裝的,有士兵,有小丑,有怪物,有海盜,有工人,有自由女神,林肯,黑奴,有印地安人,有西部牛仔,有着中國功夫裝的人,有馬戲班,有女妖,有大男人坐嬰兒車,有女人扮男人,有男人扮女人,更有大群半裸活生生的美女唱着森巴,敲着敲,在人群里載歌載舞而來。

街旁放滿了販賣化裝用品的小攤子,空氣中浮着氣球、糖漬的蘋果、面具,擠得滿滿的在做生意。

荷西選了一頂玫瑰紅的俗艷假髮,叫我戴上,他自己是不來這一套的,我照着大玻璃,看見頭上突然開出這麼一大蓬紅色捲髮來,真是嚇了一跳,戴着它成了「紅頭瘋子」,在街上東張西望想找小孩子來嚇一嚇。

其實人是嚇不到的,任何一個小孩子的裝扮都比我可怕,七、八歲的小傢伙,穿着黑西裝,披個大黑披風,臉抹得灰青灰青,一張口,兩隻長長的獠牙,拿着手杖向我咻咻逼來,分明是電影上的「化身博士」。

我雖然很快的就厭了這些奇形怪狀的路人,可是每到夜間上街,那群男扮女裝的東西仍然惡作劇的跟我直搶荷西,搶個不休,而女扮男裝的傢伙們,又跟荷西沒完沒了,要搶他身邊的紅頭髮太太,我們大嚷大叫,警察只是眯着眼睛笑,視為當然的娛樂。

路邊有個小孩子看見了我,拉住媽媽的衣襟大叫:「媽媽,你看這裡有一個紅髮中國人!」

我蹲下去,用奇怪的聲音對她說:「小東西,看清楚,我不過是戴了一張東方面具而已!」

她真的伸手來摸摸我的臉,四周的人笑得人仰馬翻,荷西驚奇的望着我說:「你什麼時候突然幽默起來了,以前別人指指點點叫你中國人,你總是嫌他們無禮的啊!」

花車遊行的高·潮,是嘉華年會的最後一天,一波一波的人潮擠滿了兩邊的馬路,交通完全管制了,電視台架了高台子,黃昏時分,第一支穿格子衣服打扮成小丑樂隊的去年得獎團體,開始奏着音樂出發了,他們的身後跟着無盡無窮的化裝長龍。

荷西和我擠在人潮里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小丑的帽子在我們眼前慢慢的飄過,沒過一會兒,荷西蹲下來,叫我跨坐到他肩上去,他牢牢的捉住我的小腿,我抓緊他的頭髮,在人群里居高臨下,不放過每一個人的表情和化裝。幾乎每隔幾隊跳着舞走過的人,就又有一個鼓笛隊接着,音樂決不冷場,群眾時而鼓掌,時而大笑,時而驚呼,看的人和舞的人打成一片,只這歡樂年年的氣氛已夠讓人沉醉,我不要做一個向隅的旁觀者,雖在荷西的肩上,我也一樣忘情的給遊行的人叫着好、打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