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哭泣的駱駝 · 三 線上閱讀

我慢慢的穿過走廊,穿過嬤嬤們住的院落,一群小孩子正乖乖的在喝牛奶,其中的一個沙哈拉威小人,上唇都是牛奶泡泡,像長了白鬍子似的有趣,我將他抱起來往太陽下走,一面逗着他。

「喂,抱到哪裡去?」一個年輕的修女急急的追了出來。「是我!」我笑着跟她打招呼。

「啊!嚇我一跳。」

「這小人真好看,那麼壯。」我深深的注視着孩子烏黑的大眼睛,用手摸摸他捲曲的頭髮。

「交給我吧!來!」修女伸手接了去。

「幾歲了?」

「四歲。」修女親親他。

「沙伊達來的時候已經大了吧?」

「她是大了才收來的,十六七歲羅!」

我笑笑跟修女道別,又親了一下小人,他羞澀的盡低着頭,那神情竟然似曾相識的在我記憶里一掠而過,像誰呢?這小人?

一路上只見軍隊開到鎮上來,一圈圈的鐵絲網把政府機構繞得密不透風,航空公司小小的辦事處耐心的站滿了排隊的人潮,突然湧出來的陌生臉孔的記者,像一群無業遊民似的晃來晃去,熱鬧而緊張的騷亂使一向安寧的小鎮蒙上了風雨欲來的不祥。

我快步走回家去,姑卡正坐在石階上等着呢。

「三毛,葛柏說,今天給不給哈力法洗澡?」

哈力法是姑卡最小的弟弟,長了皮膚病,每隔幾天,總是抱過來叫我用藥皂清洗。

「嗯!洗,抱過來吧!」我心不在焉的開着門鎖,漫應着她。

在澡缸里,大眼睛的哈力法不聽話的扭來扭去。「現在站起來,乖,不要再潑水了!」我趴下去替他洗腳,他拿個濕濕的刷子,拍拍的敲着我低下去的頭。

「先殺荷西,再殺你,先殺荷西,殺荷西……」

一面敲一面像兒歌似的唱着,口齒清楚極了,乍一明白他在唱什麼,耳朵里轟的一聲巨響,盡力穩住自己,把哈力法洗完了,用大毛巾包起來抱到臥室床上去。

這短短的幾步路,竟是踩着棉花似的不實在,一腳高一腳低,怎麼進了臥室全然不知道,輕輕的擦着哈力法,人竟凝了呆了。

「哈力法,你說什麼?乖,再說一遍。」

哈力法伸手去抓我枕邊的書,笑嘻嘻的望着我,說着:「游擊隊來,嗯,嗯,殺荷西,殺三毛,嘻嘻!」他又去抓床頭小桌上的鬧鐘,根本不知道在說什麼。

怔怔的替哈力法包了一件荷西的舊襯衫,慢慢的走進罕地開着門的家,將小孩交給他母親葛柏。

「啊!謝謝!哈力法,說,謝——謝!」葛柏慈愛的馬上接過了孩子,笑着對孩子說。

「游擊隊殺荷西,殺三毛,」小孩在母親的懷裡活潑的跳着,用手指着我又叫起來。

「要死羅!」葛柏聽了這話,翻過孩子就要打,忠厚的臉刷的一下漲紅了。

「打他做什麼,小孩子懂什麼?」我嘆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

「對不起!對不起!」葛柏幾乎流下淚來,看了我一眼馬上又低下頭。

「不要分什麼地方人吧!都是『穆拉那』眼下的孩子啊!」

(穆拉那是阿拉伯哈薩尼亞語——神——的意思。)「我們沒有分,姑卡,小孫子,都跟你好,我們不是那種人,請原諒,對不起,對不起。」說着說着,葛柏羞愧得流下淚來,不斷的拉了衣角抹眼睛。

「葛柏,你胡說什麼,別鬧笑話了。」姑卡的哥哥巴新突然進來喝叱着他母親,冷笑一聲,斜斜的望了我一眼,一摔帘子,走了。

「葛柏,不要難過,年輕人有他們的想法。你也不必抱歉。」我拍拍葛柏站了起來,心裡竟似小時候被人期負了又不知怎麼才好的委屈着,騰雲駕霧似的晃了出來。

在家裡無精打彩的坐着,腦子裡一片空茫,荷西什麼時候跟奧菲魯阿一同進來的,都沒有聽見。

「三毛,請你們幫忙,帶我星期天出鎮去。」

「什麼?」我仍在另一個世界裡遊蕩着,一時聽不真切。

「幫幫忙,我要出鎮回家。」魯阿開門見山的說。「不去,外面有游擊隊。」

「保證你們安全,拜託拜託!」

「你自己有車不是!」那日我竟不知怎的失了魂,也失了禮貌,完全沒有心情與人說話。

「三毛,我是沙哈拉威,車子通行證現在不發給本地人了,你平日最明白的人,今天怎麼了,像在生氣似的。」奧菲魯阿耐性的望着我說。

「你自己不是警察嗎?倒來問我。」

「是警察,可是也是沙哈拉威。」他苦笑了一下。「你要出鎮去,不要來連累我們,好歹總是要殺我們的,對你們的心,餵了狗吃了。」我也不知那來的脾氣,控制不住的叫了出來,這一說,眼淚迸了出來,乾脆任着性子坐在地上唏哩嘩啦的哭了起來。

荷西正在換衣服,聽見我叫嚷,匆匆忙忙的跑過來,跟奧菲魯阿兩人面面相覷。

「這人怎麼了?」荷西皺着眉頭張着嘴。

「不知道,我才說得好好的,她突然這個樣子了。」奧菲魯阿其名其妙的說。

「好了,我發神經病,不干你的事。」我抓了一張衛生紙擦鼻涕,擦了臉,喘了口氣便在長沙發上發呆。

想到過去奧菲魯阿的父母和弟妹對我的好處,心裡又後悔自己的孟浪,不免又問起話來:「怎麼這時候偏要出鎮去,亂得很的。」

「星期天全家人再聚一天,以後再亂,更不能常去大漠裡了。」

「駱駝還在?」荷西問。

「都賣了,哥哥們要錢用,賣光了,只有些山羊跟着。」「花那麼多錢做什麼,賣家產了?」我哭了一陣,覺得舒服多了,氣也平下來了。

「魯阿,星期天我們帶你出鎮,傍晚了你保證我們回來,不要辜負了我們朋友一場。」荷西沉着氣慢慢的說。「不會,真的是家人相聚,你們放心。」魯阿在荷西肩上拍了一把,極感激誠懇的說着。這件事是講定了。「魯阿,你不是游擊隊,怎麼保證我們的安全?」我心事重重的問他。

「三毛,我們是真朋友,請相信我,不得已才來求你們,如果沒有把握,怎麼敢累了你們,大家都是有父母的人。」我見他說得真誠,也不再逼問他了。

檢查站收去了三個人的身份證,我們藍色的兩張,奧菲魯阿黃色的一張。

「晚上回鎮再來領,路上當心巴西里。」衛兵揮揮手,放行了,我被他最後一句話,弄得心撲撲的亂跳着。「快開吧!這一去三個多鐘頭,早去早回。」我坐在后座,荷西跟魯阿在前座,為了旅途方便,都穿了沙漠衣服。

「怎麼會想起來要回家?」我又忐忑不安的說了一遍。「三毛,不要擔心,這幾天你翻來復去就是這句話。」奧菲魯阿笑了起來,出了鎮,他活潑多了。

「沙伊達為什麼不一起來?」

「她上班。」

「不如說,你怕她有危險。」

「你們不要盡說話了,魯阿,你指路我好開得快點。」

四周儘是灰茫茫的天空,初升的太陽在厚厚的雲層里只露出淡桔色的幽暗的光線,早晨的沙漠仍有很重的涼意,幾隻孤鳥在我們車頂上呱呱的叫着繞着,更覺天地蒼茫淒涼。「我睡一下,起太早了。」我卷在車後面閉上了眼睛,心裡像有塊鉛壓着似的不能開朗,這時候不看沙漠還好,看了只是覺得地平線上有什麼不願見的人突然冒出來。好似睡了才一會,覺得顛跳不止的車慢慢的停了下來,我覺着熱,推開身上的毯子,突然后座的門開了,我驚得叫了起來。

「什麼人!」

「是弟弟,三毛,他老遠來接了。」

我模模糊糊的坐了起來,揉着眼睛,正看見一張笑臉,露着少年人純真的清新,向我招呼着呢!

「真是穆罕麥?啊……」我笑着向他伸出手去。「快到了嗎?」我坐了起來,開了窗。

「就在前面。」

「你們又搬了,去年不在這邊住。」

駱駝都賣光了,那裡住都差不多。」

遠遠看見奧菲魯阿家褐色的大帳篷,我這一路上吊着的心,才突然放下了。

魯阿美麗的母親帶着兩個妹妹,在高高的天空下,像三個小黑點似的向我們飛過來。

「沙拉馬力口!」妹妹叫喊着撲向她們的哥哥,又馬上撲到我身邊來,雙手勾着我的頸子,美麗純真的臉,乾淨的長裙子,潔白的牙齒,梳得光滑滑的粗辮子,渾身散發着大地的清新。

我小步往魯阿母親的身邊急急跑去,她也正從兒子的擁抱里脫出來。

「沙拉馬力古!哈絲明!」

她緩緩的張着手臂,纏着一件深藍色的衣服,梳着低低的盤花髻,慈愛的迎着我,目光真情流露,她身後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已沒有了早晨的灰雲,藍得如水洗過似的清朗。

「妹妹,去車上拿布料,還有替你們帶來的玻璃五彩珠子。」我趕開着跳跳蹦蹦的羊群,向女孩子們叫着。「這個送給魯阿父親的。」荷西拿了兩大罐鼻煙草出來。「還有一小箱餅乾,去搬來,可可粉做的。」

一切都像太平盛世,像回家,像走親戚,像以前每一次到奧菲魯阿家的氣氛,一點也沒有改變,我丟下了人往帳篷跑去。

「我來啦,族長!」一步跨進去,魯阿父親滿頭白髮,也沒站起來,只坐着舉着手。

「沙拉馬力古!」我趴着,用膝蓋爬過去,遠遠的伸着右手,在他頭頂上輕輕的觸了一下,只有對這個老人,我用最尊敬的禮節問候他。

荷西也進來了,他走近老人,也蹲下來觸了他的頭一下,才盤膝在對面下方坐着。

「這次來,住幾天?」老人說着法語。

「時局不好,晚上就回去。」荷西用西班牙語回答。

「你們也快要離開撒哈拉了?」老人嘆了口氣問着。「不得已的時候,只有走。」荷西說。

「打仗啊!不像從前太平的日子羅!」

老人摸摸索索的在衣服口袋裡掏了一會兒,拿出了一封重沉沉的銀腳鐲,向我做了一個手勢,我爬過去靠着他坐着。「戴上吧,留着給你的。」我聽不懂法語,可是他的眼光我懂,馬上雙手接了過來,脫下涼鞋,套上鐲子,站起來笨拙的走了幾步。

「水埃呢!水埃呢!」老人改用哈薩尼亞語說着:「好看!好看!」我懂了,輕輕的回答他:「哈克!」(是!)一面不住的看着自己美麗裝飾着的腳踝。

「每一個女兒都有一副,妹妹們還小,先給你了。」奧菲魯阿友愛的說着。

「我可以出去了?」我問魯阿的父親,他點了一下頭,我馬上跑出去給哈絲明看我的雙腳。

兩個妹妹正在捉一隻羊要殺,枯乾的荊棘已經燃起來了,冒着裊裊的青煙。

哈絲明與我站着,望着空曠的原野,過去他們的帳篷在更南方,也圍住着其他的鄰人,現在不知為什麼,反而搬到了荒涼的地方。

「撒哈拉,是這麼的美麗。」哈絲明將一雙手近乎優雅的舉起來一攤,總也不變的讚美着她的土地,就跟以前我來居住時一式一樣。

四周的世界,經過她魔術似的一舉手,好似突然漲滿了詩意的嘆息,一絲絲的鑽進了我全部的心懷意念里去。

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撒哈拉了,也只有對愛它的人,它才向你呈現它的美麗和溫柔,將你的愛情,用它亘古不變的大地和天空,默默的回報着你,靜靜的承諾着對你的保證,但願你的子子孫孫,都誕生在它的懷抱里。

「要殺羊了,我去叫魯阿。」我跑回帳篷去。

魯阿出去了,我靜靜的躺在地上,輕輕的吸着這塊毯子慣有的淡淡的芋草味,這家人,竟沒有令我不慣的任何體臭,他們是不太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