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搭車客 · 二 線上閱讀

檢查站的哨兵看見我,跑了過來,彎着身子對我說:「三毛,在這種氣候里,你又去散步嗎?

「散步的不是我,是那個莫名其妙找麻煩的小鬼。」我一加油門,車子彈進風沙迷霧裡去。

「荷西,車子你去開吧!我不用了。」我同一天第三次在這條路上跑時,已是寒冷的夜晚了。

「受不了熱吧!嘿嘿!」他得意的笑了。

「受不了路上的人,那麼討厭,事情好多。」

「人,在哪裡?」荷西好笑的問。

「每幾天就會碰到,你看不見?」

「你不理不就得了?」

「我不理誰理?眼看那個小鬼渴死嗎?」

「所以你就不去了?」

「唉,算了!」我半靠在車座上望着窗外。

我說話算話,有好幾個星期,靜靜的坐在家裡縫縫補補。

等到我拼完了那快近一百塊小碎花布的彩色百衲被之後,又不知怎的浮躁起來。

「荷西,今天天氣那麼好,沒有風沙,我送你去上班吧!」我穿着睡袍在清晨的沙地里看着車子。

「今天是公共假日,你不如去鎮上玩。」荷西說。「啊!真的,那你為什麼上班?」

「礦砂是不能停的,當然要去。」

「假日的鎮上,怕不擠了好幾百個人,看了眼花,我不去。」「那麼上車吧!」

「我去換衣服。」我飛快的進屋去穿上了襯衫和牛仔褲,順手抓了一個塑膠袋。

「拿口袋做什麼?」

「天氣那麼好,你上班,我去撿子彈殼跟羊骨頭,過一陣再回來。」

「那些東西有什麼用?」荷西發動了車子。

「彈殼放在天台上凍一夜,清早摸黑去拿下來,貼在眼睛上可以治針眼,你上次不是給我治好的嗎?」

「那是巧合,是你自己亂想出來的法子。」

我聳聳肩不置可否,其實撿東西是假,在空氣清新的原野里遊蕩才是真正有趣的事,可惜的是好天氣總不多。

看見荷西下車了,走上長長的浮台去,我這才嘆了口氣把車子開出工地。

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過了似的乾淨,天空是碧藍的,沒有一絲雲彩,溫柔的沙丘不斷的鋪展到視線所能及的極限。在這種時候的沙地,總使我聯想起一個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體,好似還帶着輕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麼安詳沉靜而深厚的美麗真是令人近乎疼痛的感動着。

我先把車子開出公路,沿着前人車輛的印子開到靶場去,拾了一些彈殼,再躺一會兒,看看半圓形把我們像碗一樣反扣着的天空,再走長長的沙路,去找枯骨頭。

骨頭沒有撿到什麼完整的,卻意外的得了一個好大貝殼的化石,像一把美麗的小摺扇一樣打開着。

我吐了一點口水,用褲子邊把它擦擦乾淨,這才上車開回家,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頭頂上了。

開着車窗,吹着和風,天氣好得連收音機的新聞都捨不得聽,免得破壞了這一天一地的寂靜。路,像一條發光的小河,筆直的流在蒼穹下。

天的盡頭,有一個小黑點子,清楚的貼在那兒,動也不動。

車子滑過這人,他突然舉起了手要搭車。

「早!」我慢慢的停車。

一個全副打扮得好似要去參加誓旗典禮那麼整齊的西班牙小兵,孤伶伶的站在路旁。

「您早!太太」他站得筆直的,看見車內的我,顯然有點吃驚。

草綠的軍服,寬皮帶,馬靴,船形帽,穿在再土的男孩子身上,都帶三分英氣,有趣的是,無論如何,這身打扮卻掩不住這人滿臉的稚氣。

「去哪裡?」我仰着臉問他。

「嗯!鎮上。」

「上來吧!」這是我第一次停車載年輕人,但是看見他的一瞬間,我就沒有猶豫過。

他上車。小心的坐在我旁邊,兩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膝上,這時,我才吃驚的看見,他居然戴了大典禮時才用的雪白手套。

「這麼早去鎮上?」我搭訕的說。

「是,想去看一場電影。」老老實實的回答。

「電影是下午五點才開場啊?」我盡力使說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但是心裡在想,這孩子八成是不正常。

「所以我早晨就出發了。」他很害羞的挪了一下身子。「你,預備走一天的路,就為着去看一場電影?」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們今天放假。」

「軍車不送你?」

「報名晚了,車子坐不下。」

「所以你走路去?」我望着沒有盡頭的長路,心裡不知如何的掠過一絲波瀾。

靜默了好一會,兩人沒有什麼話說。

「來服兵役的?」

「是!」

「還愉快嗎?」

「很好,遊騎兵種,長年住帳篷,總在換營地,就是水少了些。」

我特意再看了他保持得那麼整潔的外出服,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對他,一定捨不得把這套衣服拿出來穿的吧!

到了鎮上,他滿臉溢不住的歡樂顯然的流露出來,到底是年輕的孩子。

下了車,嚴肅而稚氣的對我拍一下行了一小軍禮,我點點頭,快快的把車開走了。

總也忘不掉他那雙白手套,這個大孩子,終年在不見人煙的蕭條的大漠裡過着日子,對於他,到這個破落得一無所有的小鎮上來看場電影,竟是他目前一段生命里無法再盛大的事情了。

開車回去時,我的心無由的抽痛了一下,這個人,他觸到了我心裡一塊不常去觸動的地方,他的年紀,跟我遠方的弟弟大概差不多吧!弟弟也在服兵役。我幾乎沉湎在一個真實的時光里,呆了一剎,這才甩了一下頭髮,用力踩油門,讓車子沖回家去。

荷西雖然常常說我多管閒事,其實他只是嘴硬,他獨自開車上下班時,一樣也會把路上的人撿上車去。

我想,在偏僻的地區行車,看見路旁跋涉艱難的人如蝸牛似的在烈日下步行着,不予理會是辦不到的事。「今天好倒霉,這些老頭子真是兇猛。」荷西一路嚷着進屋來。

「路上撿了三個老沙哈拉威,一路忍着他們的體臭幾乎快悶昏了,到了他們要下車的地方,他們講了一句阿拉伯話,我根本不知道是在對我講,還是一直開,你知道他們把我怎麼了?坐在我後面的那個老頭子,急得脫下了硬幫幫的沙漠鞋,拼命敲我的頭,快沒被他打死。」

「哈,載了人還給人打,哈!」我笑得不得了。

「你摸摸看,起了個大包。」荷西咬牙切齒的摸着頭。

最高興的事,還是在沙漠裡碰到外來的人,我們雖然生活在一片廣闊的土地上,可是精神上仍是十分封閉的,如果來了外方的人,跟我們談談遠離我們的花花世界,在我,仍是興奮而感觸的。

「今天載了一個外國人去公司。」

「哪裡來的?」我精神一振。

「美國來的。」

「他說了些什麼?」

「他沒說什麼。」

「你們那麼長的路都不講話?」

「一來講不通,二來,這個神經病上了車,就用手裡的一根小棍子,不斷的有節奏的敲打着前座那塊板,我給他弄得煩死了,只想拚命快開,早點讓這個人下車,沒想到他跟去了工地。」

「哪裡上車的?」

「這個人背了一個大背包,上面縫了一面美國旗子,就在鎮上公路出口的地方上來的。」

「你們那個兇巴巴的警衛放他進工地去?他又沒有通行證。」

「本來是不肯的啊!那個人說一定要去看出礦砂。」「這不是隨便可以看的。」我霸氣的說。

「擋了他一會兒,後來這個人把他的背包一舉,說——我是美國人——。」

「他就進去啦?」我張大了眼睛望着荷西。

「就進去了」

「嘖!嘖!」我赫然的看着荷西。

荷西接着就去洗澡了,在沖水的聲音下,突然聽見荷西怪聲怪氣的唱起英文歌來——「我要——做一個——美——國——人,我要——做一個——美國人——」

我衝進去拉開他的帘子,就用鍋鏟拍拍的亂打他,他唱得更起勁,歌詞改了——「我要——嫁一個——美——國——人啊——我要——嫁——」。

以後我開進工地那道關口時,看見那個警衛,就把貼在車窗上的通行證用手一擋,不給他看,一面伸出頭去用怪腔怪調的英文對他大喊着——「我是美國人。」然後加足油門一衝而入。我不怪這個人討厭我,因為是我先討厭他的。

只要在月初,磷礦公司出納處的窗口,總是排了長長的隊伍,每一個輪到的人,擠出人群來時,總是手裡抓了一大把鈔票,臉上的笑容像草莓冰淇淋一樣在陽光下溶化着。

我們起初也是去領現錢,因為摸着真真實實的鈔票,跟摸着銀行的通知單,那份快慰是絕對不相同的,後來我們排隊排厭了,才請公司把薪水付進銀行里去。

但是,所有的工人們,一定是要現錢,不會跟銀行去打交道。

鄰近加納利群島來的班機,只要在月頭上,一定會載來許多花枝招展的女人,大張旗鼓,做起生意來,這時候的小鎮,正是銅錢響得叮叮噹噹如「酒店」影片裡那首——「錢,錢,錢,錢……」的歌一樣的好聽的季節啊!

那天晚上我去接荷西下夜班,車子到時,正看見荷西從公司的餐廳出來。

「三毛,臨時加班,明天清早才能回家,你回去吧!」「怎麼早上不先講,我已經來了。」我包緊了身上的厚毛衣,順手把給荷西帶去的外套交給他。

「一條船卡住了,非弄它出來不可,要連夜工作,明天又有三條來裝礦砂。」

「好,那我走了!」我倒轉車,把長距燈一開,就往迴路走。沙漠那麼大,每天跑個一百公里,真像散個小步一樣簡單。

那是一個清朗的夜,月光照着像大海似的一座一座沙丘,它總使我聯想起「超現實畫派」那一幅幅如夢魅似神秘的畫面,這種景象,在沙漠的夜晚裡,真真是存在的啊!

車燈照着寂靜的路,偶爾對方會有一兩輛來車,也有別人的車超過我的,我把油門加足了,放下車窗,往夜色里飛馳進去。

到了距離鎮上二十多里的地方,車燈突然照到一個在揮手的人,我本能的煞了車,跟這人還有一點距離就停住了,用車燈對着他照。

突然在這個夜裡,這麼不相稱的地方,看見路邊站的竟是一個衣着鮮明艷麗的紅髮女人,真比看見了鬼還要震驚,我動也不動的坐着,細細的望着她,靜默的釘在位子上。

這個女人用手擋着強烈的車燈,穿着高跟鞋噼噼啪啪的往車子跑來,到了車邊,一看見我,突然猶豫了,居然不要上車的樣子。

「什麼事?」我偏着頭問她。

「沒什麼,嗯!您走吧!」

「不是招手要搭車吧?」我再問。

「不是,不是,我弄錯了,謝謝!您走吧!謝謝啊!」

我嚇得馬上丟下她走了,這個女鬼在挑人做替身哪,趁她後悔以前,我快跑吧!

這一路逃下去,我才看見,沙地邊,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類似的捲髮綠眼紅嘴的女人要搭車,我那裡敢停,拼命在夜色里奔逃着。

沖了一陣,居然又出現個紫衣黃鞋的女人,笑眯眯的就擋在窄路中間,就算她不是人,我也不能把她壓過去,只有老遠慢慢的停了,用車燈照着她,按着喇叭請她讓路。神秘的一群女人啊!

她一樣噼噼啪啪拖着鞋子,笑着往車子跑過來。「啊!」看見我,她輕呼了一聲。

「不是你要的,我是女人。」我笑望着她已經中年了的粉臉,這時,我自然明白了,這夜的公路上在搞什麼,我們是在月初呢!

「啊!對不起!」她很有禮的也笑起來了。

我做了一個請她讓開的手勢,就把車緩緩的開動了。

她向四周看了一下,突然又追着拍了一下我的車,我伸頭去看她。

「好吧!今天也差不多了,收工吧!你載我回鎮上去好麼?」「上來吧!」我無可奈何的說。

「其實我是認識你的,你那天穿了沙哈拉威男人式樣的白袍子在郵局寄信。」她爽朗的說。

「對了,是我。」

「我們每個月都坐飛機來這裡,你知道嗎?」

「知道,只是以前不曉得你們在郊外做生意。」「沒辦法啦!鎮上誰肯租房間給我們,『娣娣酒店』那幾間是不夠用的啦!」

「生意那麼好?」我搖搖頭笑了起來。

「也只有月初,一過十號,錢不來了,我們也走啦!」倒是個坦白明朗的聲音,裡面沒有遺憾。

「你收多少錢一個人?」

「四千,如果租『娣娣』的房間過夜,八千。」

八千塊該是一百二十美元了,真是想不到那些辛苦的工人怎麼捨得這樣把血汗錢丟出去,我沒料到她們那麼貴。「男人都是傻瓜!」她靠在座位上大聲嘲笑着,好似個志得意滿的大大成功的女人。

我不接嘴,加緊往鎮上已經看得見的燈火駛去。「我的相好,也在磷礦公司做事!」

「哦!」我漫應着。

「你一定認識,他是電器部值夜班的工人。」

「我不認識。」

「就是他叫我來的,他說這裡生意好,我以前只在加納利群島,那時候收入差多啦!」

「你的相好叫你來這裡,因為生意好?」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複了一遍。」

「我已經賺了三幢房子了!」她得意的張着手,欣賞着漆着紫色螢光的指甲。

我被這個人無知的談話,弄得一直想大笑,她說男人都是傻瓜,她自己賺進了三幢房子,還可憐巴巴的在沙地上接客,居然自以為好聰明。

娼妓,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身上,大概不是生計,也不是道德的問題,而是習慣麻木了吧!

「其實,這裡打掃宿舍的女工,也有兩萬塊一個月可賺。」我不以為然的說了一句。

「兩萬塊?掃地,鋪床,洗衣服,辛苦得半死,才兩萬塊,誰要干!」她輕視的說。

「我覺得你才真辛苦。」我慢慢的說。

「哈!哈!」她開心的笑了起來。

遇到這樣的寶貝,總比看見一個流淚的妓女舒服些。

在鎮上,她誠懇的向我道謝,扭着身軀下車去,沒走幾步,就看見一個工人順手在她屁股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口裡怪叫着,她嘴裡不清不楚的笑罵着追上去回打那人,沉靜的夜,居然突然像潑了濃濃的色彩一般俗艷的活潑起來。

我一直到家了,看着書,還在想那個興高采烈的妓女。

這條荒野里唯一的柏油路,照樣被我日復一日的來回駛着,它乍看上去,好似死寂一片,沒有生命,沒有哀樂。其實它跟這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一條街,一條窄弄,一彎溪流一樣,載着它的過客和故事,來來往往的度着緩慢流動的年年月月。

我在這條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就跟每一個在街上走着的人舉目所見的一樣普通,說起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也不值得記載下來,但是,佛說——「修百世才能同舟,修千世才能共枕」——那一隻只與我握過的手,那一朵朵與我交換過的粲然微笑,那一句句平淡的對話,我如何能夠像風吹拂過衣裙似的,把這些人淡淡的吹散,漠然的忘記?

每一粒沙地里的石子,我尚且知道珍愛它,每一次日出和日落,我都捨不得忘懷,更何況,這一張張活生生的臉孔,我又如何能在回憶里抹去他們。

其實,這樣的解釋都是多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