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駱駝:沙巴軍曹 · 一 線上閱讀

一個夏天的夜晚,荷西與我正從家裡出來,預備到涼爽的戶外去散步,經過炎熱不堪的一天之後,此時的沙漠是如此的清爽而怡人。

在這個時候,鄰近的沙哈拉威人都帶着孩子和食物在外面晚餐,而夜,其實已經很深了。

等我們走到快近小鎮外的墳場時,就看見不遠處的月光下有一群年輕的沙哈拉威人圍着什麼東西在看熱鬧,我們經過人堆時,才發覺地上趴着一個動也不動的西班牙軍人,樣子像死去了一般,臉色卻十分紅潤,留着大鬍子,穿着馬靴,看他的軍裝,知道是沙漠軍團的,身上沒有識別階級的符號。

他趴在那兒可能已經很久了,那一群圍着他的人高聲的說着阿拉伯話,惡作劇的上去朝他吐口水,拉他的靴子,踩他的手,同時其中的一個沙啥拉威人還戴了他的軍帽好似小丑一般的表演着喝醉了的人的樣子。

對於一個沒有抵抗力的軍人,沙哈拉威人是放肆而大膽的。

「荷西,快回去把車開來。」我對荷西輕輕的說,又緊張的向四周張望着,在這時候我多麼希望有另外一個軍人或者西班牙的老百姓經過這裡,但是附近沒有一個人走過。

荷西跑回家去開車時,我一直盯着那個軍人腰間掛着的手槍,如果有人解他的槍,我就預備尖叫,下一步要怎麼辦就想不出來了。

那一陣西屬撒哈拉沙漠的年輕人,已經組成了「波里沙里奧人民解放陣線」,總部在阿爾及利亞,可是鎮上每一個年輕人的心幾乎都是向着他們的,西班牙人跟沙哈拉威人的關係已經十分緊張了,沙漠軍團跟本地更是死仇一般。

等荷西飛也似的將車子開來時,我們排開眾人,要把這個醉漢拖到車子裡去。這傢伙是一個高大健壯的漢子,要抬他到車裡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我們全身都汗濕了,才將他在后座放好,關上門,口裡說着對不起,慢慢的開出人群,車頂上仍然被人碰碰的打了好幾下。

在快開到沙漠軍團的大門時,荷西仍然開得飛快,營地四周一片死寂。

「荷西,閃一閃燈光,按喇叭,我們不知道口令,要被誤會的,停遠一點。」

荷西的車子在距離衛兵很遠的地方停下來了,我們趕快開了車門出去,用西班牙文大叫:「是送喝醉了的人回來,你們過來看!」

兩個衛兵跑過來,槍子咔答上了膛,指着我們,我們指指車裡面,動也不動。

這兩個衛兵朝車裡一看,當然是認識的,馬上進車去將這軍人抬了出來,口裡說着:「又是他!」

這時,高牆上的探照燈刷一下照着我們,我被這種架勢嚇得很厲害,趕快進車裡去。

荷西開車走時,兩個衛兵向我們敬了一個軍禮,說:「謝啦!老鄉!」

我在回來的路上,還是心有餘悸,被人用槍這麼近的指着,倒是生平第一次,雖然那是自己人的部隊,還是十分緊張的。

有好幾天我都在想着那座夜間警備森嚴的營區和那個爛醉如泥的軍人。

過了沒多久,荷西的同事們來家裡玩,我為了表示待客的誠意,將冰牛奶倒了一大壺出來。

這幾個人看見冰牛奶,像牛喝水似的呼一下就全部喝完了,我趕緊又去開了兩盒。

「三毛,我們喝了你們怎麼辦?」這兩個人可憐兮兮的望着牛奶,又不好意思再喝下去。

「放心喝吧!你們平日喝不到的。」

食物是沙漠裡的每一個人都關心的話題,被招待的人不會滿意,跟着一定會問好吃的東西是哪裡來的。

等荷西的同事在那一個下午喝完了我所有盒裝的鮮奶,見我仍然面不改色,果然就問我這是哪兒買來的了。「嘿!我有地方買。」我得意的賣着關子。

「請告訴我們在哪裡!」

「啊!你們不能去買的,要喝上家裡來吧!」

「我們要很多,三毛,拜託你講出來啊!」

我在沙漠軍團的福利社買的。」

「軍營?你一個女人去軍營買菜?」他們叫了起來,一副老百姓的呆相。

「軍眷們不是也在買?我當然跑去了。」

「可是你是不合規定的老百姓啊!」

「在沙漠裡的老百姓跟城裡的不同,軍民不分家。」我笑嘻嘻的說。

「軍人,對你還有禮貌嗎?」

「太客氣了,比鎮上的普通人好得多了。」

「請你代買牛奶總不會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的,要幾盒明天開單子來吧!」

第二天荷西下班回來,交給我一張牛奶單,那張單子上列了八個單身漢的名字,每個人每星期希望我供應十盒牛奶,一共是八十盒。

我拿着單子咬了咬嘴唇,大話已經說出去了,這八十盒牛奶要我去軍營買,卻實在是令人說不出口。

在這種情形下,我情願丟一次臉,將這八十盒羞愧的數量一次買清,就不再出現,總比一天去買十盒的好。隔了一天,我到福利社裡去買了一大箱十盒裝的鮮乳,請人搬來放在牆角,打一個轉,再跑進去,再買一箱,再放在牆角,過了一會兒,再進去買,這樣來來去去弄了四次,那個站櫃檯的小兵已經暈頭轉向了。

「三毛,你還要進進出出幾次?」

「還有四次,請忍耐一點。」

「為什麼不一次買?都是買牛奶嗎?」

「一次買不合規定,太多了。」我怪不好意思的回答着。「沒關係,我現在就拿給你,請問你一次要那麼多牛奶幹嘛?」

「別人派我來買的,不全是我的。」

等我把八大箱牛奶都堆在牆角,預備去喊計程車時,我的身邊刷一下停下了一輛吉普車,抬頭一看,嚇了一跳,車上坐着的那個軍人,不就是那天被我們抬回營區去的醉漢嗎?

這個人是高大的,精神的,制服穿得很合身,大鬍子下的臉孔看不出幾歲,眼光看人時帶着幾分霸氣又嫌過分的專注,胸膛前的上衣扣一直開到第三個扣子,留着平頭,綠色的船形軍帽上別着他的階級——軍曹。

我因為那天晚上沒有看清楚他,所以刻意的打量了他一下。

他不等我說話,跳下車來就將小山也似的箱子一個一個搬上了車,我看牛奶已經上車了,也不再猶豫,跨上了前座。「我住在墳場區。」我很客氣的對他說。

「我知道你住在那裡。」他粗聲粗氣的回答我,就將車子開動了。

我們一路都沒有說話,他的車子開得很平穩,雙手緊緊的握住方向盤,等車子經過墳場時,我轉過頭去看風景,生怕他想起來那個晚上酒醉失態被我們撿到的可憐樣子會受窘。

到了我的住處,他慢慢的煞車,還沒等他下車,我就很快的跳下來了,因為不好再麻煩這個軍曹搬牛奶,我下了車,就大聲叫起我鄰近開小雜貨店的朋友沙侖來。

沙侖聽見我叫他,馬上從店裡趿着拖鞋跑出來了,臉上露着謙卑的笑容。

等他跑到吉普車面前,發現有一個軍人站在我旁邊,突然頓了一下,接着馬上低下了頭趕快把箱子搬下來,那個神情好似看見了凶神一般。

這時,送我回來的軍曹,看見沙侖在替我做事,又抬眼望了一下沙侖開的小店,突然轉過眼光來鄙夷的盯了我一眼,我非常敏感的知道,他一定是誤會我了,我脹紅了臉,很笨拙的辯護着:「這些牛奶不是轉賣的,真的!請相信我,我不過是——。」

他大步跨上了車子,手放在駕駛盤上拍了一下,要說什麼又沒說,就發動起車子來。

我這才想起來跑了過去,對他說:「謝謝你,軍曹!請問貴姓?」

他盯住我,好似已經十分忍耐了似的對我輕輕的說:「對沙哈拉威人的朋友,我沒有名字。」

說完就把油門一踏,車子飛也似的沖了出去。

我呆呆的望着塵埃,心裡有說不出的委屈,被人冤枉了,不給我解釋的餘地,問他的名字,居然被他無禮的拒絕了。「沙侖,你認識這個人?」我轉身去問沙侖。

「是。」他低聲說。

「幹什麼那麼怕沙漠軍團,你又不是游擊隊?」

「不是,這個軍曹,他恨我們所有的沙哈拉威人。」「你怎麼知道他恨你?」

「大家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我刻意的看了老實的沙侖一眼,沙侖從來不說人是非,他這麼講一定有他的道理。

從那次買牛奶被人誤會了之後,我羞愧得很久不敢去軍營買菜。

隔了很久,我在街上遇見了福利社的小兵,他對我說他們隊上以為我走了,又問我為什麼不再去買菜,我一聽他們並沒有誤會我的意思,這才又高興的繼續去了。

運氣就有那麼不好,我又回軍營里買菜的第一天,那個軍曹就跨着馬靴大步的走進來了,我咬着嘴唇緊張的望着他,他對我點點頭,說一聲:「日安!」就到櫃檯上去了。

對於一個如此不喜歡沙哈拉威人的人,我將他解釋成「種族歧視」,也懶得再去理他了,站在他旁邊,我專心向小兵說我要買的菜,不再去望他。

等我付錢時,我發覺旁邊這個軍曹翻起袖子的手臂上,居然刻了一大排紋身刺花,深藍色的俗氣情人雞心下面,又刺了一排中號的字——「奧地利的唐璜」。

我奇怪得很,因為我本來以為刺花的雞心下面一定是一個女人的名字,想不到卻是個男人的。

「喂!『奧地利的唐璜』是誰?是什麼意思?」

等那個軍曹走了,我就問櫃檯上沙漠軍團的小兵。「啊!那是沙漠軍團從前一個營區的名字。」

「不是人嗎?」

「是歷史上加洛斯一世時的一個人名,那時候奧地利跟西班牙還是不分的,後來軍團用這名字做了一個營區的稱呼,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是,剛剛那個軍曹,他把這些字都刻在手臂上哪!」

我搖了搖頭,拿着找回來的錢,走出福利社的大門去。在福利社的門口,想不到那個軍曹在等我,他看見了我,頭一低,跟着我大步走了幾步,才說:「那天晚上謝謝你和你先生。」

「什麼事?」我不解的問他。

「你們送我回去,我——喝醉了。」

「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個人真奇怪,突然來謝我一件我已忘記了的事情,上次他送我回去時怎麼不謝呢?

「請問你,為什麼沙哈拉威人謠傳你恨他們?」我十分魯莽的問他。

「我是恨。」他盯住我看着,而他如此直接的回答使我仍然吃了一驚。

「這世界上有好人也有壞人,並不是那一個民族特別的壞。」我天真的在講一句每一個人都會講的話。

軍曹的眼光掠向那一大群在沙地上蹲着的沙哈拉威人,臉色又一度專注得那麼嚇人起來,好似他無由的仇恨在燃燒着他似的可怖。我停住了自己無聊的話,呆呆的看着他。

他過了幾秒鐘才醒過來,對我重重的點了一下頭,就大步的走開去。

這個刺花的軍曹,還是沒有告訴我他的名字。他的手臂,卻刻着一整個營區的名稱,而這為什麼又是好久以前的一個營區呢?

有一天,我們的沙哈拉威朋友阿里請我們到離鎮一百多里遠的地方去,阿里的父親住在那兒的一個大帳篷里,阿里在鎮上開計程車,也只有周末可以回家去看看父母。阿里父母住的地方叫「魅賽也」,可能在千萬年前是一條寬闊的河,後來枯乾了,兩岸成了大峽谷似的斷岩,中間河床的部份有幾棵椰子樹,有一汪泉水不斷的流着,是一個極小的沙漠綠洲。這樣遼闊的地方,又有這麼好的淡水,卻只住了幾個帳篷的居民,令我十分不解。在黃昏的涼風下,我們與阿里的父親坐在帳篷外,老人悠閒的吸着長煙斗,紅色的斷崖在晚霞里分外雄壯,天邊第一顆星孤伶伶的升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