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記:賣花女 · 二 線上閱讀

我丟下了樹枝,馬上跑出去找這個混帳,沿着馬路沒走多遠,就看見這個女人坐在小公園的草地上吃東西,旁邊還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大概是她的兒子,路邊停了一輛中型的汽車,車裡還有好幾個大紙盒和幾盆花。「咦!你不是說走路來的嗎?」我故意問她,她居然像聽不懂似的泰然。

「你的盆景沒有根,是怎麼回事?」我看着她吃的夾肉麵包問着她。

「根?當然沒有根嘛!多灑灑水根會長出來的,嘻!嘻!」「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我慢慢的瞪着她,對她說出我口中最重的話來,再怎麼罵人我也不會了。

我這樣罵着她,她好似聾了似的仍然笑嘻嘻的,那個像她兒子的人倒把頭低了下去。

「要有根的價就不同了,你看這一盆多好看,一千二,怎麼不早說嘛!」

我氣得轉身就走,這輩子被人捉弄得團團轉還是生平第一次。我走了幾步,這個女人又叫了起來:「太太!我下午再去你家,給你慢慢挑,都是有根的……」

「你不要再來了!」我向她大吼了一聲,再也罵不出什麼字來,對着這麼一個老女人,我覺得像小孩子似的笨拙。

那個下午,我去寄了一封信,回來的路上碰到一個鄰居太太,她問起我「糖醋排骨」的做法,我們就站在路上聊了一會兒,說完了話回來,才進門,就看見家中桌上突然又放了一盆跟早上一模一樣的葉子。

我大吃一驚,預感到情勢不好了,馬上四處找荷西,屋子裡沒有人,繞到後院,看見他正拿了我早晨買下的那根樹枝在往泥巴地里種。

「荷西,我不是跟你講過白天那個女人,你怎麼又會去上她的當,受她騙。她又來過了?」

「其實,她沒有來騙我。」荷西嘆了口氣。

「她是騙子,她講的都是假的,你……」

「她下午來沒騙,我才又買下了一棵。」

「多少錢?我們在失業,你一定是瘋了。」

「這個女人在你一出去就來了,她根本沒有強迫我買,她只說,你對她好,給她水喝,後來她弄錯了,賣了一盆沒有根的葉子給你,現在她很後悔,恰好只剩下最後一盆了,所以回來半價算給我們,也算賠個禮,不要計較她。」「多少錢?快說嘛!」

「一千二,半價六百塊,以後會長好大的樹,她說的。」「你確定這棵有根?」我問荷西,他點點頭。

我一手把那盆葉子扯過來,猛的一拉,這一天中第二根樹枝落在我的手裡,我一點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荷西那個傻瓜把眼睛瞪得好大,嘴巴合不上了。

「你怎麼弄得過她,她老了,好厲害的。」我們合力再把這第二根樹枝插在後院土裡,希望多灑灑水它會長出根來。

我們與這賣花女接觸的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她贏得很簡單。

沒過了幾日,我在鄰居家借縫衣機做些針線,這個賣花女闖了進來。

「啊!太太,我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在這兒。」

她親熱的與我招呼着,我只好似笑非笑的點了點頭。「魯絲,不要買她的,她的盆景沒有根。」我對鄰居太太說。

「真的?」魯絲奇怪的轉身去問這賣花女。

「有根,怎麼會沒有根,那位太太弄錯了,我不怪她,請你信任我,哪,你看這一盆怎麼樣?」賣花女馬上舉起一盆特美的葉子給魯絲看。

「魯絲,不要上她的當,你拔拔看嘛!」我又說。「給我拔拔看,如果有根,就買。」

「哎呀!太太,這會拔死的啊!買花怎麼能拔的嘛!」

魯絲笑着看着我。「不要買,叫她走。」我說着。「沒有根的,我們不買。」魯絲說。

「好,你不信任我,我也不能拔我的花給你看。這樣好了,我收你們兩位太太每人兩百塊訂金,我留下兩盆花,如果照你們說的沒有根,那麼下星期我再來時它們一定已經枯了,如果枯了,我就不收錢,怎麼樣?」

這個賣花女居然不耍賴,不嚕囌,那日十分乾脆了當。

魯絲與我聽她講得十分合理,各人出了兩百訂金,留下了一盆花。

過了四五日,魯絲來找我,她對我說:「我的盆景葉子枯了,灑了好多水也不活!。

我說:「我的也枯了,這一回那個女人不會來了。」

沒想到她卻準時來了,賣花女一來就打聽她的花。「枯了,對不起,兩百塊錢訂金還來。」我向她伸出手來。「咦!太太,我這棵花值五百塊,萬一枯了,我不向你要另外的三百塊,是我們講好的,你怎麼不守信用?」「可是我有兩百訂金給你啊?你忘了?」

「對啊!可是我當時也有碧綠的盆景給你,那是值五百的啊!你只付了兩百,便宜了你。」

我被她翻來覆去一搞,又糊塗了,呆呆的望着她。「可是,現在謝了,枯了。你怎麼說?」我問她。「我有什麼好說,我只有搬回去,不拿你一毛錢,我只有守信用。」說着這個老太婆把枯了的盆景抱走了,留下我繞着手指頭自言自語,纏不清楚。

這第三回合,我付了兩百塊,連個花盆都沒有得到。

比較起所有來登門求售的,這個老太婆的實力是最兇悍的,一般男人完完全全不是她的樣子。

「太太!日安!請問要雞蛋嗎?」

「蛋還有哪!過幾天再來吧!」

「好!謝謝,再見!」

我注視着這些男人,覺得他們實在很忠厚,這樣不糾不纏,一天的收入就差得多了。

有一次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中年男人來敲門。

「太太,要不要買鍋?」他憔悴的臉好似大病的人一樣。「鍋?不要,再見!」我把他回掉了。

這個人居然痴得一句話都不再說,對我點了一下頭,就扛着他一大堆凸凸凹凹的鍋開步走了。

我望着他潦倒的背影,突然後悔起來,開了窗再叫他,他居然沒聽見,我鎖了門,拿了錢追出去,他已經在下一條街了。

「喂!你的鍋,拿下來看看。」

他要的價錢出乎意外的低,我買了五個大小一套的鍋,也不過是兩盆花的錢,給他錢時我對他說:「那麼老遠的走路來,可以賣得跟市場一樣價嘛!」

「本錢夠了,日安!」這人小心的把錢裝好,沉默的走了。

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類型,我自然是喜歡後者,可是看了這些賣東西的男人,我心裡總會悵悵的好一會,不像對待賣花女那麼的乾脆。

賣花女常常來我們住的一帶做生意,她每次來總會在我們家纏上半天。

有一天早晨她又來了,站在廚房窗外叫:「太太,買花嗎?」「不要。」我對她大叫。

「今天的很好。」她探進頭來。

「好壞都不能信你,算了吧!」我仍低頭洗菜,不肯開門。「哪!送你一盆小花。」她突然從窗口遞進來極小一盆指甲花,我呆住了。

「我不要你送我,請拿回去吧!」我伸出頭去看她,她已經走遠了,還愉快的向我揮揮手呢!

這盆指甲花雖是她不收錢的東西,卻意外的開得好,一個星期後,花還不斷的冒出來,我十分喜歡,小心的照顧它,等下次賣花女來時,我的態度自然好多了。

「花開得真好,這一次你沒有騙我。」

「我從來沒有騙過你,以前不過是你不會照顧花,所以它們枯死了,不是我的錯。」她得意的說着。

「這盆花多少錢?」我問她。

「我送你的,太太,請以後替我介紹生意。」

「那不好,你做小生意怎麼賠得起,我算錢給你。」我去拿了三百塊錢出來,她已經逃掉了,我心裡不知怎的對她突然產生了好感和歉意。

過了幾日,荷西回家來,一抬頭髮覺家裡多了一大棵爬藤的植物,嚇了一大跳。

「三毛!」

「不要生氣,這次千真萬確有根的,我自動買下的。」我急忙解釋着。

「多少錢?」

「她說分期付,一次五百,分四次付清。」

「小魚釣大魚,嗯!送一盆小的,賣一盆特大的。」荷西抓住小盆指甲花,作勢把它丟到牆上去。

我張大了嘴,呆看着荷西,對啊!對啊!這個人還是賺走了我的錢,只是換了一種手腕而已,我為什麼早沒想到呀!對啊!

「荷西,我們約法三章,這個女人太厲害,她來,一不開門,二不開窗,三不回話。這幾點一定要做到,不然我們是弄不過她的,消極抵抗,注意,消極抗抵,不要正面接觸。」我一再的叮嚀荷西和自己。

「話都不能講嗎?」

「不行。」我堅決的說。

「我就不信這個邪。」荷西喃喃的說。

星期六下午,我在午睡,荷西要去鄰家替一位太太修洗衣機,他去了好久,回來時手上又拿了一小盆指甲花。「啊!英格送你的花?」我馬上接過來。

荷西苦笑的望着我,搖搖頭。

「你——?」我驚望着他。

「是,是,賣花女在英格家,唉——」

「荷西,你是白痴不成?」我怒喝着。

「我跟英格不熟,那個可憐的老女人,當着她的面,一再的哭窮,然後突然向我走來,說要再送我一小盆花,就跟她『一向』送我們的一樣。」

「她說——一向——?」我問荷西。

「你想,我怎麼好意思給英格誤會,我們在占這個可憐老女人的便宜,我不得已就把錢掏出口袋了。」

「荷西,我不是一再告訴你不要跟她正面接觸?」「她今天沒有跟我接觸,她在找英格,我在修洗衣機,結果我突然輸得連自己都莫名其妙。」

「你還敢再見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推銷員嗎?荷西?」我輕輕的問他。

荷西狼狽的搖搖頭,恐怖的反身把大門鎖起來,悄悄的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輕輕的問着我:「我們敢不敢再見這個天才?」

我大喊着:「不敢啦!不敢啦!」一面把頭抱起來不去看窗外。

從那天起,這個偉大的賣花女就沒有再看到過我們,倒是我們,常常在窗簾後面發着抖景仰着她的風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