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二十一章 · 二 線上閱讀

「里德太太好嗎?」我馬上問,鎮靜地看着喬奇安娜;她認為應當對這直截了當的稱呼表示憤怒,仿佛那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放肆。

「里德太太?啊!你是說媽媽;她身體很不好;我看你今晚未必能去見她。」

「要是,」我說,「你只是上樓去告訴她一聲,說我來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你了。」

喬奇安娜差點兒驚跳起來,她把那雙藍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別希望看見我,」我補充說,「除非絕對必要,我不願再推遲去聽聽她的願望。」

「媽媽不喜歡人家在晚上去打擾她,」伊麗莎說。我馬上站起身來,不用別人請就自己默默地脫掉帽子和手套,說要走出去找白茜——也許她在廚房裡——請她問問清楚,里德太太今晚是否願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白茜,打發她去給我問問,我着手進一步採取措施。在這以前,我一直習慣於在傲慢面前退縮;要是換了一年以前,受到今天這樣的接待,我會下決心第二天早上就離開蓋茲海德;而現在,我卻一下子就看出了,那將是個愚蠢的計劃。我已經路遠迢迢地趕了一百英里路來看舅媽,我就得在她這兒留下來,直到她好轉——或者去世;至於她女兒的傲慢和蠢舉,我得撇在一邊不去管它;我自己拿主意。所以就找了管家,請她帶我到一間屋子去,告訴她說我可能在這兒做客,住一兩個星期,讓她把我的箱子搬進屋子,我自己跟着去。在樓梯平台上,我遇到了白茜。

「太太醒着,」她說;「我告訴她說你來了;來,讓我們看看她是不是認識你。」

我用不着別人帶我進那間熟悉的房間,從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兒去受罰或者挨罵。我匆匆地走在白茜前面,輕輕地打開門;桌子上放着一盞有燈罩的燈,因為現在天漸漸黑了。那兒還像以前一樣,放着那張四根柱子的大床,上面掛着琥珀色帳子;還有梳妝檯,扶手椅,腳凳。我曾經上百次在這張腳凳上罰跪,請求寬恕我未曾犯過的過錯。我朝附近某個角落望望,有點想看到我一度害怕過的鞭子的細細的輪廓;過去它常躲在那兒,等着要像小鬼般地跳出來抽打我發抖的手掌或畏縮的脖子。我走近大床,拉開帳子,朝堆得高高的枕頭彎下身去。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里德太太的臉,我急切地尋找那熟悉的形象。時間平息了復仇的渴望,壓下了憤怒和厭惡的衝動,這是件快樂的事。我在痛苦和憎恨中離開這個女人,現在我回來時的心情,卻只是同情她的極大病痛,強烈渴望忘卻和原諒一切傷害——強烈渴望和好,並在親善中握手。

那張熟悉的臉就在那兒,像以前一樣嚴酷無情——還有那任何東西都不能軟化的特別的眼睛,以及微微抬起的專橫暴虐的眉毛。那張臉曾經多少次向我投來恐嚇和仇恨!如今我看着它那嚴厲的輪廓,童年時代的恐怖和悲傷的回憶是怎樣地湧上了心頭啊!然而,我還是彎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簡·愛嗎?」她問。

「是的,里德舅媽,你好嗎,親愛的舅媽?」

我曾經起誓再也不叫她舅媽,我認為現在忘記和違反這個誓言並不是罪過。我的手指緊緊地握住她那隻放在被單外面的手。如果她慈愛地握住我的手,那時我會體驗到一種真正的愉快。但是不易感動的本性不是那麼一下子就能變得柔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立即能消除的。里德太太把手移開,把臉從我這兒轉過去,她說夜晚是暖和的。她又一次這樣冷冰冰地對待我,我馬上覺察到她對我的看法——她對我的感情——並沒有改變,而且是不可能改變的。她那石頭般冷酷的眼睛,溫柔不能使它感動,眼淚不能使它溶解。從她的眼睛中我看出她決心到最後一刻都還認定我是壞的;因為如果承認我是好的,那麼給她帶來的將不是寬厚的快樂,而只是一種屈辱的感覺。

我感到痛苦,接着又感到憤怒,最後我下決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願如何,我要控制她。像在童年時代一樣,我的眼淚已經涌了上來,我命令它們回到源頭。我拿了把椅子放在床頭邊坐下,身子俯在枕頭上。

「你叫我來,」我說,「我來了,而且我想住下,看看你的病情的發展。」

「哦,當然囉!你看到我的女兒了?」

「看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住下,一直到我能夠把心裡幾件事跟你好好談一談,今天晚上太晚了,而且我也很難想起來。不過我是有點事要說——讓我想想看——」

她那游移的眼神和變了的語調說明了原來健壯的身體受到了怎樣的摧殘。她不安地輾轉着,拉過被單把身子裹起來,我的胳臂肘正好擱在她的一個被角上,把它壓住了,她馬上惱怒起來。

「坐直!」她說,「不要緊緊地抓住被子來煩擾我——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這個孩子給我添的麻煩,多得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個累贅留在我手裡——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發脾氣,還老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別人的行動,她每天每刻就用這一切來給我惹出許多煩惱!我肯定地說,有一次她像瘋子或者像個魔鬼似地對我說話——沒有一個孩子曾經像她那樣說話和看人。把她攆出這所房子,我很高興。他們在勞渥德對她怎麼樣?那兒發生了傷寒,許多學生死了。然而,她卻沒有死;但是我說她死了——我希望她死了!」

「一個奇怪的願望,里德太太;你幹嗎那麼恨她呢?」

「我一直不喜歡她的母親,因為她是我丈夫惟一的妹妹,也是他很喜歡的人。她降低身份結了婚,家裡不承認她,他反對家裡的這個做法;她的死訊傳來的時候,他哭得像個傻子似的。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嬰孩領回來,雖然我勸他寧可出錢在外面找奶媽撫養。我第一眼見到她就恨她——一個病懨懨的、哭哭啼啼的、瘦小的東西!整夜在搖籃里嗚咽,不像任何別的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號叫,而是嗚嗚咽咽、哼哼唧唧。里德可憐她,常常看護她,留意她,就跟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說實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這個年齡的時候,他還從沒這麼留意過。他試着要我的孩子們對這個小要飯的友好;親愛的孩子們都受不住,他們表示不喜歡她,他就跟他們發火。他在最後一次生病期間,還不斷地叫人把她抱到床邊;臨終前一小時,還強迫我發誓繼續撫養這個東西。我倒寧可收養一個從濟貧院抱來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軟弱,天生的軟弱。我很高興,約翰一點都不像他父親;約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是個十足的吉布森家的人。哦,但願他別再用要錢的信來折磨我!我再也沒錢給他了,我們變窮了。我得把一半用人打發走,把一部分房子空關起來或者租出去。我絕不甘心這麼做——可是我們怎麼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付抵押利息了。約翰沒命地賭博,而且老是輸錢——可憐的孩子!他被騙子包圍了,約翰變壞了,墮落了,——他的臉色實在可怕——我看到他的時候我都為他害臊。」

她越說越激動。「我想我現在最好還是離開她,」我對站在床另一邊的白茜說。

「也許你還是離開好,小姐;但是到了晚上她經常這樣說話——早晨她比較安靜。」

我站起來。「站住!」里德太太叫道,「我還有件事要說。他威脅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我的死來威脅我;有時候我夢見在為他大殮,他的喉部有一個很大的傷口,或者臉又腫又黑。我來到了一個奇怪的關口,我有很多麻煩。怎麼辦呢?怎麼去弄錢呢?」

這時白茜竭力說服她服一劑鎮靜藥;她好不容易才把她說服。不久,里德太太漸漸安靜下來,最後進入昏睡狀態。於是我離開了她。

十多天過去了,我沒有再跟她談過話。她不斷地昏迷或是昏睡。凡是可能使她痛苦地激動起來的事,醫生都禁止做。這期間,我儘量同喬奇安娜和伊麗莎和睦相處。一開始,她們的確十分冷淡。伊麗莎會坐上半天,縫紉、讀書或者寫字,幾乎不對我或者她妹妹說一句話。喬奇安娜會一連幾小時喋喋不休地對她的金絲雀說一些無聊的話,一點也不注意我。但是我下決心不顯得不知幹什麼或者不知怎麼消遣,我帶着畫圖用具,它們既讓我有事可干,又讓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畫筆,幾張紙,離開她們,在窗子附近坐下,忙着畫一些幻想的小畫,表現出變幻不定的想像的萬花筒中瞬間顯現的景象,比如:兩塊岩石中海的一瞥;初升的月亮,和橫在圓月上的一條船;一簇蘆葦和菖蒲,一個水仙女的頭,戴着荷花從裡面升起;一個精靈在一圈山楂花下坐在籬雀窩裡。

一天早上,我着手畫一張臉;哪一種臉呢?我既不關心,也不知道。我拿了一支軟鉛黑鉛筆,把筆尖弄得很粗,開始畫了。不一會兒我就在紙上畫出一個寬闊突出的額頭;臉下半部畫得方方的,這輪廓使我高興;我的手指忙着在裡面加上五官。在那個額頭下,得畫上特別顯著的平平的眉毛;接下來,自然是長得很好的鼻子,鼻樑挺直,鼻孔大大的;然後是顯得靈活的嘴,長得並不小;再後來是一個堅毅的下巴,中間有一個明顯的凹痕;當然還需要畫上黑的頰鬚,還有烏黑的頭髮,濃密地長在兩鬢,在額頭上鬈曲成波浪形。現在畫眼睛了;我把它們留到最後,因為它們最需要畫得仔細。我把它們畫得大大的,形狀很好;睫毛畫得又長又濃;眼黑又亮又大。「好!可是不完全像,」我看看效果,想道;「還要更有力、更精神點,」我把陰影加深,好讓光閃得更亮——恰到好處地潤飾了一兩筆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臉就在我眼前;兩個小姐轉過身去不理睬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看看它;我對着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滿意足。

「那是你認識的人的肖像嗎?」伊麗莎問,我沒有注意她已經朝我走了過來。我回答說那只是一個想像的頭像,趕緊把它放到其他紙下面。當然,我是撒謊;事實上,這是羅切斯特先生的一張十分逼真的肖像。可是除了我以外,對她來說,或者對其他任何人來說,它又有什麼意義呢?喬奇安娜也走上前來看看。其他的畫她很喜歡,可是她把那一張稱作「一個醜人」。她們似乎都對我的技巧感到驚訝。我提出要給她們畫像;她們輪流坐下來讓我畫一個鉛筆輪廓。接着,喬奇安娜把她的畫集拿出來。我答應畫一張水彩畫讓她放在裡面;這一下子就使她脾氣好起來。她提議到庭園裡去散散步。我們出去了不到兩個小時,就興致勃勃地談起知心話來了;承蒙她給我描述了兩個季節以前她在倫敦度過的光輝燦爛的冬季,描述了她在那兒引起的愛慕和受到的注意;我甚至還聽到她暗示,她贏得了有爵位的人的歡心。在下午和晚上,這些暗示逐漸擴大:報道了各種各樣溫柔的談話,重演了動情的場面;總之,那一天,她為了我即興創作了一部時髦生活的小說。這些談話,每天重新談一遍,老是那同一個主題——她自己,她的戀愛和悲哀。很奇怪,她一次也沒提到她母親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現在家庭前途的悲慘。她的心靈似乎整個被對往日歡樂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放蕩生活的渴望占據了。每天她在母親病房裡只待五分鐘光景,不再多了。

伊麗莎還是很少說話;顯然她沒時間說。她看上去很忙,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卻又很難說出她幹了些什麼;或者不如說,很難看出她勤奮的任何效果。她有個鬧鐘把她一大早就叫起來。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麼;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時間均勻地分成幾部分;每一小時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天三次讀一本小書,我看了一下,是《祈禱書》。我有一次問她那本書強大的吸引力是什麼,她說是「禮拜規程」。她一天花三小時用金線縫一塊方形紫紅布的邊。那塊布大得可以作地毯。我問她這東西的用途,她告訴我說,是用來鋪在蓋茲海德附近新建教堂的祭壇上的。她花兩小時寫日記,兩小時一個人在菜園裡幹活,一小時整理賬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不需要談話。我相信她是自得其樂的;這種例行工作對她來說已經夠了;要是發生任何事情,迫使她打亂那時鐘般準確的規律,那可是最叫她煩惱的了。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時愛談話,她告訴我,約翰的行為和家庭面臨的破產,對她來說是極度痛苦的源泉;但是她說,她現在已經安下心來,並且作了決定。她已經留心保住了她自己的財產;等到她母親去世,——她平靜地說,她母親完全不可能復原或長久拖下去,——她就要執行一個醞釀已久的計劃:找一個幽靜的住處,讓嚴守時刻的習慣永遠不受干擾,還要在她自己和浮華世界之間放一些安全的屏障。我問,喬奇安娜是否將同她作伴。

她答道:當然不。喬奇安娜和她沒有共同之處;她們向來沒有。她無論如何不願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喬奇安娜應該走她自己的路;而她,伊麗莎,則走她自己的路。

喬奇安娜在不向我吐露心事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躺在沙發上,抱怨家裡太沉悶,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媽來請帖請她進城去。「要是能躲開一兩個月,」她說,「等一切都過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沒問她「一切都過去了」是什麼意思,但是我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親的死和接下來的悲慘的葬禮。伊麗莎通常不去注意她妹妹的懶散和抱怨,就像面前沒有這麼一個老是嘀嘀咕咕、懶洋洋地躺着的人。然而,有一天她收好賬簿,攤開刺繡,突然責備起她來了。

「喬奇安娜,我肯定說,從來沒有一個比你更愚蠢、更荒唐的動物被允許成為大地的寄生蟲了。你沒有權利被生出來;因為你浪費生命。你不像一個有理智的人應該的那樣,為自己生活,在自身中生活,靠自己生活,卻只想把你的微弱拴在別人的力量上;要是沒有人願意拿這樣一個肥胖、懦弱、虛榮、無用的東西來使自己受累,你就嚷嚷,說你受到了虧待、忽視,說你不幸。而且,生活對你來說,必須是個不斷變化、不斷興奮的場景,要不然世界就是個土牢;你必須受到愛慕,必須受到追求,必須受到奉承——你必須有音樂、跳舞、社交——否則你就憔悴,你就頹喪。難道你就沒有頭腦去想出一個方法來,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意志,而只靠自己的麼?你拿一天,把它分成幾個部分;每個部分都分配有工作做;不要讓一刻鐘、十分鐘、五分鐘閒着沒事幹,所有的時間都要包括在內;要有條有理地、嚴格按照規律地依着次序去做每一件事。這樣,在你幾乎還沒發覺一天已經開始的時候,這一天就過完了;你就不用為了幫你打發一個空閒時間而感謝任何人;也不必去求誰作伴、談話、同情、忍耐;總之,你就會像一個獨立的人應該的那樣生活。接受這個勸告,我給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勸告;然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就不需要我或者任何別人了。不接受勸告——繼續像以前那樣渴望、哀嘆、懶散——那就忍受你的極端愚蠢的後果吧,不管它是如何糟,如何無法忍受。我明明白白告訴你;聽好,雖然我不會重複我現在將要說的話,我可是肯定要按自己的話去做的。媽媽去世以後,我就同你一刀兩斷;從她的棺材抬到蓋茲海德教堂下的墓穴的那天起,你就和我分手,像從不相識一樣。你不必認為,因為我們碰巧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我就將容忍你用甚至最微弱的要求來束縛我;我可以告訴你——哪怕除了我們以外,整個人類都消滅了,只剩我們兩人單獨站在地球上,我也會讓你留在舊世界,而我自己去新世界。」

她閉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自找麻煩作這麼個長篇演講,」喬奇安娜回答說。「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沒良心的傢伙。我知道,你對我有刻骨仇恨,我以前就有過一個例子,關於埃德溫·維爾勳爵,你對我施了一條奸計,你不能容忍我地位比你高,有貴族頭銜,在你不敢去露面的圈子裡受到接待,所以你就扮演了奸細和告密者的角色,永遠毀掉了我的前途。」喬奇安娜掏出手絹,擤了一小時鼻子;伊麗莎冷冷地、無動於衷地坐着,勤奮地干着活兒。

有些人不重視真摯寬厚的感情;可是這兒的兩個性格就因為缺少這種感情,一個是刻薄得叫人無法忍受,另一個是乏味得叫人瞧不起。沒有判斷的感情的確是淡而無味的一口飲料;可是未經感情調和的判斷卻是太苦太粗的一口食物,讓人無法下咽。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奇安娜在沙發上看小說看得睡着了;伊麗莎上新教堂去做聖徒節禮拜——因為在宗教方面,她是嚴格履行儀式的;凡是她認為是虔敬義務的事,任何天氣都不能阻止她按時去做;不管天好天壞,她每個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時一有祈禱儀式她就去。

我想我還是上樓去看看那個垂死的女人怎麼樣了,她躺在那兒幾乎沒人理睬;僕人們只是時而去照料她一下;請來的護士沒人管,能什麼時候溜出房間就什麼時候溜出去。白茜雖然忠心耿耿,可是她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照料,只能偶爾到宅子裡來。果不出所料,我發現病室里沒人看護;護士不在那兒;病人一動不動地躺着,顯然在昏睡;她那鉛一樣蒼白的臉陷在枕頭裡;火在爐格里都快熄滅了。我加了點燃料,整理好床單,盯着她看了一忽兒,現在她不能盯着我看了。然後我走開,到窗前去。

雨狠狠地抽打着窗玻璃,風狂暴地刮着。「一個人躺在那兒,」我想,「馬上就要不再受到世間的暴風雨了。那精神,現在正在竭力要掙脫它的物質的軀殼,它在終於解脫了以後,將飛到哪兒去呢?」

我思考着這個重大的謎,不由得想起了海倫·彭斯,想起了她臨終時說的話——她的信仰——她的關於解脫了軀殼的靈魂都是平等的學說。我想起了她臨終時平靜地躺在床上,低聲表示渴望回到天父的懷裡。我還在思想中傾聽着我牢記着的她的聲調,還在描繪着她那蒼白的、超越塵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視,這時,我背後床上發出一個微弱的嘟噥聲:「是誰?」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經幾天沒說話了;她甦醒過來了嗎?我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媽。」

「誰——我?」是她的回答。「你是誰?」她驚奇中帶點驚恐但還不是狂野地看着我。「我完全不認識你——白茜在哪兒?」

「她在門房小屋裡,舅媽。」

「舅媽,」她重複一遍。「誰叫我舅媽?你不是吉布森家的人(2);但是我認識你——那張臉,那雙眼睛和那個額頭,我都很熟悉;你像是——啊,你像是簡·愛!」

 (2)英語中aunt可指舅媽也可指姨媽或姑媽。

我沒說什麼;我怕一承認會引起她休克。

「但是,」她說,「我怕搞錯;我的思想會欺騙我。我希望看見簡·愛;在沒有她的地方我會憑空想像出一個像她的人來;再說,八年中,她一定大變樣了。」現在我溫和地告訴她,我就是她猜想和希望的那個人,讓她放心;看到她聽懂了我的話,她的神志完全清醒了,我便解釋白茜怎樣派她丈夫去把我從桑菲爾德接來。

「我病得很重,我知道,」她不久就說。「幾分鐘以前我想翻個身,發覺連一個手腳都不能動。在我死以前,讓我安下心來也好;我們在健康的時候不大去想的事,在我現在這樣的時刻就沉重地壓在心頭。護士在嗎?還是屋裡只有你一個人?」

我說只有我們兩人,讓她放心。

「唉,我做了兩次對不起你的事,我現在很後悔。一件是,沒有遵守對我丈夫作的諾言,把你當我親生孩子一樣扶養大;另一件是,——」她停下了。「也許,這畢竟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再說,我可能會好起來;在她面前低聲下氣地賠不是,真是痛苦。」

她作了一次努力要改變她的姿勢,可是沒成功;她的臉變了;似乎經歷着內心的一種什麼感覺——或許是最後一陣劇痛的先兆。

「好,我得把這件事做了。長眠已經在我面前;我還是告訴她好。——到我的梳妝盒那兒去,把它打開,把你看到的裡面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照着她的指點去辦。「讀那封信,」她說。

信很短,是這麼寫的:

夫人:

請惠告舍侄女簡·愛通訊處,並示知其近況如何;我擬即時去函囑她來馬德拉我處。蒙上天賜福,我苦心經營後,得以獲致相當財產;我未婚,無嗣,望能趁我健在,收她為養女,並在我去世後將一切遺產留贈給她。

約翰·愛謹啟於馬德拉

日期是三年以前。

「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呢?」我問。

「因為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不願助你一臂之力,讓你走運。我忘不了你對我的行為,簡——你有一次對我發的火,你宣布在世界上最討厭我的那種聲調,你用那種不像孩子的神情和聲音,說一想到我就叫你噁心,說我對你冷酷得難以忍受。我忘不了你這樣跳起來,把心頭毒液一古腦兒倒出來,這時候我是什麼感覺:我覺得害怕,就像我打過或者推過的一頭動物抬起頭來,用人的眼睛看我,用人的聲音罵我。——給我點水!哦!快!」

「親愛的里德太太,」我一邊把她要的水遞給她,一邊說,「別再去想這一切了,讓它從你的心裡消失吧。原諒我的氣話,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在那天以後,已經八九年過去了。」

她沒聽我說的話;可是,她喝了一點兒水,喘過氣來,又接着說:

「我確實忘不了;我就報復了;因為你過繼給你叔叔,去過優裕舒適的日子,是我受不了的。我給他寫了回信,說很遺憾,讓他失望,簡·愛已經死了,她在勞渥德生傷寒病死的。現在按你的心愿辦吧,你願意,就馬上寫信去否定我的話——去揭穿我的謊話吧。我想,你生來就是折磨我的,我到臨終還要回憶起這件事,心裡不得安寧,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決不會動心,干出這種事來。」

「要是你接受勸告,不再去想它,舅媽,而懷着仁慈和原諒來看看我——」

「你的脾氣很壞,」她說,「這種脾氣我到今天都還覺得不可理解;怎麼會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樣對待你,你都忍耐、沉默,而在第十年卻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永遠也不能理解。」

「我的脾氣不像你想的那麼壞;我容易激動,卻不愛報復。小時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許我,我會很高興地愛你;現在我真心誠意渴望跟你和好;吻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近她的嘴唇;她不願碰。她說我在床上彎下身,使她透不過氣來;她又向我要水。我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在我胳臂上喝水,我讓她躺下的時候,把手放在她那冰冷潮濕的手上;細弱的手指一接觸到我的手就縮了回去——失神的眼睛躲開我的凝視。

「那麼,隨你愛我還是恨我,」我最後說,「你得到了我的完全的、自動的寬恕;現在請求上帝的寬恕;安心吧。」

可憐的痛苦的女人!對她來說,現在要努力改變她習慣的想法,已經是太遲了;活着的時候,她曾經恨我——臨終的時候,她必須還是恨我。

這時候,護士走了進來,白茜跟在後面。我又逗留了半個小時,希望能看到一點和好的跡象;可是她沒表示。她很快又陷入昏迷;沒再清醒過來;就在那一夜十二點鐘,她去世了。我沒在場給她閉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沒在場。第二天早上別人來告訴我們一切都過去了。那時候,已經在給她大殮。伊麗莎和我過去看看她;喬奇安娜突然嚎啕大哭,說她不敢去。賽拉·里德一度健壯、靈活的身體,僵硬、靜止地躺在那兒;她那無情的眼睛由冷冷的眼皮覆蓋着;她那額頭和強硬的特徵還帶着她那冷酷心靈的痕跡。在我看來,那具屍體是個奇怪和嚴肅的東西。我懷着憂傷和痛苦的心情凝視着它;它引不起任何溫柔、甜蜜、同情、希望或克制的感情;只能引起一種為她的悲哀而不是為我的損失而感到的劇烈痛苦,引起一種對這樣一種死的恐怖所感到的憂鬱、無淚的驚愕。

伊麗莎鎮靜地俯視着她的母親。沉默片刻以後,她說:

「像她那樣的體質,本來應該可以活到高年;她的生命讓煩惱縮短了。」接着,一陣痙攣使她的嘴收縮了一下;痙攣過去以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離開了。我們兩人都沒掉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