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十八章 · 二 線上閱讀

「真叫人生氣!」英格拉姆小姐嚷道;「你這討厭的猴子!」(這是指阿黛勒)「誰讓你待在窗口胡說八道的?」她氣沖沖地瞪了我一眼,仿佛是我的過錯似的。

可以聽到大廳里的談話聲,不久,新來的那個人走了進來。他向英格拉姆夫人鞠了一躬,認為她是在場的人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太太,」他說;「我的朋友羅切斯特先生正好不在家;可是,我是長途跋涉遠道來的,而且我想,作為一個親密的老相識,我可以在這兒住到他回來。」

他的態度彬彬有禮;他說話時的口音,我覺得有點不平常——確切地說,不能算外國口音,不過,總不完全是英國口音;他的年紀可能跟羅切斯特先生相仿——三四十歲;他的臉色黃得出奇;要不是這樣的話,他倒是個模樣兒俊俏的男人,尤其是乍一看的時候。再仔細瞧瞧,你就會發現他臉上有一些討厭的地方,或者不如說,不討人喜歡的地方。他的五官長得端正,但是太鬆散,他的眼睛大大的,形狀很好,但是流露出的是平庸空虛的生命——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換衣服的鐘一敲就把這群人驅散了。直到飯後我才再次看到他;他那會兒似乎已經非常自在了。可是我比以前更不喜歡他的相貌;我覺得它既變化無常又缺乏生氣。他的眼睛游移不定,但是那樣游移不定又毫無意義,這給了他一種古怪的神情,是我回憶中從未見過的。作為一個漂亮而樣子並不和藹可親的人,他使我感到萬分厭惡;他那皮膚光滑的鵝蛋形臉沒有力量;那鷹鈎鼻和櫻桃小口沒有堅毅;那低而平的額頭沒有思想;那漠然的褐色眼睛沒有威力。

我坐在我平時坐的那個隱蔽角落裡看着他。壁爐架上枝形燭架的光正好照耀着他。他坐在一張拉到爐火跟前的扶手椅上,不斷蜷縮着挨近火,仿佛感到冷似的。我拿他和羅切斯特先生比較了一下。我想(就帶着尊敬來說吧),肥鵝和猛鷹之間、溫和的綿羊和毛皮蓬亂、目光犀利的看羊狗之間的對比也不可能比他們之間的更鮮明了。

他談起羅切斯特先生,就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他們之間的友誼一定是一種奇怪的友誼,確實是諺語所謂「剛柔相濟」的一個明證。

有兩三位紳士坐在他附近,我從房間這頭偶爾聽到他們談話的片斷。起先,我聽不懂他們談的什麼;因為路易莎·埃希敦和瑪麗·英格拉姆坐得離我比較近,把我偶爾聽到的片言隻語攪混了。她們倆是在談論這個陌生人;兩人都稱他為「美男子」。路易莎說他是「一個可愛的人」,她「愛慕他」;瑪麗舉出他的「美麗的小嘴,和好看的鼻子」作為她心目中迷人的典型。

「他那額頭讓他顯得多麼溫良敦厚啊!」路易莎說,「那麼光滑——我最討厭的皺眉蹙額的丑相一點都沒有。那麼溫和的眼睛和微笑!」

接着,使我大為寬慰的是,亨利·利恩先生把她們叫到房間的另一邊去,去商定有關推遲到乾草公地去遠足的問題。

我現在可以把注意力集中在爐邊那群人身上了。我不久就知道新來的這個人叫梅森先生,隨後我得悉他剛到英國,他是從一個熱帶國家來的,毫無疑問,這就是為什麼他的臉那麼黃,為什麼他坐得離壁爐那麼近,而且在屋裡還穿着大氅。不久,牙買加、金斯敦(5)、西班牙城(6)等字眼就表示出他住在西印度群島。使我大為詫異的是,我不一會兒就聽說他是在那兒和羅切斯特先生第一次見面並且結識的。他談起他的朋友不喜歡那個地區的灼熱、颶風和雨季。我知道羅切斯特先生曾經是個旅行家;菲爾費克斯太太以前說過;可是我以為他只是在歐洲大陸上漫遊;在這以前,我從沒聽到說起他到過更遠的地方。

(5)金斯敦,牙買加首都。

(6)西班牙城,牙買加的一個城市。

正當我在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發生了一件有點出人意料的事,打斷了我的沉思。在有人偶爾開門的時候,梅森先生冷得發抖,要求給壁爐加點兒煤,大堆的餘燼雖然還是又紅又熱,但是已經發不出火焰了。送煤進來的那個僕人,出去的時候,在埃希敦先生的椅子附近停下,低聲對他說了些什麼,我聽到的只是,「老婆子,」——「真討厭。」

「跟她說,要是她不走開的話,就給她套上足枷手枷,」地方長官回答。

「不,慢着,」丹特上校阻止說,「不要把她趕走,埃希敦,我們可以利用一下,最好跟女士們商量商量。」他大聲接着說,「女士們,你們不是說要上乾草公地去看看吉普賽人的營地嗎?這兒的山姆說,現在有一個本趣媽媽(7)在僕人的飯廳里,硬是要人帶她來見見『有身份的人』,要給他們算命。你們願不願意見見她?」

(7)本趣媽媽,伊麗莎白時代倫敦的一個著名的賣酒婦。後人用她的名字編了許多軼事和笑話。傳說她愛講故事,愛大笑,活了175年2 1/4天零30秒。

「上校,」英格拉姆夫人嚷道,「你肯定不會鼓勵這樣一個下賤的騙子吧?無論如何得馬上把她打發走!」

「可是,夫人,我沒法把她勸走,」僕人說;「別的僕人也都沒有辦法:菲爾費克斯太太現在正在她那兒,要她走;她卻在壁爐邊的椅子上坐下來,還說除非讓她上這兒來,她決不離開那張椅子。」

「她要幹什麼?」埃希敦太太問。

「太太,她說,『要給先生女士們算命』;她賭咒說她一定要算,就是要算。」

「她什麼模樣?」兩位埃希敦小姐異口同聲地問。

「她是個丑得嚇人的老傢伙,小姐;黑得簡直跟煤炭一樣。」

「啊,她是個地地道道的巫婆!」弗雷德里克·利恩嚷道。「當然,讓她進來。」

「對啦,」他兄弟接口說;「白白放過這個有趣的機會,那真是太可惜了。」

「我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在想什麼呀?」利恩太太驚叫起來。

「我決不能支持這樣荒謬的做法,」富孀英格拉姆附和說。

「真的,媽媽,可是你能支持,——你會支持,」布蘭奇在這以前一直一聲不響地坐在琴凳上,顯然是在細看幾張樂譜,這會兒轉過身來,用傲慢的聲音說。「我很好奇,想聽聽人家給我算命;所以,山姆,把那個丑婆子叫來。」

「我親愛的布蘭奇!你想一想——」

「我想了——你能要我想的我都想了;我就是要照我的意思辦——快,山姆!」

「對,對,對!」所有的年輕人,男的女的全都嚷道。「讓她來,這個娛樂太好了!」

僕人還是遲疑不去。「她看上去那麼粗魯,」他說。

「去!」英格拉姆小姐突然叫道,那個男僕走了。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興奮起來了;開玩笑和打趣像火一樣蔓延開來,這時候山姆回來了。

「她現在不肯來,」他說。「她說,到庸俗的人們(這是她的原話)面前來,不是她的天職。她一定要我把她帶到一間屋子裡去讓她一個人待着,然後,要找她的人一個一個地進去。」

「你瞧,我的女皇般的布蘭奇,」英格拉姆夫人開始說,「她得寸進尺。聽我的話,我天使般的女兒——你——」

「當然,得把她帶到圖書室去,」天使般的女兒插話。「當着庸俗的人們的面去聽她談,也不是我的天職;我是要她和我一個人談。圖書室里有火嗎?」

「有,小姐——可她看上去完全是個流浪者。」

「住嘴,笨蛋!照我吩咐的去做。」

山姆又走了;神秘、活躍、期待再一次升到了高·潮。

「現在她準備好了,」僕人在重新出現的時候說,「她要知道誰第一個去找她。」

「我看,在女士們去找她以前,最好我先進去看看。」丹特上校說。

「跟她說,山姆,一位先生要來了。」

山姆去了又回來了。

「她說,先生,她不接待先生們;他們不必勞駕走近她。」他好不容易忍住笑接着說,「也不接待太太們,只接待沒出嫁的年輕小姐。」

「嗬,她還挑肥揀瘦呢!」亨利·利恩嚷道。

英格拉姆小姐莊嚴地站起身來:「我第一個去,」她說,那口氣倒很適合一個身先士卒去闖難關的敢死隊隊長。

「哦,我的心肝!哦,我最親愛的!站住——想想看!」她的媽媽嚷道。可是她威嚴地、一聲不響地從她媽媽身邊走過去,穿過丹特上校開着的門。我們聽見她走進了圖書室。

接下來稍微安靜了一點兒。英格拉姆夫人認為這是個可以讓她扭手(8)的「le cas」(9),因此便扭起手來。瑪麗小姐宣布,她覺得她自己就不敢去冒險。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低聲吃吃地笑着,看上去有點兒害怕。

(8)一種表示苦惱、悲哀或失望的動作。

(9)法語,情況。

時間很慢地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一共數了十五分鐘,圖書室的門才再一次打開。英格拉姆小姐穿過拱門回到我們這兒。

她會笑嗎?她會把它作為玩笑嗎?所有人的眼睛都懷着急切的好奇看着她,而她卻用拒絕和冷淡的眼神回報大家。她看上去既不激動也不快·活;她不自然地走到她的座位跟前,一聲不響地坐了下來。

「怎麼樣,布蘭奇?」英格拉姆勳爵說。

「她怎麼說;姐姐?」瑪麗問。

「你認為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她真是個算命的嗎?」兩位埃希敦小姐問。

「喂,喂,善良的人們,」英格拉姆小姐答道,「別逼我。你們這些人真是太容易好奇和輕信了。你們所有的人——包括我的好媽媽——把這件事看得很重要,似乎絕對相信我們房子裡來了一個和惡魔勾結的真正的巫婆。我看到了一個流浪的吉普賽人;她用普通的方式看手相,跟我談的就是干他們那一行的人通常談的那一套。我一時的好奇已經滿足了;現在我想,埃希敦先生明天早上很可以像他威脅的那樣,給這個丑婆子套上手枷和足枷。」

英格拉姆小姐拿了一本書,在椅子上往後一靠,就此拒絕再和人談話。我看了她將近半個小時,在這半個小時裡,她一頁都沒翻過,臉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沮喪,越來越慍怒地表示出失望。顯然她沒有聽到任何對她有利的話;從她那長時間的憂鬱和沉默來看,我覺得,儘管她嘴裡說毫不在乎,心裡卻把剛才所聽到的不管什麼預言看得過於重要。

在這段時間裡,瑪麗·英格拉姆、艾米和路易莎·埃希敦都說不敢單獨一個人去;然而,她們又都希望去。於是通過山姆這個使者的中間調解開展了一場交涉;上面說的這位山姆來來回回跑了好多次,直跑得我想小腿肚都該跑疼了,最後總算好不容易逼得這個嚴厲的女巫同意讓她們三個人一起去見她。

她們的訪問可不像英格拉姆小姐那麼安靜;我們聽到歇斯底里的格格笑聲和短短的一陣陣尖叫從圖書室傳來;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光景,她們猛地打開門,奔過大廳,仿佛嚇得差點兒神經錯亂似的。

「我肯定她有點邪魔外道!」她們全都嚷道。「她給我們講了這樣的事情!我們的事她全都知道!」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倒在先生們急急忙忙端給她們的幾張椅子上。

她們被逼着進一步解釋,說她給她們講了她們小時候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還描繪了她們家閨房裡的書籍和裝飾品,各個親戚送給她們的紀念品。她們一口咬定她甚至還猜到了她們的心思,湊着每個人的耳朵低聲說出世界上她最喜愛的人的名字,告訴她們各人最希望的是什麼。

聽到這裡,先生們插嘴了,熱切地請求把最後列舉的兩點講得更清楚些;可她們只是用臉紅、驚叫、顫抖和傻笑來回答他們的要求。這時候,太太們給她們聞嗅瓶、打扇,為了她們的警告沒被及時接受,又一再表示擔心;年長的紳士大笑着,年輕的忙着侍候這些激動的美人兒。

在這陣忙亂中間,我的眼睛和耳朵正完全注意着我面前的這一場景,我忽然聽見胳臂肘旁邊有咳嗽聲,我回過頭去,看見是山姆。

「對不起,小姐,那吉普賽人說,房間裡還有一位沒出嫁的小姐沒去找她,她賭咒說,不全都看到就不走。我想,一定是指你,沒有別人了。我該怎麼去回她?」

「哦,不管怎麼樣,我去,」我回答;有這樣一個沒料到的機會來滿足我那被大大激發起來的好奇心,我感到高興,便溜出房間。沒人看見我,因為大夥兒正在這顫抖着的三個回來的人周圍亂成一團。我悄悄地隨手把門關上。

「要是你願意的話,小姐,」山姆說,「我就在大廳里等你,要是她嚇唬你,你只要叫一聲,我就會進來。」

「不用,山姆,回廚房去吧,我一點也不怕。」我是不怕,但是我非常感興趣,也非常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