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人手記:士為知己者死 · 二 線上閱讀

米蓋的結婚,是我代貝蒂苦苦求的婚,現在看見他威風已失,滿面惶惑,陪盡小心的樣子,我知道這個「教父」已經大江東去,再也不能回頭了,我的內心,對他有說不出的抱歉。

日子很快的過去,沙漠那邊的戰事如火如荼,米蓋與荷西的公司仍然沒有解散,而職員的去留,公司由個人自己決定。

「你怎麼說?你難道要他失業?」貝蒂問我。

「我不說什麼,荷西如果辭了工作回來,別處再去找也一樣的。」

「我們米蓋再危險也得去,我們沒有積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險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說話。沒有積蓄難道比生命的喪失還要可怕嗎?

等荷西辭了工回來,我們真的成了無業遊民。我們每日沒有事做,總在海邊捉着魚,過着神仙似悠閒的日子。

只有米蓋,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辭工的情形下,他還是風塵僕僕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間。而那時候,游擊隊已經用迫擊炮在打沙漠的磷礦工地了。

貝蒂每一次看見我們捉了大魚,總要討很多回去。我因為吃魚已經吃怕了,所以樂得送給別人。

過去我們去超級市場買菜,總會在貝蒂的家門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買菜。等到荷西失業老是在打魚時,貝蒂的冰箱裝滿了魚,而她也藉口沒時間,不再上市場了。

每一次米蓋從烽火亂飛的沙漠休假回家來,他總是坐在一盤魚的前面,而且總是最簡單的烤魚。

「我們米蓋,最愛吃我做的魚。」貝蒂滿意的笑着,用手愛撫的摸着她丈夫的頭髮。米蓋靠在她的身邊,臉上蕩漾着一片模糊而又傷感的幸福。

「我的米蓋」成了貝蒂的口頭語,她是那麼的愛護他,努力存積着他賺回來的每一分錢。她夢想着將來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華的公寓裡;她甚而對她理想中臥室的壁紙顏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來跟米蓋談個不休。她的話越來越多,越說越覺得有理,而荷西和米蓋都成了默然不語的啞子,只有我有一聲沒一聲的應付着她。

她,開始發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舊的洋裝,頭髮總也捨不得放下髮捲,最後看電影去時,她只拿頭巾把髮捲也包在裡面。她已忘了,卷頭髮是為了放下來時好看,而不是把粉紅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長在她頭上。

那個星期日的夜間,米蓋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情沮喪極了,他提出來跟貝蒂說了,他不想再去,但是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再不願,也苦笑着一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這樣吧!明天我們清早來送你去機場,可以不必叫計程車了。」荷西對米蓋說。

第二日清晨,貝蒂穿了睡袍出來送米蓋,米蓋抱住她親了又親,一再的囑咐着她:「寶貝,我很快就回來了,你不要擔心我。」

我看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不去機場,於是我也不想跟去了。

米蓋依依不捨的上了車,等到車門關上了,貝蒂才驚叫了一聲往車子跑去,她上去把米蓋拖下車來,手就去掏他的口袋。

「荷西送你去,你的計程車錢可以交出來了。」她把米蓋口袋裡的兩張鈔票拿出來,那恰好是一趟計程車的錢。「可是貝蒂,我不能沒有一毛錢就這樣上飛機。我要在那邊七天,你不能一點錢也不給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麼錢?」貝蒂開始凶了。「可是,寶貝,……有時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不要說了,沒有就是沒有。」

荷西在一旁聽得要暴跳起來,他把米蓋拉上車,一句話都不說就加足油門開走了。我靠在木柵門邊看着這一幕喜劇,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你看,一個男人,就是要我們來疼,現在我們存了快二十萬了,如果我不這麼嚴,還有將來的計劃嗎?」

我想貝蒂這樣的愛着米蓋,她的出發點也許是對的,但我打心眼裡不同意她。懶得說話,就走回家去了。我總是有點重男輕女,我老是在同情米蓋。

島上的杏花開了,這是我們離開沙漠後的第一個春天,荷西與我約了米蓋夫婦一起去踏青。

當我們滿山遍野去奔跑的時候,貝蒂就把兩隻手抱住米蓋,嬌小的身體整個吊在米蓋的身上。

夫妻之間走路的方式各有不同,親密些亦是雙雙儷影,我走不動路時也常常會叫荷西背我。但是在原來就已經崎嶇的山路上,給這甜蜜的包袱貝蒂那麼一來,弄得我們行動困難極了。荷西一氣先跑上山,一轉彎,就此不見了。

動手升火煮飯時,我四處去拾枯樹枝,她還是抱着她的米蓋不放。

「荷西去哪裡了?你怎麼不管他?」

「他愛去哪裡就去哪裡,肚子餓了會找來的。」「先生不能像你放羊似的給放開了,像對米蓋,我就不離開他。」說完她又仰頭去親了一下先生。

等荷西來一起吃完了用樹枝燒出來的飯,我蹲在一旁把泥土撥在柴上弄熄了火,貝蒂收拾了盤子。這一轉身,荷西跟米蓋已經逃之夭夭了。我慢慢的在撿一種野生的草藥,貝蒂等着米蓋回來,已經焦急不快起來。

我采草藥越采越遠,等到天下起大雨來,我才飛快的抱了一大把草往車子裡沖,那時荷西與米蓋也不知從那裡冒出來了,手裡抱了一大懷的野白花。

荷西看見了我,拿起花就往我臉上壓過來,我拿了草藥跟他對打得哈哈大笑。再一回頭,貝蒂鐵青着臉坐在車裡面,米蓋帶給她的花被她丟在腳下,米蓋急得都快哭了似的趴在她的側面,輕輕的在求饒:「寶貝,我不過是跑開了一下,不是冷落你了,你不要生氣。」

我們給貝蒂的臉色真的嚇住了,也不敢再吵,乖乖的上了車。一路回來,空氣緊張得要凍住了。我知道,以貝蒂這樣的性格,米蓋離開她一分鐘,她都會想到愛不愛的事情上去,這種不能肯定丈夫情感的太太,其實在她自己亦是乏味的吧!

浮士德將他的影子賣給了別人。當那天米蓋小心翼翼的扶着貝蒂下車時,我細細的看着地上,地上果然只有貝蒂的影子,而米蓋的那一邊,什麼都看不見。

一個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制他的胃,再將他的腳綁上一條細細的長線放在她視力所及的地方走走;她以愛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樣的織好了一張甜蜜的網,她要丈夫在她的網裡面唯命是從;她的家也就是她的城堡,而城堡對外面的那座吊橋,卻再也不肯放下來了。

現在的米蓋還是幸福的活在貝蒂的懷裡。我們偶爾會看見他,貝蒂已經大腹便便了,他們常常在散步。米蓋看見荷西時,頭一低,一句話都沒有,只聽貝蒂代他說話。

我親眼見到一個飛揚自由年輕的心,在婚後短短的時間裡,變成一個老氣橫秋,凡事怕錯,低聲下氣,而口袋裡羞澀得拿不出一分錢來的好丈夫。

上個月我們開車要回馬德里去看公婆,在出發坐船回西班牙之前,我們繞過米蓋的家門,我們問米蓋:「你們復活節回不回故鄉去?」

米蓋說:「路費太貴了,貝蒂說不必去了。」

「要不要我們路過你家鄉時,去看看你的母親和妹妹?」「不必去了,我這邊信也很少寫。」

「要不要送點錢去給你母親?」我悄悄的問他,眼睛一直望着房門。

「也不用了,她,大概還好。」米蓋的聲音里有一種近乎苦澀的冷淡。

車開時,貝蒂也出來了,她靠在米蓋身邊笑咪咪的向我們揮着手。

「那個米蓋,唉!天哦!」荷西長嘆一聲。

「哪個米蓋?」

「三毛,你怎麼了?」

「米蓋沒有了,在他娶貝蒂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死了。」「那麼那邊站的男人是誰?」

「他不叫米蓋,他現在叫貝蒂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