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愛:第十五章 線上閱讀

後來有一次,羅切斯特先生真的解釋給我聽了。

那是一天下午,他偶然在庭園裡遇見我和阿黛勒。趁她在跟派洛特玩以及在玩羽毛球的時候,他邀我到一條長長的山毛櫸林陰·道上去來回散步。那兒離她不遠,可以看得見她。

於是他說,她是一個法國歌劇舞蹈家塞莉納·瓦朗的女兒。他一度對塞莉納懷有他所說的「grande passion」(1)。對於他的這種愛情,塞莉納宣稱要用更高的熾熱來回報。他以為自己是她崇拜的偶像,雖然長得醜,可是他相信,像他所說的,比起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2)的優美來,她更愛他的「taille d』 athlète」(3)。

(1)法語,強烈的愛情。

(2)指1495年發現的一個古時雕刻的阿波羅神大理石雕像。陳列在梵蒂岡貝爾維德爾美術館。

(3)法語,體育家的身材。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選中了英國侏儒,使我受寵若驚,我便把她安置在一家旅館裡,給她配備了一整套的僕人、馬車、開司米、鑽石、花邊等等。總之,我就像任何別的痴情人一樣,開始用大家普遍接受的那種方式毀掉我自己。看來,我並沒什麼獨創性來開闢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帶着愚蠢的準確沿着別人走過的老路的中心線走去,一英寸也不偏離。我的命運就像——也應該像——所有別的痴情人一樣。有一天晚上,我偶爾去看她。她沒料到我去。我發現她出去了;可是那是一個溫暖的夜晚,我在巴黎散步,感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裡坐下,呼吸着由於她剛才在這兒而變得神聖的空氣。不,——我誇大了;我從來沒有認為她有什麼能使別的東西變得神聖的美德;那是她留下的一種香錠的香氣;與其說是一種神聖的香氣,還不如說是一種麝香和琥珀的香氣。暖房的鮮花和噴灑的香水使我開始感到透不過氣來,我便想到要打開落地長窗,到陽台上去。月光皎潔,還點着煤氣燈,非常寂靜。陽台上有一兩把椅子;我就坐了下來,拿出一支雪茄——如果你原諒我的話,我現在要抽一支。」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會兒,利用這時間拿出一支雪茄來點着了,放到嘴唇間,在寒冷而沒有陽光的空氣中吐出一縷哈瓦那煙,他繼續說下去:

「那時候,我還愛吃糖果,愛小姐,我正在一會兒croquant(4)——(別介意我的粗野)——croquant巧克力,一會兒抽煙,同時望着馬車沿着時髦街道朝附近的歌劇院駛去,我卻在燈火輝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一輛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着的精美轎式馬車,我認出這正是我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5)。她回來了;我的心當然是迫不及待地怦怦地撞擊着我俯靠着的鐵欄杆。不出所料,馬車在旅館門口停下了;我的相好(對於一個演歌劇的inamorata(6),這個詞正合適)走了下來;雖然披着披風——順便說一聲,在六月那樣暖和的晚上,那是個不必要的累贅——但是,當她從馬車梯級上跳下來的時候,我一看見她衣裙下露出來的小腳,我就認出了她。我在陽台上俯着身子,剛要低聲叫喚『monange』(7)——用只有情人才聽得見的語調——卻有一個人跟着她從馬車裡跳下來;也披着披風:可是在人行道上發出響聲的卻是裝着馬刺的後跟,從旅館拱形porte cochère(8)下穿過的卻是戴禮帽的頭。

(4)法語,出聲地嚼。

(5)法語,車子。

(6)意大利語,情婦。

(7)法語,我的天使。

(8)法語,能通車輛的大門。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吧,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不用問你;因為你從來沒有戀愛過。這兩種感情都還有待於你去體驗,你的心靈還在沉睡,把它喚醒的那一個震動還沒給你呢。你以為一切生活都會在靜靜的流水中消逝,就像你的青春一直到現在在那流水中悄悄溜去一樣。你閉着眼睛、蒙着耳朵漂浮着,既看不見河床中不遠處聳立着的一塊塊岩石,又聽不見岩石腳旁激浪澎湃。可是我告訴你——你留心聽着——有一天,你將來到河道中巉岩重重的隘口,在那兒,整個生命之河將碎成旋渦、混亂、泡沫和喧鬧;你不是在岩石的尖角上撞得粉碎,就是被哪個巨浪捲起來,帶到比較平靜的河流中去——就像我現在這樣。

「我喜歡今天,我喜歡鉛灰色的天空;我喜歡這嚴寒籠罩下的世界的嚴肅和靜止。我喜歡桑菲爾德,它的古老,它的隱蔽,它的棲鴉的老樹和荊棘,它的灰色正面外觀,和那反映出金屬色天空的一排排暗黑的窗戶;可是,我有多長時期一想到它就感到嫌惡,而且像躲開瘟疫病房似地躲開它啊?我現在還是多麼嫌惡——」

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然後沉默了下來;他停住腳步,用靴子蹬蹬那堅硬的地。仿佛有一種可恨的思想控制住他,把他抓得緊緊的,使他再也不能往前走。

他這樣停下來的時候,我們正在順着林陰·道往上走去,宅子就在我們前面。他抬起眼來朝它的雉堞憤怒地瞪了一眼,這眼神是我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後都沒看見過的。痛苦、羞恥、憤怒、煩躁、嫌惡、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那濃眉下擴大的瞳孔里戰慄地衝突起來。各種感情都爭着要占上風,搏鬥是狂野的;可是另外一種感情浮現出來,勝利了。那是一種冷酷而憤世嫉俗的、任性而堅決的感情。它使他的怒氣平息下來,使他的臉僵化了。他繼續說下去:

「在我沉默的時候,愛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運爭論着一點。她就站在那兒,在山毛櫸樹幹的旁邊,一個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里向麥克白(9)現形的三個女巫之一。『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舉起手指說。接着她在空中寫了一個備忘錄,那一行可怕的象形文字就沿着宅子的正面寫在上面一排和下面一排窗子之間。『如果你能,就喜歡它吧!』『如果你敢,就喜歡它吧!』

(9)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的主人公。麥克白從戰場勝利歸來時,在福累斯荒原看見三個女巫。她們向他作了預言,其中之一是,他以後將當蘇格蘭王。麥克白為實現這一預言,謀殺了蘇格蘭王。後來麥克白要三個女巫再作預言,預言也靈驗了。

「『我要喜歡它,』我說。『我敢喜歡它;』而且(他鬱鬱不樂地補充說)我會遵守諾言,我會打破阻礙幸福和善良的障礙——是的,善良;我希望做一個比我過去、比我現在好一點的人,——就像約伯的海怪(10)折斷長矛、投槍和鎖子甲那樣;別人認為是鐵的和銅的障礙,我將只當它是乾草和爛木箭。」

(10)《聖經·舊約》中象徵邪惡的海中怪獸。「他以鐵為乾草,以銅為爛木箭。」見《約伯記》第41章第26至27節。

這時候,阿黛勒拿着羽毛球在他前面跑着。「跑開!」他粗暴地叫道;「離遠一點兒,孩子;要不就進去找索菲去!」說罷又繼續默默地散步;我大膽提醒他剛才他突然岔開的那一點:

「瓦朗小姐進來的時候,先生,」我問,「你離開陽台嗎?」

問了這個幾乎不合時宜的問題以後,我差不多料想他會拒絕回答。可是,相反,他從愁眉苦臉的出神中醒來,把眼睛轉向我,額頭上的陰影似乎消失了。「哦,我把塞莉納忘了!好,接着講。一看到迷住我的那個人由一個獻殷勤的男人陪同着進來,我就好像聽見嘶的一聲,嫉妒的青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盤旋上升,鑽進我的背心,一路啃齧着,兩分鐘以後就進入了我的心底。奇怪!」他突然又離開這個話題,嚷了起來,「奇怪,我會選中你來聽我傾吐我心裡的這一切,年輕的小姐;更加奇怪的是,你居然安安靜靜地聽着,就好像我這樣的人對一個像你那樣古怪而毫無經驗的人講述自己的演歌劇的情婦的故事,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一樣!可是最後的一件怪事卻解釋了第一件;正如我以前有一次說過的,你莊嚴、體貼、謹慎,生來就是聽人家傾吐秘密的。再說,我知道我選了哪一種心靈來和我的心靈交流。那是一種不容易受到傳染的心靈,一種奇怪的心靈,一種獨特的心靈。幸好我不想傷害它;不過,即使我想的話,它也不會從我這兒受到傷害。你跟我交談越多越好;因為我不會損害你,你卻會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說了這些離題的話以後,他接着說:

「我留在陽台上。『毫無疑問,他們會到她房裡來的,』我想,『讓我來準備一次埋伏。』於是我把手從開着的落地長窗伸進去,把窗簾拉好,只留下一點空隙,讓我可以通過它來觀察;然後再關上這扇窗子,留下的一條窄縫只夠讓情人低聲的誓言透露出來。我偷偷地回到椅子跟前,我剛坐下,這一對就走進來了。我的眼睛馬上湊到空隙那兒。塞莉納的女僕走了進來,點了盞燈,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後走了出去。這一對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眼前。兩個人脫去披風,瓦朗穿着緞子衣服、戴着珠寶——當然都是我的禮物——顯得光彩奪目,她的夥伴卻穿着軍官的制服。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te(11)的年輕的roué(12)——一個沒頭腦的惡少。在社交場合,碰到過他幾次,我根本就瞧不起他,所以從來沒想到過要恨他。一認出是他,嫉妒之蛇的毒牙就斷了,因為在這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像被水澆熄了似的。一個為了這樣的情敵就出賣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爭奪的;她只配讓人輕視;不過,我受了她的玩弄,更配讓人輕視。

(11)法語,子爵。

(12)法語,浪蕩子。

「他們開始談話;他們的談話使我完全安下心來:瑣瑣碎碎、利慾薰心、言不由衷、毫無意義,那隻會叫聽的人感到厭倦,而不會感到憤怒。桌子上放着一張我的名片,他們一看見它,就議論起我來了。他們兩個都沒有能力或智慧來狠狠地痛罵我一頓;但是他們用他們那可鄙的方式儘可能粗俗地侮辱我,特別是塞莉納,她甚至肆意誇大我外貌上的缺點,她把這些缺點稱之為殘廢。而以前,她卻慣於熱烈讚揚她所謂我的『beautémàle』(13)。這方面,她跟你截然相反。你第二次和我見面,就直截了當地對我說,你認為我不漂亮。當時我就感到了這個對比,而且——」

(13)法語,男性美。

這時候,阿黛勒又跑過來了。

「Monsieur(14),約翰剛才說,你的經紀人來了,想見見你。」

(14)法語,先生。

「啊!既然這樣,我就得把話縮短了。我打開落地長窗,朝着他們走進去;解除塞莉納受我保護的關係;通知她離開旅館;給了她一袋錢供她目前急用;不去理會她的嚎叫、歇斯底里、懇求、抗議、痙攣;跟vicomte約了一個時間在布洛尼樹林會面。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決鬥,在他的一條弱得像雞雛翅膀似的可憐的瘦弱胳臂里留下一顆子彈,於是我認為跟這一伙人斷絕了關係。可是不幸,瓦朗在六個月以前,給了我這個小姑娘阿黛勒,硬說她是我的女兒;也許她是的,不過我在她的容貌上,看不出嚴厲的父親方面的證明,派洛特比她更像我。我和那母親決裂以後幾年,她遺棄了她的孩子,跟一個音樂家或者歌唱家私奔,到意大利去了。我沒有承認阿黛勒方面有當然的權利來要求由我撫養;現在我也不承認她有任何這種權利,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可是聽說她孤苦伶仃,我就把這個可憐的東西從巴黎的泥坑和泥塘里拉出來,移植到這裡,讓她在英國花園的沃土中乾乾淨淨地成長。菲爾費克斯太太找到你來訓練她;可是現在你知道了她是一個法國歌劇女演員的私生女,你對你的職位和你的被保護人,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也許有一天你會來通知我,說你另外找到了一個位置,說你請求我找一個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呃?」

「不會的,阿黛勒不應該對她母親的過錯或者對你的過錯負責;我是很關心她的。現在我知道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沒有父母——她被她母親遺棄了,你又不肯承認她,先生——我將比以往更加疼愛她。我怎麼可能不愛一個像朋友般喜愛自己的家庭教師的孤苦伶仃的孤兒,而去愛富貴人家的一個討厭自己的家庭教師的嬌生慣養的寵兒呢?」

「哦,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的!好吧,現在我該進去了;天黑了,你也該進去了。」

但是,我跟阿黛勒和派洛特一起在外面又待了幾分鐘——和她作了一次賽跑,又打了一盤羽毛球。我們進去以後,我給她脫下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到我膝上,讓她在那兒坐了一個鐘頭,聽憑她隨心所欲地嘮嘮叨叨,即使有點小小的放肆和輕浮,也不加責難。在別人十分注意她的時候,她常常會這樣放肆和輕浮,流露出她性格的淺薄的一面,這也許是從她母親那兒得來的,但是在英國人看來卻不很合適。然而,她也有她的優點,我想儘量地讚賞她好的一面。我在她的容貌和五官上找一些和羅切斯特先生相似之處,可是找不到;沒有一點特徵、沒有一絲表情能表明他們的血統關係。很可惜,只要她能證明像他,他就會更多地關懷她。

直到我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的時候,我才定下心來,回想一下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這個故事。正像他說的,故事內容本身也許根本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一個英國富人熱戀一個法國舞女,她背叛了他,這無疑是社交上夠平常的事;可是,他剛在表達目前的愉快心情,表達對老宅子和周圍環境重新感到的樂趣的時候,卻突然迸發出一陣激動,這裡面就有些東西肯定是奇怪的。我驚異地思考着這件事;但是漸漸地把它丟開了,因為我發現目前是無法解釋的,我又回過來考慮我的主人對我的態度。他認為可以和我推心置腹,這對我的謹慎似乎是一種讚美;我是這樣看待它,也是這樣接受它的。最近幾個星期,他對我的態度要比開始的時候穩定一點。我似乎沒再妨礙他;他不再突然擺出冷淡的傲慢態度。他出乎意外和我相遇的時候,這相遇似乎是受他歡迎的;他總是要跟我說句話,有時候朝我微笑一下。在用正式邀請把我召到他那兒去的時候,我榮幸地受到熱情接待,使我感到我真正有力量讓他快·活起來,而且他希望有這種傍晚的談話,這不僅是為了他的快樂,同樣也是為了我的益處。

我固然談得比較少,可是我興致勃勃地聽他談。他的天性就是愛談話;他喜歡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心靈透露一點世界上的情景和風氣(我不是指它的腐敗情景和邪惡風氣,而是指由於表現的範圍廣泛、由於具有新奇的特點才變得有趣的那一些)。接受他提供的新看法,想象他描繪的新圖畫,思想上跟隨着他穿過他揭示的新領域,而絲毫沒什麼有害的暗示來叫我吃驚和煩惱,這使我感到一種強烈的喜悅。

他態度隨便,我也就不再痛苦地覺着拘束;他用來對待我的那種既正直又熱誠的友好坦率使我想接近他。有時候我覺得他仿佛是我的親戚,而不是我的主人,可是,他有時候還是專橫,不過我並不介意;我看得出,他就是這個樣子。生活中平添了這種新的樂趣,我變得又高興又滿意,不再去渴望什麼親人了。我那纖弱的新月般的命運似乎擴大了;生活的空白填滿了;身體的健康改進了;人長胖了,也有了力量。

在我看來,現在羅切斯特先生還丑嗎?不,讀者。感激的心情和許多愉快而親切的聯想,使他的臉成為我最愛看的東西;有他在房間裡,比有最明亮的爐火更使人高興。然而,我並沒有忘記他的缺點;的確,我忘不掉,因為他常常讓缺點暴露在我面前。對於不管哪方面低於他的人,他驕傲、愛諷刺、粗暴;在我的心靈深處,我知道他對我的深厚好意,被對許多別人的過於嚴厲抵消了。他還鬱鬱不樂,而且到了不可理解的程度;不止一次,我被叫去給他念書,發現他獨自一個人坐在圖書室里,頭低着擱在交叉起來的胳臂上;他抬起頭來看望的時候,一副悒鬱的、幾乎是惡意的愁容使他的面貌變得陰暗。但是我相信,他的憂鬱、他的粗暴,和他以前道德上的過錯(我說以前,是因為他現在似乎已經改正了),都來源於命運的兇殘。我相信,比起環境所造就、教育所培養、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着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原則、更純潔的趣味。我認為,他身上有一些傑出的素質,只是現在有點給糟蹋了,混雜在一起了。我不能否認,我為他的悲哀而悲哀,不管那悲哀究竟是什麼;我還願意作出很多犧牲來減輕它。

雖然我現在已經滅了蠟燭,躺在床上,我卻沒法入睡,我一直在想着,他在林陰·道上停下來,告訴我他的命運之神怎樣出現在他面前說他在桑菲爾德不會幸福時的那副神情。

「為什麼不會幸福呢?」我心裡想。「什麼東西使他遠離這所房子呢?他會不會不久再離開它呢?菲爾費克斯太太說他很少在這兒一連住上兩個星期以上;而他現在卻已經住了八個星期了。要是他走的話,這變化將是悲哀的。假如他春天、夏天、秋天都不在這兒,那末陽光和好天氣都將是多麼地毫無樂趣啊!」

在這樣沉思以後,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睡着過。總之,我聽到一陣奇怪而悲慘的模糊的喃喃聲,給驚醒了。我覺得這聲音聽上去就像在我頭上面發出的。我真巴不得我的蠟燭還點着;夜黑得可怕;我的心情低沉。我起來,坐在床上,聽着。聲音靜了下來。

我竭力想再睡着;可是我的心焦急地怦怦直跳;我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遠在樓下大廳里的鐘敲了兩下。就在這時候,我的房門似乎給碰了一下;仿佛外面黑過道里有誰在摸索着走路,手指從門上摸過去似的。我問:「誰?」沒有回答。我嚇得渾身發冷。

突然,我想起了那也許是派洛特。在廚房門碰巧沒關上的時候,它常常會摸索着到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口去,有幾天早上我就親眼看見它躺在那兒。這個想法多少使我平靜了一點,我又躺了下來。寂靜使神經安定;現在整個房子又給籠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開始又感到想睡了。可是那一夜註定了我不能睡覺。夢剛剛臨近我的耳朵,就讓一件叫人冷徹骨髓的事嚇得害怕地逃跑了。

這是一陣魔鬼的笑聲——低沉、壓抑——似乎就從我房門的鑰匙孔那兒發出來的。我的床頭就在門附近,我開頭還以為大笑的鬼怪就站在我床邊——或者不如說,蹲在我枕邊;可是我起來,四下里看看,什麼也看不見。我還在瞪着眼看,這不自然的聲音卻又響了起來,我知道它是從門後面傳來的。我第一個衝動是要起身去扣上門閂;第二個是再大聲問,「誰?」

有個什麼東西在咕咕地響着、呻·吟着。不久,有腳步沿着過道朝三樓樓梯那兒走過去。最近做了扇門把那樓梯關起來,我聽到門給打開又給關上,一切又都靜了下來。

「那是格萊思·普爾嗎?她中了魔嗎?」我想。現在再也不可能一個人待着了,我非得到菲爾費克斯太太那兒去不可。我匆匆忙忙穿上外衣,披上披巾,手哆哆嗦嗦地拉開門閂、打開門。就在門外面,有一支點燃着的蠟燭,而且就放在過道的地席上。我看到這情景吃了一驚;可是叫我更加驚慌的是,看到空氣朦朦朧朧,好像煙霧瀰漫;我朝右邊看看,再朝左邊看看,想找出這一圈圈的青煙是從哪兒來的,這時候,我進一步覺察到有濃烈的燃燒的氣味。

什麼東西咯吱響了一下,那是一扇微開着的門,是羅切斯特先生的門,煙就像雲霧般地從那兒湧出來。我不再想菲爾費克斯太太了,也不再想格萊思·普爾或者大笑聲,一眨眼工夫,我就進了那房間。火舌在床四周跳動,帳子已經着了火。在火焰和煙霧包圍中,羅切斯特先生正一動不動地伸開手腳熟睡着。

「醒醒!醒醒!」我叫道——我推他,但是他只咕噥了一聲,翻了個身,濃煙把他熏得麻木了。床單已經着火,一分鐘都不能耽擱。我衝到他的臉盆和水罐跟前,幸而臉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都盛滿了水。我舉起臉盆和水罐,把裡面的水倒在床上和睡在床上的人身上,又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間,把我的水罐拿來,讓床再受一次洗禮。上帝保佑,吞噬着床的火焰終於給撲滅了。

被水澆滅的火焰發出的嘶嘶聲,我倒完水就扔掉的水罐的破裂聲,尤其是我慷慨賜予的淋浴的濺潑聲,終於把羅切斯特先生吵醒了。雖然現在是一片漆黑,可是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聽到他一發現自己躺在水裡就大聲發出奇怪的詛咒。

「發大水了嗎?」他喊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但是剛才失了火。起來吧,你身上的火已經給撲滅了。我去給你拿支蠟燭來。」

「以基督教世界所有精靈的名義,是簡·愛嗎?」他問道。「你把我怎麼了,女巫,巫婆?除了你,屋裡還有誰?你密謀把我淹死嗎?」

「我去給你拿支蠟燭,先生;以老天的名義,起來吧。是有個什麼人密謀幹件什麼事,你得趕快去看看那人是誰,那人是誰,他要幹什麼。」

「哪!我現在起來了;可是你還得冒險去拿支蠟燭。等兩分鐘,等我穿上件乾衣服,要是有乾衣服的話——有了,我的晨衣在這兒。好了,跑吧!」

我確實跑了,我把那支還留在過道里的蠟燭拿了來。他從我手裡接過蠟燭,舉了起來,察看着床,一切都燒得又焦又黑,床單濕透了,周圍的地毯浸在水裡。

「這是怎麼回事?誰幹的?」他問道。

我簡要地向他敘述了發生的事:我聽到的過道里的怪笑聲,往三樓去的腳步聲,煙——把我引到他房裡去的火的氣味,我看到那兒是怎樣的情況,以及我怎樣把凡是能拿到的水全都潑在他身上。

他十分嚴肅地聽着;我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臉上表現的憂慮超過了驚訝;我說完之後,他沒有馬上說話。

「要我去叫菲爾費克斯太太嗎?」我問道。

「菲爾費克斯太太?不,有什麼見鬼的事你要去叫她?她能幹什麼?讓她安安靜靜地睡覺吧。」

「那末,我去把莉亞找來,再去把約翰夫婦倆叫醒。」

「根本不用,你只要安靜下來。你披着披巾嗎?要是你還不夠暖和,可以把那邊我的披風拿來,裹在身上,在扶手椅上坐下。哪——我給你披上披風。現在把腳擱在腳凳上,免得浸在水裡。我要離開你幾分鐘。我把蠟燭拿走。你就待在這兒等我回來;要安靜得像個耗子一樣。我得到三樓去一下。別動,記住,也別叫任何人。」

他去了,我眼看着燭光漸漸遠了。他非常輕地沿着過道走去,儘可能小聲地打開樓梯門,隨手把門關上,最後一線亮光消失了。我給留在一片漆黑之中。我聽聽有什麼聲音沒有,可是什麼也沒聽見。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厭倦了;儘管裹着披風,我還是冷;再說,既然不要我去叫醒房子裡其他的人,我看不出待着有什麼用。我剛要冒險違反羅切斯特先生的命令惹他不高興,就看到燭光再一次朦朦朧朧地照在過道的牆上,聽見他沒穿鞋的腳踩着地席過來。「我希望是他,」我想,「不要是什麼更壞的東西。」

他又走了進來,臉色蒼白,十分陰鬱。「我完全查清楚了,」他一邊說一邊把蠟燭放在洗臉架上,「就跟我預料的一樣。」

「怎麼樣,先生?」

他沒回答,只是交叉着胳臂站着,眼睛看着地上。過了幾分鐘,他用一種有點奇怪的聲調問:

「我忘了你是不是說過你打開你的房門的時候看到什麼東西。」

「沒有,先生,只看見地上的蠟燭。」

「可是你聽到一聲怪笑?你以前聽到過那笑聲,我想,或者像那樣的笑聲吧?」

「是的,先生。這兒有一個做針線活兒的女人,叫格萊思·普爾,——她是那樣笑法的。她是個怪人。」

「正是這樣。格萊思·普爾——你猜到了。就像你說的,她是怪,——很怪。呃,我要考慮一下這件事。在這同時,我很高興,除了我以外,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今晚這件事的確切細節。你不是愛說話的傻瓜,這件事你就別提了。這裡的情況,」(指着床說)「我會解釋的,現在回到你自己屋子裡去吧。夜裡剩下來的一點時間,我可以舒適地睡在圖書室的沙發上。快四點了,再過兩小時僕人們就要起來了。」

「那末,晚安,先生,」說着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驚——這是非常矛盾的,因為他剛剛叫我走。

「什麼!」他嚷道,「你已經要離開我了嗎,而且是那樣離開?」

「你剛才說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不能不告別就走啊,不能不說一兩句表示感謝和友好的話就走;總之,不能用這樣簡單、冷淡的方式走啊。嗨,你救了我的命!——把我從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搶了出來!而你卻打我身旁走過去,仿佛我們素不相識似的!至少該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隻手握着,後來用兩隻手握着。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欠了你那麼大恩情。別的我也說不出什麼。要是換了什麼別的有生命的東西,給了我那麼大恩惠,我準會感到不可忍受;可是你,卻不同;我並不感到你的恩典是個負擔,簡。」

他停了下來;凝望着我;幾乎看得出話語在他嘴唇上抖動,——可是他的聲音給抑制住了。

「再說一次,晚安,先生。這件事上,沒什麼欠情、恩典、負擔、恩惠可言。」

「我早就知道,」他接着說,「你會用某種方式、在某個時候,對我有幫助;——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從你眼睛裡看出來了:它們的表情和微笑並不是」——(他又停了下來)——「並不是」(他急急忙忙接着說)「無緣無故讓我心底里感到歡樂的。人們談論天然的同情;我聽說過有善良的神怪,在最荒誕的寓言中也還是有一點兒真理。我珍愛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的聲音里有着奇怪的活力,眼神里有着奇怪的激情。

「我很高興,我碰巧醒着,」我說;說完我要走了。

「什麼!你要走嗎?」

「我冷,先生。」

「冷嗎?對,——站在水裡!那末,去吧,簡;去吧!」可是他還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又抽不回來。我想了個辦法。

「我好像聽見菲爾費克斯太太在走動,先生,」我說。

「好,離開我吧,」他鬆開手指,我就走了。

我又回到我的床上,可是一直不想睡。我在歡快但是不安的海洋上顛簸,直到早晨。在那海洋里,煩惱的巨浪在歡樂的波濤下翻滾。有時候我覺得看見洶湧澎湃的海水那邊有海岸,像比拉(15)的小山一樣可愛;時常有一陣由希望激起的漸漸轉強的颶風,把我的心靈勝利地吹向目的地;可是我卻不能到達那裡,哪怕在幻想中也不能——從陸地上刮來一陣逆風,不斷地把我趕回去。理智會抵抗痴迷,判斷力會警告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入睡,所以天一亮就起身了。

(15)比拉,英國作家班揚(1628—1688)所著小說《天路歷程》中的一個歡樂安靜的地方,香客在進入天國之前,在那兒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