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卷五 · 滕文公上 · 四 線上閱讀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1),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2):「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為氓(3)。」

文公與之處。

其徒數十人,皆衣褐(4),捆屨、織席以為食(5)。

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6),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

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

【注釋】

(1) 神農之言:指農家學說。神農,上古傳說中發明耒耜,教民稼穡的人物,農家托為宗師。

(2) 踵:至,到。

(3) 廛(chán):民居。氓:從別處遷來的人。

(4) 褐:麻制的短衣。

(5) 屨(jù):草鞋。

(6) 陳良:楚國的儒家人物。耒耜(lěisì):翻土的農具。耜是起土的部分,耒為其柄。

【譯文】

有個做農家學問的人叫許行,從楚國來到滕國,上門對文公說:「我這個大老遠來的人聽說您正在實行仁政,希望得到一個住所,成為僑民。」

文公給了他房屋。

他的門徒有幾十個,都穿着麻衣,以編草鞋、織蓆子為生。

陳良的門徒陳相和他的弟弟陳辛,背着耒耜從宋國來到滕國,對文公說:「聽說您正在實行聖人的政治,這也是聖人了,我希望做聖人的僑民。」

陳相見了許行,十分高興,完全拋棄以前的學問而向許行學習。


陳相見孟子,道許行之言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1)。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2),惡得賢?」

孟子曰:「許子必種粟而後食乎?」

曰:「然。」

「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

曰:「否。許子衣褐。」

「許子冠乎?」

曰:「冠。」

曰:「奚冠?」

曰:「冠素。」

曰:「自織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曰:「許子奚為不自織?」

曰:「害於耕。」

曰:「許子以釜甑爨(3),以鐵耕乎?」

曰:「然。」

「自為之與?」

曰:「否。以粟易之。」

「以粟易械器者,不為厲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豈為厲農夫哉?且許子何不為陶冶,舍皆取諸其宮中而用之(4)?何為紛紛然與百工交易?何許子之不憚煩?」

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

【注釋】

(1) 饔飧(yōnɡsūn):熟食。這裡指做飯。饔,早餐。飧,晚餐。

(2) 厲:病,殘害。

(3) 釜:無腳的鍋。甑(zènɡ):陶製烹飪器。爨(cuàn):做飯。

(4) 舍:止,不肯。宮:室,房。

【譯文】

陳相見了孟子,引述許行的話說:「滕君確實是個賢明的君主;儘管如此,他卻不真懂得道理。賢人是和老百姓一同耕作,才吃飯,自己做飯,又治國理政。現在滕國有糧倉,有庫房,這是殘害人民來養活自己,這又怎能稱得上賢明?」

孟子說:「許子一定自己種莊稼才吃飯嗎?」

陳相說:「對。」

「許子一定自己織布才穿衣嗎?」

陳相說:「不。許子穿麻衣。」

「許子戴帽子嗎?」

陳相說:「戴。」

孟子說:「戴什麼帽子?」

陳相說:「戴白帽子。」

孟子說:「是自己織的嗎?」

陳相說:「不。是用糧食換來的。」

孟子說:「許子為什麼不自己織呢?」

陳相說:「那會耽誤耕種。」

孟子說:「許子用釜甑做飯,用鐵器耕田嗎?」

陳相說:「對。」

「是自己造的嗎?」

陳相說:「不。是用糧食換來的。」

「農夫用糧食交換農具和器皿,不算殘害了陶匠和鐵匠。陶匠和鐵匠也用他們的農具和器皿交換糧食,難道這是殘害了農夫嗎?而且許子為什麼不自己燒陶、打鐵?不肯做到所有東西都是從自己家裡取用?為什麼忙忙叨叨地與各種工匠交換?為什麼許子這麼不怕麻煩?」

陳相說:「各種工匠,本來就不能一邊耕種一邊又干他們的事情。」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1),禽獸偪人(2),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3)。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4),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5),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

「后稷教民稼穡(6),樹藝五穀(7)。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8),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放勛曰(9):『勞之來之(10),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堯以不得舜為己憂,舜以不得禹、皋陶為己憂(11)。夫以百畝之不易為己憂者(12),農夫也。分人以財謂之惠,教人以善謂之忠,為天下得人者謂之仁。是故以天下與人易,為天下得人難。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惟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13)!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與焉(14)!』堯、舜之治天下,豈無所用其心哉?亦不用於耕耳。

【注釋】

(1) 五穀:指稻、黍、稷、麥、菽。稻即水稻,黍即黃米,稷即小米,麥即小麥,菽是豆類的總名。登:成熟。

(2) 偪(bī):即「逼」。

(3) 敷:遍,全部。

(4) 瀹(yuè):疏導。濟、漯(tà):二水名。

(5) 「決汝、漢」二句:決、排,都是去除障礙使水暢通的意思。

(6) 后稷:名棄,周人的始祖,堯時為農師。

(7) 藝:種植。

(8) 契(xiè):殷人的始祖。司徒:官名。

(9) 放勛:堯的名。

(10) 勞之來之:使他們勤勞。勞、來,都是勤勞的意思,這裡用作動詞。

(11) 皋陶(ɡāoyáo):舜時的司法官。

(12) 易:治。

(13) 蕩蕩:廣大的樣子。

(14) 巍巍:高大的樣子。引孔子語見《論語·泰伯》。

【譯文】

「那麼,難道治理天下可以一邊耕種一邊又干他們的事情嗎?有官吏的事情,有平民的事情。而且一個人,就需要各行各業的產品。如果一定要自己造出來的才用,這是讓天下人疲於奔命。所以說:有人勞動腦力,有人勞動體力;勞動腦力的管理人,勞動體力的被人管理;被人管理的養活人,管理人的被人養活,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

「在堯的時候,天下還不太平,洪水不循水道地亂流,到處泛濫。草木長得又快又茂密,禽獸成群地繁殖,五穀不熟,禽獸害人,野獸的蹄印和飛鳥的蹤跡,在中國縱橫交錯。堯一個人為此憂慮,選拔舜處理全部事務。舜命令伯益掌管火政,益在山野沼澤放火,燒掉草木,禽獸或逃跑或隱藏。禹又疏浚九條河道,疏導濟水和漯水,使之入海;導引汝水和漢水,疏通淮水和泗水,使之流入長江,這樣中國才可以種莊稼了。在那時候,禹在外八年,三次從家門口路過都沒進門,即使他想耕種,可能嗎?

「后稷教老百姓種莊稼,栽培五穀,五穀成熟而人民得到養育。人是有善良天性的,但吃飽了、穿暖了、住安逸了卻不加教育,就和禽獸差不多。聖人又為此憂慮,讓契做司徒,用倫理道德來教育人民:父子之間有慈愛,君臣之間有禮義,夫婦之間有區別,老少之間有等級,朋友之間有誠信。堯說:『敦促他們,糾正他們,幫助他們,使他們獲得自己的本性,又加以栽培和引導。』聖人為老百姓憂慮,到了這種地步,還有閒工夫來種莊稼嗎?

「堯把得不到舜作為自己的憂慮,舜把得不到禹和皋陶作為自己的憂慮。把百畝田地耕種得不好作為自己的憂慮,那是農夫。把錢財送給別人叫做惠,把善良教給別人叫做忠,為天下找到人才叫做仁。所以把天下讓給別人是容易的,為天下找到人才是困難的。孔子說:『偉大啊,堯做君主!只有天最偉大,只有堯效法天,那寬廣的氣象,老百姓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了不起的君主啊,舜呀!光明正大地統治天下而毫不利己!』堯、舜治理天下,難道無所用心嗎?只不過不用於種莊稼罷了。


「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陳良,楚產也,悅周公、仲尼之道,北學於中國。北方之學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謂豪傑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數十年,師死而遂倍之(1)!昔者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2),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子貢反,築室於場,獨居三年,然後歸。他日,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漢以濯之,秋陽以暴之(3),皜皜乎不可尚已(4)。』今也南蠻56293291-e1bf-4d2f-8568-b69dcfed7d1d舌之人(5),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師而學之,亦異於曾子矣。吾聞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者(6),未聞下喬木而入於幽谷者。《魯頌》曰:『戎狄是膺(7),荊舒是懲(8)。』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

「從許子之道,則市賈不貳,國中無偽。雖使五尺之童適市(9),莫之或欺。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麻縷絲絮輕重同,則賈相若;五穀多寡同,則賈相若;屨大小同,則賈相若。」

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10),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賈(11),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

【注釋】

(1) 倍:通「背」。

(2) 任:擔、負,指行李。

(3) 秋:指周曆七、八月,相當於夏曆五、六月,正當盛暑。暴(pù):曬。

(4) 皜皜(hào):潔白的樣子。

(5) 南蠻56293291-e1bf-4d2f-8568-b69dcfed7d1d(jué)舌之人:指許行。舌,形容說話怪腔怪調像鳥叫一樣。56293291-e1bf-4d2f-8568-b69dcfed7d1d,伯勞鳥。

(6) 出於幽谷遷於喬木:語出《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7) 膺:抵擋,防範。

(8) 荊:楚國的別名。舒:楚的屬國。引詩出自《詩經·魯頌·宮》。

(9) 五尺:大約相當於今天的三尺半。

(10) 蓰(xǐ):五倍。

(11) 巨屨(jù):粗糙的鞋。小屨:精細的鞋。

【譯文】

「我聽說過中原改變落後的蠻夷,沒聽說過中原被蠻夷改變的。陳良,是楚國人,喜愛周公、孔子的學說,北上到中原來學習。北方的學者,沒有人能超過他。他真是所謂豪傑之士啊。你們兄弟向他學習了幾十年,老師死後就背叛他。從前,孔子去世,弟子們守喪三年以後,收拾行李準備回家,進門向子貢作揖告別,大家相對而哭,泣不成聲,然後才各自回去。子貢回到墓地,在墓邊的靈場蓋了間房,又獨自住了三年,然後才回去。過些時候,子夏、子張、子游認為有若像孔子,就想要像服事孔子那樣服事他,強求曾子同意。曾子說:『不行的。老師就像在長江、漢水洗滌過,就像在夏天的烈日下暴曬過,光輝潔白得無以復加。』如今南方蠻族裡講鳥語的人,也來非難我們祖先聖王的學說,你竟背叛你的老師而向他學習,和曾子真不一樣啊。我聽說過飛出幽暗山谷而遷到高大樹木的,沒聽說過飛下高大樹木而進到幽暗山谷里去的。《詩經·魯頌》里說:『戎狄是要防範的,荊舒是要嚴懲的。』周公尚且要防範他們,你卻向他們學,真是不懂得用中國來改變蠻夷的道理啊。」

陳相說:「如果聽從許子的主張,就能做到市場上物價一致,國內沒有欺詐行為。即使打發五尺高的小孩到市場去,也沒人欺騙他。布帛的長短如果一樣,價格就相同;麻線絲綿的輕重如果一樣,價格就相同;穀物的多少如果一樣,價格就相同;鞋的大小如果一樣,價格就相同。」

孟子說:「貨物的品相質量各不相同,這是自然的。有的相差一倍五倍,有的相差十倍百倍,有的相差千倍萬倍。你若只以大小輕重相比而使它們價格相同,這是擾亂天下。粗糙的鞋和精細的鞋價格一樣,人難道肯幹嗎?聽從許子的主張,就是帶着大家做假,怎麼能夠治理好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