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哈利·哈拉的手記(續篇) · 十九 線上閱讀

潮流把我打到陸地上,我又站在劇場包廂席的走廊中。現在該做什麼好呢?雖然抓着口袋裡的棋子,可是已經失去下棋的興趣了。門、布告和魔鏡的世界無窮無盡地包圍着我。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下一張布告,不由得不寒而慄。布告上這樣寫着:

如何用愛殺人

一個記憶中的情景突然在我的心中一閃而現,亮了一秒鐘。那時候的荷蜜娜坐在那家餐廳的桌子前面,把葡萄酒和菜都給忘了,全心投入深刻的對話中,眼神中顯現出可怕的嚴肅,說她要讓我愛上她,只是為了要讓我親手殺死她。恐怖與黑暗的大波浪重壓在我的胸口。一切突然又擋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內心深處突然又感受到痛苦與命運的召喚。我絕望地將手探進口袋裡,想要取出棋子,施行一點魔術,改變棋盤上的棋子配置。但棋子已經一個也沒有了。我取出的不是棋子,而是刀子。我吃驚極了,沿着走廊奔跑,從每一扇門前經過。突然間,我面對着巨大的鏡子,看着鏡子裡頭。鏡子裡站着一隻美麗的狼,和我一樣高大,不安的眼睛畏怯地閃爍出光芒。宛如搖曳的火焰般,狼眨着眼睛看着我,稍微笑了一下,因此嘴唇打開了瞬間,露出鮮紅的舌頭。

帕布羅在哪裡呢?荷蜜娜在哪裡呢?那樣高談闊論人格塑造的聰明傢伙在哪裡呢?

再一次看着鏡子裡頭。我一定是瘋了。高大的鏡子深處根本就沒有狼。那裡也沒有口中吐出鮮紅舌頭的狼。在鏡子裡的是我自己。哈利站在那裡。雖然臉色有如灰一般,遭受所有的享樂放棄,因一切背德行為而精疲力竭,蒼白得陰森可怕,但還是人,還是個可以交談的人。

「哈利,」我說,「你在那裡做什麼呢?」

「什麼也沒做,」鏡中的人說,「只是等待,等待死亡。」魔戒小說

我問:

「死亡到底在哪裡呢?」

對方說:

「就要來了。」

從劇場深處空洞的地方,響起了音樂,響起了美麗、恐怖的音樂。那是為化石賓客登場伴奏的《唐·喬凡尼》[39]的音樂。有如冰一般的聲響在鬼屋似的房子裡,讓人不寒而慄地可怕迴響着。那是不朽的人從不朽的世界來的聲響。

[39]《唐·喬凡尼》(Don Giouanni),莫扎特的歌劇,故事依傳奇長詩《唐·璜》改編。

「是莫扎特!」我心裡想着,喚起了我內心深處最喜愛的、最高貴的形象。

這時候,我的背後傳來了巨大的笑聲,傳來了有如冰一般高亢、冰冷的笑聲。那就像從人無法理解的苦難世界傳來的,經由眾神的幽默所產生出來的東西似的。我在被這笑聲凍僵的同時也感受到不屬於這個塵世的幸福,回過頭去。只見莫扎特走過來了,笑着經過我的身邊,平靜地朝一扇包廂席的門走去,打開門,進到裡頭。我在莫扎特後面拼命追趕,追着我的青春之神,追着我一輩子熱愛、一輩子尊敬的目標——莫扎特。音樂繼續迴響着。莫扎特站在包廂席的扶手邊。舞台上什麼也看不到,那無窮無盡的空間中充滿着黑暗。

「你看,」莫扎特說,「沒有薩克斯也可以做得很好。事實上我本來就不太想接近這種流行的樂器。」

我問:

「我們現在在哪裡呢?」

「《唐·喬凡尼》的最後一幕,雷波勒奧[40]已經跪下來了,真是宏偉的場面。不是也可以聽到音樂嗎?那曲子中包含了許多非常人性化的東西,但即使如此,也還是可以聽出某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東西,比如那笑聲就是——你感覺出來了嗎?」

[40]雷波勒奧(Leporello),唐·喬凡尼的僕人。

「那是人所寫出的最後、最偉大的音樂,」我有如學校的教師般一本正經地說,「雖然在那之後也有舒伯特和雨果·吳爾夫[41],也不能忘掉那既可憐又出色的肖邦。大師,你正在皺眉頭呢——噢!對了,貝多芬當然也不能忘掉,他也是讓人訝異的作曲家。可是那一切,不管有多麼美,也都包含了片斷與崩潰。完美無瑕的作品,在唐·喬凡尼之後,已經沒有人寫出來了。」

[41]雨果·吳爾夫(Hugo Wolf,1860~1903),德國音樂家。

「不必那麼慷慨,」莫扎特嘲弄地笑着說,「你也是音樂家嗎?我已經放棄那個職業退隱了,只是偶爾作為消遣去聽聽音樂會而已。」

他有如指揮般舉起雙手。月亮和蒼白的星星不知升到哪裡去了。我隔着扶手眺望深不可測的空間的深淵。霧和雲在那當中奔馳着。在淡淡的陰暗中,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山脈和海岸。下方,像極了沙漠般的平原綿延得幾乎有整個世界那麼大。在這個平原中央,有一個留着長長的鬍鬚,看起來非常高貴的老紳士。他神情悲傷,帶領着由數萬名黑衣男子形成的龐大隊伍。那真是悲慘、絕望的光景。這時候莫扎特說:

「你看,那就是勃拉姆斯,他在努力尋求救贖,不過還得再花上很長的時間。」

我知道那數萬名黑衣人全都是勃拉姆斯的總譜中,被神判定為多餘的聲部和音符的演奏者。

莫扎特點着頭說:

「他用了太多的樂器,浪費了太多的材料。」明朝那些事兒小說

緊接在勃拉姆斯之後,可以看到理查·華格納帶頭走在同樣龐大的隊伍前面,我們感覺得出有多少難纏的傢伙在依附着他,在靠他為生。事實上華格納也踩着忍辱負重的步履,精疲力竭地拖着腳前進。

「我年輕時,」我悲傷地說,「一直以為這兩位音樂家是人所能想象出來的最對立的人。」

莫扎特笑了。

「沒錯,不管什麼時代都是如此。要是稍微保持距離去看,那樣的對立就會逐漸變成相似。那個過度使用樂器既不是華格納的缺點,也不是勃拉姆斯個人的缺陷。那是那個時代的錯誤。」

我控訴般地叫了起來:

「什麼?為此他們就得做出這樣重大的贖罪嗎?」

「那是當然的,那是審判的順序。只有在他們清償完時代的罪時,才能知道他們是否能夠留下足以用來清算的個性。」

「但那不是他們的責任呀!」

「當然不是。亞當夏娃偷吃了蘋果也不是他們的責任,可是他們必須為此償罪。」

「可是那太可怕了。」

「的確,人生經常是可怕的。我們雖然沒有任何責任,也還是必須為此負起責任來。只要出生,就已經是罪了。你不知道這一點,顯然你受過的一定是奇妙的宗教教育。」

我感到悲慘極了。我看到自己的模樣。我這個累得筋疲力盡的巡禮者,必須走到另一個世界的沙漠去。我背負着到目前為止所寫出來的許多「沒有反而更好」的書、論文和報紙上的雜文,後面跟着一大群曾經必須為那些文章工作的印刷工,以及把那些東西全都囫圇吞棗的一大群讀者!啊!這是多麼荒唐呀!而且亞當、蘋果和其他的原罪也全都在那裡。那一切都得清償不可。這是無窮無盡的淨罪之火。而在那之後才會出現以下的問題,也就是在這一切背後是否存在什麼個性的東西,存在什麼獨特的事物,我的行為和結果是否一切都只是海上虛幻的泡沫,是否只是變幻無常的潮流中的無意義遊戲而已。

看到我無精打采的神情,莫扎特縱聲大笑。由於笑得太厲害了,讓他翻了個筋斗,用兩隻腳發出了顫音,同時對我大吼道:

「喂!年輕人,難道你咬到舌頭了嗎?肺被揪緊了嗎?你在想你的讀者,想那個流氓、想那個可憐的大飯桶嗎?在想你的印刷工人,想那個異端者、想那個該詛咒的造謠生事者、想那個研磨佩刀的傢伙嗎?這真是要讓人笑破肚皮。你這個壞小子,真是要讓人笑出眼淚來。你這個傾家蕩產的敗家子,你這個屁滾尿流的臭小子!你這個背負印刷廠老闆的黑墨水和痛苦靈魂,信仰虔誠的心呀!我真想開玩笑地為你點燃一支蠟燭。你可真會說笑話,把人鬧得天翻地覆,這麼會捉弄人。你這個看到人只會搖尾巴的傢伙,時間已經不多了,再見了,像你這種寫書、說夢話的傢伙,最好叫魔鬼給抓了,痛打你一頓。你寫的那些不是從四處剽竊來的嗎?」

這對我實在太過分了,我氣得連感到悲傷的時間都沒有了,一把扯下莫扎特的假髮,莫扎特拔腿就逃。假髮愈變愈長,變得有如彗星的尾巴似的,我被吊在假髮尾端,被拖着繞遍整個世界。可惡,這個世界為什麼這樣冰冷呀!不朽的人對這稀薄得可怕的冰的空氣都毫不在乎。不過這種有如冰一般的空氣讓人覺得精神舒暢,我在昏迷前的短暫瞬間感覺到敏銳得幾乎讓我感到疼痛的像鋼鐵那樣冷冽,像冰那樣冰冷的快樂。想象莫扎特所做的那樣開朗地、凶暴地、超現實地笑出來的欲·望動搖着我的全身。但是就在那時候,我的呼吸停止了,失去了意識。

清醒過來時,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全身癱軟無力。走廊上的白光照射在雪亮的地板上。我還沒有達到不朽的人的境地,我依然停留在充滿謎團、苦惱、荒原狼和痛苦的混亂糾紛的世界這邊。這裡不是好的處所,不是可以忍受的地方。非得做出了結不可。

牆上巨大的鏡子裡,哈利面對着我,身體似乎有些不舒服。和去教授家裡拜訪,以及黑鷹館的舞會之後的那個夜晚的情況並沒有什麼不同。不過那已經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是數年前,不,是數百年前的往事了。哈利上了年紀,學會跳舞、參觀了魔術劇場、聽了莫扎特的笑。不管是對跳舞還是對女人或者對刀子,都已經不懷任何不安。即使天分凡庸,只要累積起數世紀的經驗,也還是會成熟的。我久久凝視着鏡中的哈利。我對他還十分眼熟。他依然——雖然只有些許——像15歲的哈利,像3月的星期天在岩石上遇到蘿莎,在她面前脫下堅信禮時期的學生帽的哈利——可是在那之後他有數百年的歲數,鑽研音樂和哲學,感到厭煩,在「鐵盔館」大口灌着阿爾薩斯葡萄酒,與誠實正直的學者討論克里休納,愛艾莉嘉和瑪麗亞,和荷蜜娜成為朋友,射擊汽車,和皮膚光滑的中國女人睡覺,與歌德和莫扎特見面,在時間與現實夢幻的網上開出了好幾個洞。事實上他還在那網中被捕獲住。他失去了美麗的棋子,不過口袋裡放着信用可靠的刀子。老哈利,精疲力竭的老男人,前進吧!

啊!可惡,人生為什麼這樣苦澀呀!我向鏡中的哈利吐口水,用腳踢,把他踢成粉碎。我在發出回音的走廊上緩步走去,雖然我很仔細地觀察那些許下那麼多美妙承諾的門,不過已經沒有一扇門貼出告示了。我檢查着魔術劇場無數的門慢慢走着。今天我不是出席了化裝舞會嗎?那之後已經過了一百年。大概不久叫做歲月的東西也會消失的。還有非做不可的事情,荷蜜娜還在等待着。應該會成為奇妙的婚禮的。我在悲傷的波浪中向對面游去,被悲傷地拉過去。該死的奴隸,該死的荒原狼。啊!真是太可惡了!

我在最後一扇門旁邊停下來。悲傷的波浪把我拖到那裡去。噢,蘿莎呀!噢,遠逝的青春呀!噢,歌德和莫扎特呀!

我打開門。在門的後方看到的是單純的美麗光景。在地面的地毯上,躺着兩個赤·裸的人。美麗的荷蜜娜和俊美的帕布羅相擁而眠,睡得非常熟。他們看起來似乎不知厭倦,但實際上卻立刻就滿足了,對戀愛遊戲感到精疲力竭。多麼美麗的人兒呀!多麼美妙的光景呀!多麼叫人吃驚的美麗肉體呀!荷蜜娜的左邊乳··房下方有一個新的圓形淤青,滲出烏黑的血來。那是被帕布羅美麗、光潔的牙齒咬出來的愛的傷痕。我對着那個有淤青的地方,把刀子直刺進去,只露出刀柄來。血流到荷蜜娜白皙、柔軟的肌膚上。如果不是萬事有些許不同,走着些許不同的路,我大概會吻掉那些血的。不過我並沒有那樣做,只是看着血流下來而已。她仿佛感到疼痛,仿佛大感吃驚似的,眼睛睜開片刻。我心裡想着:「為什麼她會感到吃驚呢?」隨後我認為必須將她的眼睛閉上。不過她的眼睛又自己閉上了。我終於殺了她了。她略略屈身朝向旁邊。可以看到從腋下乳··房的柔細暗影在隱隱約約動着。我覺得那似乎是要讓我想起什麼來,不過我卻想不起來。不久她就不動了。

我久久地凝視着她。最後我有如清醒般打了個寒噤,拔腿正想逃。這時候帕布羅動了身體,睜開眼睛,舒展手腳,屈身在死去的美女身上微笑着。我心裡想着,這傢伙絕對不會有嚴肅的時候,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這傢伙都總是微笑。帕布羅仔細地折起地毯的一角蓋住荷蜜娜的乳··房,好讓傷口看不到,隨後從包廂席悄悄走了出去。他要到哪裡去呢?只剩下我和這個身體半掩的死去的女人兩人。這個女人以前我曾經愛過、嫉妒過。她那蒼白的額頭上覆蓋着男孩般的鬈髮,只有嘴唇是鮮紅的,在完全變蒼白的臉龐上發亮着,半開啟着。她的頭髮發出溫柔的芳香,豐·滿可愛的耳垂從頭髮中露出一半來。

這樣她的願望實現了。在完全變成屬於我的之前,我殺死了情人。我做了最荒唐的事情。我跪在地板上,全身僵硬,完全不知道這個行為具有什麼意義,這是好的、正確的呢?還是正好相反?聰明的棋士——帕布羅,對這個行為會怎麼說呢?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無法想象。塗抹上色彩的嘴唇,在逐漸消失光澤的臉龐中,變得越發火紅了。我整個人生就像這個已經不會說話的嘴唇似的。我所獲得的僅有幸福和愛,只不過是這種東西罷了,只不過是塗在死人臉上的些許的紅色罷了。

從死去的臉龐、從死去的雪白肩膀、從死去的白皙手臂,宛如緩緩潛伏過來般,一個戰慄、一個像冬天那樣的荒涼與孤獨,慢慢地、慢慢地吐出愈來愈強的寒氣。在那樣的寒氣中,我的手和嘴唇開始僵硬起來。我把太陽消滅掉了嗎?我把一切生命的心臟殺掉了嗎?宇宙之死的寒氣入侵進來了嗎?

我全身哆嗦着,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化成石塊的額頭,看着那僵硬的鬈髮,看着耳垂那蒼白、冰冷的微光。從那裡流出來的寒氣是致命的,而且是美麗的。有如奇蹟般迴響着、震顫着。那種冰冷正是音樂!

以前,很早的以前,我沒有感受過這種戰慄、這種同時也覺得是幸福的戰慄嗎?以前我沒有聽過像這樣的音樂嗎?有的,我從莫扎特那裡聽過。從不朽的人那裡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