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哈利·哈拉的手記(續篇) · 十八 線上閱讀

我滿懷不安東跑西躥,口中感覺到血的氣味、巧克力的氣味。兩者都同樣讓我感到可憎。於是我渴望從這個混濁的波浪中逃出去,心中拼命地掙扎着,想要尋求更容易忍受的、可以親近的情景。「噢!朋友呀!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心中這樣歌唱着。我想起了戰爭期間經常看到的戰場上可怕的照片,想起了那由於戴着防毒面具而顯現出有如魔鬼板着臉般陰森表情的屍體,交纏、糾結、堆積如山的場面,不由得不寒而慄。當時我身為博愛主義的反戰者害怕這樣的畫面,是多麼愚蠢,多麼孩子氣呀!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不管是怎樣的馴獸師、怎樣的大臣、怎樣的將軍、怎樣的狂人,也都無法在他們的腦海中孕育出能和噬食我心中的可憎的、兇惡的、暴虐的、粗魯的、愚蠢的思想和念頭相比。

剛才戲開演時,我看到那個俊美的青年向一張告示猛烈地衝進去,我想起了那張告示,鬆了一口氣:

每一個少女都是屬於你的

總之,事實上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受到期望的了。很高興能夠從受到詛咒的狼世界裡逃出來,我進到裡頭去。

無法言喻的——雖然實際上有如童話般,但卻又是我深感熟悉的事物,使得我幾乎顫抖了起來——自己的青春氣息,自己的青少年時代的氣氛向我飄逸過來。我的心臟中流着那個時候的血。我到目前為止的行為、思考和存在都沉沒到我的背後去了,我重返青春了。直到一小時之前,瞬間之前,我還認為自己真的知道什麼是愛、欲·望和憧憬,不過那是老人的愛和憧憬。現在我重返青春了。我在自己體內感受到的這個熊熊燃燒流動而去的欲·火,這個強烈吸引我去的憧憬,這個有如春天溫暖的南風般讓一切融化的熱情,都是年輕、嶄新而純粹的。啊!已經遺忘了的火又燃燒得多麼旺盛呀!以前的曲調鼓脹得多麼飽滿、迴響得多麼低沉呀!血搖盪得多麼年輕呀!靈魂狂叫高歌得多麼興奮呀!我成為十五六歲的少年,我的腦海中充滿拉丁語、希臘語和美麗的詩句,我的思緒被努力和野心填滿了,我的幻想中充滿了藝術家的美夢。可是比這一切熊熊燃燒的火更深刻、更強大、更可怕的愛火,性的饑渴,以及會將整個人噬食掉的肉慾,在我的體內燃燒着,抽搐着。

我站在俯望故鄉小鎮的一座岩丘上,拂來暖風和最先綻放的紫羅蘭香氣。河水和我父親家裡的窗戶,在小鎮上閃閃發亮。一切都像從前我在青春時代的初期,充滿極度充實的詩情時看到的世界那樣,洋溢着嶄新的生命活力,散發出陶醉在創造中的芬芳,五彩繽紛,光輝亮麗,在超現實中充滿光芒,乘着春風而來。我站在山丘上,風從我的長髮之間輕輕掠過。我在有如做夢般的愛的憧憬中忘我了,我以不知所措的手,從正抹上綠意的樹叢中摘下半吐露的嫩葉幼芽,拿到鼻子前面聞嗅那氣味(這氣味讓我歷歷如繪地回想起當時的一切)。隨後我將小小的綠色嫩芽夾在還從來沒有吻過少女的嘴唇間玩弄着,咬了起來。那芬芳的苦澀氣味讓我忽然清楚知道自己現在在以這個身體體驗什麼了。一切又都出現了。我再度體驗到了自己在最後的少年時代,春天的第一個星期天下午、一個人散步途中遇到了蘿莎·克萊斯勒,我非常害羞地向她打招呼,忘情地愛上她的那一天的情景。

那時候她一個人仿佛做夢般去爬山,我滿懷不安與期待,望着這個還沒有注意到我的美麗少女。雖然她的頭髮編成粗大的辮子,不過還是可以看到鬆脫的髮絲垂在臉頰兩側,在風中嬉戲飄動。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少女竟然是這麼美,她那柔軟的頭髮受到風的舞弄竟然是這麼美麗,宛如夢幻般的藍色薄衣緊緊裹住的年輕肉體竟然是這麼美麗,讓我怦然心動。而咀嚼着的嫩芽那苦澀的芬芳氣味,帶着春天一切充滿不安的甜蜜快樂和恐懼,浸透了我的全身。與那相同,看到這個少女,對愛的狂烈感受,對女人的感受、異常的可能性與約定、難以言喻的快樂、無法想象的苦惱、不安、痛苦、內心的解脫與最深的原罪等讓我怦然心跳的感受也充滿了我的心中。啊!春天的苦澀滋味,在我的舌頭上燃燒得是多麼猛烈呀!啊!舞動的春風把垂在她兩邊紅潤臉頰上的髮絲擺弄得是多麼飄逸呀!隨後她向我走過來了,揚起臉來,看到了我,一瞬間微微紅了臉,看着旁邊。之後我脫下受了堅信禮的少年所戴的帽子,向她打招呼。蘿莎立刻恢復了鎮靜,微微笑着,略略裝出淑女的樣子,揚起臉也向我打招呼。接着她緩緩地踩着穩重的腳步,做出離去的樣子,向前面走去了,我從後面向她投去無數愛的願望、懇求與敬意圍繞着她。

那個時候是35年前的星期天。那個時候的事情全都在這一瞬間回來了。山丘和小鎮、3月的風和嫩芽的氣味、蘿莎和她那褐色的頭髮、不斷增大的憧憬、宛如被掐住脖子般的甜蜜不安——一切都和那個時候相同。我覺得那個時候我對蘿莎的愛,在我以後的一生中都沒有再出現過。可是這次我可以用和那個時候不同的情景迎向她。我看到她發現我時臉紅了,我看到她努力要掩飾自己羞紅了臉。並且我立刻就看出她是喜歡我的,這樣的相遇對她和對我都具有相同的意義。這次我不再脫下帽子,恭恭敬敬地手執帽子等待她走過去,而是克制住不安與困惑,依照自己沸騰的血所命令的去做。也就是我大叫着說:「蘿莎!你能來這裡真是謝天謝地。最美麗的少女,我是多麼愛你呀!」在那樣的瞬間說那樣的話語,或許不怎麼聰明也說不定。可是在這樣的場合完全不需要聰明,那樣就夠了。蘿莎沒有裝出淑女的樣子,也沒有徑自走去,她停下腳步,凝視着我,臉更紅了,說:「你好,哈利,你真的喜歡我嗎?」說這話的同時,她那雙褐色的眼睛從活潑的臉上閃閃發光。於是我感覺到從那個星期天讓蘿莎逃走的那一瞬間起,自己的過去的生活與愛情,就一切都是錯誤的、混亂的、充滿愚蠢與不幸的。可是現在錯誤已經獲得彌補,一切都變成了另一個風貌,變成了完美。

我們握了手,手牽手緩緩走了起來。雖然幸福得難以言喻,可是卻非常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的好,不知所措得加快了腳步跑了起來,愈跑愈快,跑得喘不過氣來,非停下來不可,但互相都沒有把手放開。我們兩人都還是小孩子,雙方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那個星期天甚至連初吻都沒有,可是我們幸福得難以言喻。我們站在那裡,氣喘吁吁,隨後在草叢裡坐下來。我摩挲她的手,她則用另一隻手畏怯地輕撫我的頭髮。之後我們又站起來,想要量誰比較高。事實上我比她高出一隻手指的寬度,不過我並不承認,確定我們一樣高,神為我們做出對方來,將來我們一定會結婚的。這時候蘿莎說有紫羅蘭的香氣。我們跪在短短的春草中尋找着,找到了幾株葉柄很短的紫羅蘭。我們各自把自己的贈送給對方。當冰冷的陽光已經斜斜地落在岩石上時,蘿莎說非回去不可了。由於我不能送她回家,所以兩人都非常悲傷。不過現在我們擁有了共同的秘密,那是我們所擁有的最高貴的事物。我留在岩石上,聞嗅着蘿莎的紫羅蘭香氣,隨後躺在懸崖邊,把臉伸到山谷上俯望小鎮。看着她可愛的小身影在很遠的下方出現,從噴泉旁邊經過上了橋,於是我知道她抵達了家裡,她從那裡穿過房間。雖然我遠離她,躺在這個懸崖上,不過我和她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交流着,有一個秘密在溝通着。

我們又見了面。在許多地方見面,在岩石上、在庭院的樹籬旁見面,在那整個春天都繼續見面。在接骨木剛開花時,我們交換了畏怯的初吻。還是孩子的我們能夠給予對方的東西並不多。我們的吻還沒有伴隨着熱情,也不充實。我鼓足了勇氣,才敢悄悄摩挲她垂在耳際的鬈髮。可是我們能夠品嘗的愛和喜悅,全都是屬於我們的。在害羞地互相愛撫中、在所交換的不成熟愛的小語中、在不安地互相等待中,我們知道了新的幸福,登上了愛的小階梯。

就這樣,受到最幸福的星辰指引,我再一次體驗到了我和蘿莎由紫羅蘭開始的全部愛情經歷。蘿莎消失後,伊姆嘉朵出現了。太陽變得更灼熱了,星星變得更陶醉了,不過蘿莎和伊姆嘉朵都並沒有能屬於我。我必須一級一級登上去,體驗到更多,學到更多。伊姆嘉朵和安娜都非失去不可。以前我在青春時代愛過的少女現在也全都愛過一遍,每一個少女我都可以傾注愛,送給對方什麼東西,每一個少女也都送給了我什麼東西。以前只活在我的幻想中的願望、美夢和可能性,現在都成為了現實,都存活了下來。噢!伊達呀!蘿蕾呀!以前我在一個夏天之間、在一個月之間、在一天之間愛過的你們呀!你們全都是美麗的花朵!

現在我知道自己變成了那個剛才那樣匆忙撞進戀愛之門的有如燃燒般的俊美青年。而現在我正盡情地品嘗、盡情地舒展自己的一部分——只具有我這個人的十分之一、千分之一生命的一部分。一點也不會受到我其他多餘的棋子的妨礙,也不會受到思想家的我的阻撓,不會受到荒原狼的欺凌,不會受到詩人的我、幻想家、道德家的我的束縛。不,現在的我,除了是戀愛中的我以外,什麼也不是。除了戀愛以外,任何幸福、痛苦都沒有呼吸到。那個時候伊姆嘉朵已經教我跳舞,伊達教我接吻。而那個最美麗的伊瑪,正是在那個秋天黃昏,在微風輕拂的榆木樹蔭下,讓我吻她那棕色的乳··房,第一個讓我從快·感之杯中暢飲的女人。

我在帕布羅的小劇場體驗到非常多的事情,即使只是那當中的千分之一,我也無法用話語表達出來。以前我曾經愛過的少女,現在全都屬於我的。每一個少女都給予我只有她才能給予我的東西,我也給予每個少女只有她才能從我這裡獲得的東西。我品嘗到許多的愛、許多的幸福、許多的歡樂,以及許多的混亂與苦惱。我的一生中錯失的一切的愛,都在這個做夢的瞬間,有如魔法般在我的庭院中盛開了:有純潔溫柔的花朵,也有熊熊燃燒般的艷麗花朵;有隨即就憔悴枯萎的陰鬱花朵,也有化為火焰的激烈愛·欲;有讓人懷念的夢想,也有灼熱的憂鬱;有充滿不安的死,也有燦爛的新生。有必須像暴風雨般撲過去飛快搶來的女人,也有要花費漫長歲月,費盡苦心去求愛才會感到幸福的女人。即使只是短暫的瞬間,以前性的聲音曾經呼喚過我,女人的眼神曾經在我的心中點燃了火,少女雪白肌膚曾經誘·惑過我的一生中的每一個陰暗角落,現在又出現了。錯失的東西全都取回來了。一切女人都以她們的方式變成屬於我的:淡黃色的頭髮下有一雙與眾不同的深褐色眼睛的女人也在其中。以前在快車的走廊上,我曾經與她並肩在窗戶旁邊站了約15分鐘。在那之後她好幾次出現在我夢中——雖然她一句話也沒說,不過卻教給了我出人意料、會讓人大吃一驚的致命的戀愛技巧;馬賽港那個艷光照人、嫻靜的中國女人,有一頭光滑的濃密黑髮,眼睛溫潤,雖然宛如玻璃般面無表情微笑着,不過她卻知道讓人想象不到的事情。每個女人都各自擁有自己的秘密,散發各自的泥土氣息,以自己的方式接吻、笑着,以特別的方式顯示害羞,以特別的方式表現無恥。她們來來去去。潮流把她們帶到我的身邊,波浪則把我送到她們身邊,又將我帶離她們身邊。那是在性的潮流當中有如遊戲的孩子般的游泳,充滿着魅力、危險和驚奇。自己的生活,乍看之下顯得這樣貧乏、欠缺愛情的生活,卻竟然有這樣富饒的愛、機會與誘·惑,讓我感到吃驚。我幾乎錯失了那一切,逃避了那一切。我踉踉蹌蹌地超越了那一切,隨即忘掉了那一切——可是那一切都以無數完整的形狀保存了下來。現在我看清楚了她們的身影,委身給她們,毫無隱藏地把一切給了她們,現在正朝她們那玫瑰色的昏暗下界正中央耽溺而去。帕布羅以前向我建議的誘·惑也又回來了。其他更早以前的,當時不太了解的三四人一起玩的異想天開的遊戲,也帶着微笑把我迎入那場狂歡作樂中。許多言語無法形容的事情發生了,表演了許多遊戲。

從受到誘·惑、犯罪、落入陷阱的綿延無盡潮流中,我再度浮現上來。我變得安靜而沉默,感覺自己終於領悟了,智慧飽滿了,變得聰明了,獲得了深刻的體驗,對荷蜜娜終於變成熟了——作為分裂成無數人物的我的神話中的最後的人物,作為無限的系列中的最後的人物,她,荷蜜娜浮現了上來。同時讓我恢復意識,結束愛的童話。因為我不想在這裡,在魔鏡的微笑中和她相見。因為不只我的棋子之一,就連整個哈利也都是屬於她的。啊!要是我能重新擺置棋子,一切都以荷蜜娜為中心,讓一切都能實現,真不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