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哈利·哈拉的手記(續篇) · 十六 線上閱讀

於是我立刻闖進鬧哄哄狂奔的世界裡了。道路上汽車疾駛着,有的汽車還安裝了鐵甲,追逐着行人,或者把人輾成血肉模糊,或者把人擠死在家家戶戶的牆壁上。我立刻明白了。這是人和機器之間的戰爭,長期以來受到準備、受到預料、受到恐懼的戰爭,現在終於爆發了。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躺着四分五裂的人。到處都躺着粉碎、扭曲、半燒毀的汽車。飛機在這悲慘的混亂景象上盤旋。那架飛機也被步槍和機關槍從許多屋頂和窗戶射擊。所有的牆壁上都貼着煽動、鼓舞的海報,以有如火把般燃燒的斗大文字,號召人民奮勇團結對抗機器,要人民打倒藉助機器之力,壓榨他人血汗,身穿華服、塗抹香水的富豪,要人民打倒巨大的、陰險的、有如魔鬼般咆哮的汽車!要人民放火燒掉工廠、拯救傷痕累累的大地,減少人類,讓綠草再度長出來,把這個布滿灰塵的水泥世界變成森林、草地、原野、小河和沼澤地!而別的海報則正好相反,以優美的畫、華麗的文體、沒有那麼孩子氣的柔軟色彩構成,具有非凡的、精明的才華。這些海報和前面的海報完全不一樣,以會讓所有的資產階級、所有的具有學識良心的人感動的字句,警告無政府主義所帶來的混亂的危險。並且以真正的感激,歌頌秩序、工作、財產、文化、權利的幸福,讚美機器是人類最偉大的、最後的發明。我沉思着,讚嘆着,看着那些紅紅綠綠的海報。那燃燒般的雄辯、高壓的理論,給我留下異常強烈的印象。那些主張都是正確的。我衷心同意他們的說法,在每一張海報前停下來仔細讀着——雖然周圍相當激烈的射擊嚴重地妨礙了我看海報。現在主要的事情已經明確了。那就是戰爭。激烈的、純粹的、可以高度共鳴的戰爭。並不是為皇帝、為共和政治、為爭奪邊境、為國旗或顏色,為那種裝飾性質的、演戲性質的、歸根結底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戰,而是由於每一個人感到無法呼吸了,感到生活真的已經無樂趣可言了,所以適當地表示不滿,要全面破壞白鐵的廉價文明世界,努力要辟出路來的戰爭。我看到所有人的眼睛裡,破壞的欲·望和殺人的欲·望都在快·活、正當地笑着。這朵野性的紅花也在我自己的身上高大、粗壯地綻放着,笑得不輸任何人。我欣然允諾參加戰爭。

但最讓我感到高興的還是我的同學格斯塔夫突然在我身旁出現了。數十年來他一直音訊全無,不過從前在我小時候的同學當中,他是最粗暴、最壯碩、精力最旺盛的少年。看到他那淡藍色的眼睛又對我使眼神,我開懷笑了。他一眨眼睛,我立刻高興地跟着他去。

「咦,格斯塔夫,」我快·活地叫道,「竟然還能再遇到你!你到底在做什麼呢?」

他發出和少年時代完全相同的叫人討厭的笑聲。

「笨蛋,難道你非得突然向我提出笨問題、說傻話不可嗎?我是神學教授。這樣你該明白了吧?不過幸運的是,現在已經不流行神學了。現在流行的是戰爭。跟我來吧!」

剛好那時候有一輛小汽車朝我們飛快地奔馳過來,他一槍擊落司機,有如猴子般敏捷地飛跳上汽車,把汽車停住,讓我坐進去。隨後我們像魔鬼那樣快速地從步槍和掀翻的汽車之間穿過去,從城裡衝到郊區,再從郊區向外面疾馳。我問朋友:

「你站在工廠老闆那一邊嗎?」

「那只是興趣問題,等到了外面再想吧!不過,不,等一等。我贊成選別的黨派,雖然不管選哪一邊,結果當然都會完全一樣——我是神學家。我的祖先路德當時反對農民,幫助了王公富豪。現在我想把那個做法稍微修正一下。這輛車真破,希望還能再撐個兩三公里!」

我們像風、像天使那樣快,發出轟隆聲響疾馳而去,進到寂靜的綠色景致中。我們越過好幾里路,穿過大平原,進入巨大的山嶽中。我們把車子停在平滑發亮的道路上。路在陡峭的岩壁和低矮的護牆之間九轉十八彎地蜿蜒曲折上去,下面是藍色發亮的湖水。

我說:

「風景真好。」

「太漂亮了。也可以說是車軸道路。這裡應該有很多車軸會斷裂的。小哈利,你看看!」

路旁長着一棵大松樹。可以看到松樹上方有一間用木板搭蓋的像是小屋似的東西。那是瞭望所,是獵人守候獵物的地方。格斯塔夫哈哈笑着看着我,藍色的眼睛狡猾地眨着。我們急忙下了汽車,爬上樹幹,屏息藏在瞭望所里。我非常喜歡那裡。我找到了裝着步槍、手槍和子彈的箱子。還不等我們稍微歇口氣,準備好射擊台,一輛大型的豪華汽車就已經從最近的轉彎處那裡,目中無人地拉響沙啞的喇叭聲,怒吼着飛快地爬上閃閃發亮的山路來了。我們已經把槍拿在手中,緊張得難以言喻。

「瞄準司機!」格斯塔夫迅速下達命令。大汽車剛好通過我們下方。我立刻對好準星,扣下扳機。我瞄準的是司機的藍色帽子——司機頹然倒下,車子繼續向前沖,撞上岩壁反彈回來,有如又大又肥的熊蜂般,既重又猛地撞擊着低矮的護牆,翻了個筋斗,發出短暫的轟隆聲響,飛過護牆,朝谷底深處墜落下去。

「解決了!」格斯塔夫笑着說,「下次換我了。」

立刻又有一輛車開了過來。三四個人擠在座椅上。面紗從一個女的頭上,有如水平固定住一般向後面飛揚着。那條淡藍色的面紗讓我感到確實有些可惜,因為在那下方或許有最美麗的女人臉龐在笑着。啊!即使我們在模仿盜賊的行徑,可是遵從偉大的範例,讓我們不把勇敢的殺人慾·望施加在美麗的女人身上,應該也是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的。可是格斯塔夫已經開火了。司機抽搐一下,向前方倒了下去。車子撞上筆直的岩壁高高彈起,翻了個筋斗,車輪朝上,躺在道路上。我們等待着,可是並沒有人在動着的跡象。簡直就像落入陷阱似的,人被壓在車子底下,沒有一絲聲響。車子依然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車輪滑稽地在半空中轉動着,突然間,車子發出驚人的爆炸聲,被鮮紅的火焰包圍了。

「那是福特車,」格斯塔夫說,「我們得下去清理路面,讓車子可以通過。」

我們從樹上下來,看着燃燒的火堆。車子很快就燒完了。剛才火在燃燒時我們砍下小樹做成槓桿,接着把燒完了的殘骸撬起來推到旁邊,翻過道路的護欄,推落谷底。樹叢中久久地發出碰撞的聲響。死者當中的兩人,在汽車翻轉時滾落下來,躺在那裡。衣服上到處都有燒焦的地方。一個人的上衣幾乎沒有任何損傷。我們掏着那人的口袋,看看能否查出身份來。翻出來了一個皮夾,裡頭裝着名片。拿起一張來看,只見上面寫着「塔特·托瓦姆·亞西」。

「好奇怪的名字,」格斯塔夫說,「不過事實上,我們殺死的人叫什麼名字,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可憐的傢伙。名字無關緊要。世界非毀滅不可。我們也要一起毀滅。如果世界能夠在水中泡上10分鐘,那應該是最輕鬆的解決辦法。那麼,繼續工作吧!」

我們把死人丟到汽車後面去。立刻又有別的汽車響着喇叭上來了。我們隨即從道路上一起掃射。汽車有如東倒西歪的醉漢一般,兜着圈子前進了些許,隨後就翻了個身,氣喘吁吁地動也不動了。一名乘客一直坐在裡頭,是一個年輕的漂亮姑娘,沒有受任何傷,只是臉色蒼白,抖得非常厲害地出來了。我們很友善地和她打招呼,說希望能幫上她什麼忙。她驚嚇過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仿佛瘋了般凝視我們片刻。

「我們先去看那個老紳士。」格斯塔夫說着,轉向依然緊抓住死去的司機後面的座席不放的乘客。那是花白的頭髮剪得短短的紳士,睜開聰明的淺灰色眼睛,顯然受了重傷,至少有血從嘴裡流出來。他的脖子僵硬地斜斜伸長着,看起來讓人心裡發毛。

「老先生,對不起,我叫格斯塔夫。我們冒昧地殺了你的司機。能否請問尊姓大名?」

老人的灰色小眼睛顯得冰冷而悲傷。

「我是檢察總長雷林,」他緩緩地說,「你們不止殺了我可憐的司機,也要殺掉我了。我顯然已經不行了。你們為什麼向我們開槍呢?」

「因為你們超過了速度限制。」

「我們是按照規定的速度跑的。」

「檢查總長閣下,即使昨天是依照規定,今天也不會一樣。我們今天的意見是,不管汽車以怎樣的速度跑,全都是超速。我們今天要把所有的汽車都破壞掉。別的機器也要破壞。」

「也包括你們的步槍嗎?」

「只要有那個時間,也會輪到破壞步槍。也許明天或後天,我們就可以把一切都解決掉了。正如你所知道的,我們的歐洲大陸人口或許太多了。這裡非做個泄洪口不可。」

「你們看到人就射擊嗎?」

「沒錯。這對某些人來說,當然是很令人同情的。比如要是射擊那個年輕漂亮的女性,不是很可惜嗎——那是你女兒嗎?」

「不是,是我的速記秘書。」

「那很好。現在請你下車,不然我們就要把你拖下來了。汽車要受到破壞。」

「還是連我也一起破壞的好。」

「隨你的意思——請讓我再問一個問題!你是檢察官吧?我總是無法了解為什麼人能夠成為檢察官。你是靠檢舉其他的人——通常是可憐的傢伙——宣判他們有罪生活的。是不是那樣的呢?」

「一點都沒有錯。我完成義務。那是我的職責。就和殺死經由我做出宣判的人是劊子手的職責是一樣的。你自己也在執行同樣的職責。你不是在殺人嗎?」

「對。只不過我們並不是出於義務而殺人,而是為了讓自己滿足,不,應該是出於不滿,出於對世界感到絕望而殺人。所以殺人是一種樂趣。你沒有在殺人中感受過樂趣嗎?」

「你所說的非常無聊。拜託,如果你們不知道義務的觀念的話,請把你們的工作執行到底……」

他閉口不言了,扭曲着嘴唇,仿佛想吐口水似的。可是只出來些許黏在下巴的血。

「請等一等!」格斯塔夫很有禮貌地說,「我確實不知道什麼是義務的觀念。已經不知道了。以前我在職責上非常重視義務的觀念。我曾經是神學教授,此外我還當過兵,參加過戰爭。我認為是義務的事情,以及政府當局和上級時時命令我做的事情,都不是好事情,我幾乎每次都做相反的事情。但即使已經不知道義務的觀念,我也還是知道罪的觀念。或許這兩個觀念是相同的。我母親生下我後我就背負着罪,被宣告必須活着,擔負着隸屬某個國家、成為士兵、殺人、為軍備繳稅的義務。現在在這個瞬間,就像從前戰爭時那樣,生存的罪催促着我,讓我非再度殺人不可。這次並非不情願地殺人,而是聽命於罪。我一點都不反對把這個愚蠢可笑的、讓人感到窒息的世界化為粉碎。我很樂意協助,樂意連自己也一起毀滅。」

檢察官努力地想讓沾着血的嘴唇露出些許微笑來。雖然算不上是燦爛的微笑,不過可以看出他的善意。

「很好,」他說,「那麼我們是同事了。請你履行你的義務。」

美麗的少女那時候坐在路旁昏倒了。

這時候又有一輛汽車響着喇叭,以最快的速度跑過來了。我們將少女拖到一旁,身體緊貼着岩壁,讓過來的車子撞上前面那輛車的殘骸。那輛車子緊急煞車,車身雖然倒豎起來,不過並沒有受到損傷。我們飛快拿起步槍,瞄準這些新來的人。

「下來!」格斯塔夫命令道,「雙手舉起來!」

3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乖乖地高舉雙手。解憂雜貨店小說

格斯塔夫問:

「你們當中沒有誰是醫生嗎?」

他們回答說沒有。

「那麼你們小心地把這位紳士從座席上抬下來。他受了重傷。然後請用你們的車子把他載到附近的鎮上去。快,幫我一下!」

不一會兒,老紳士被抬進另外那輛車子裡。格斯塔夫下了命令,他們就開走了。

這時候女速記員已經清醒過來,看到了以上的經過。能夠獲得這樣美麗的獵物,我感到很滿意。

「小姐,」格斯塔夫說,「你失去僱主了。我認為那個老紳士在別的方面和你並不親密,這次換我雇用你。請你成為我的好夥伴!好了,時間不多了,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小姐,你會爬樹嗎?會?那麼爬上去吧!我們把你夾在中間,拉你一把。」

於是我們3人儘快爬到樹上的小屋裡去。那個小姐在上面感到有些想吐,不過給她喝了白蘭地後立刻就好了,她很欣賞湖和山的美麗風光,她說她叫朵拉。

之後下方馬上就來了一輛汽車,沒有停下來,小心翼翼地開着,通過掀翻的車子旁邊後,就突然加快了速度。

「竟然想逃!」格斯塔夫笑着,射殺了司機。車子跳動了一下,砰地撞上護牆,把牆給撞穿了,斜斜地吊在懸崖上。金庸小說全集

「朵拉,」我說,「你會用步槍嗎?」

朵拉不會用,不過我們教她怎樣填子彈。開始時笨手笨腳的,把手指給弄傷了,流出血來,她號啕大哭,要我們給她藥膏。但格斯塔夫告訴她說這是戰爭,希望她能表現得像個堅強勇敢的姑娘,她這才不哭了。隨後她問:

「不過,我們會變成怎樣呢?」

「不知道,」格斯塔夫說,「我的朋友喜歡漂亮的女人,所以應該會成為你的朋友的。」

「但那些人會帶來警察和士兵,把我們給殺掉的。」

「警察什麼的已經不存在了。朵拉,我們可以兩者選一。不是一直留在這上面,射擊所有想要通過的汽車,就是我們自己搭乘汽車逃逸,遭受其他人的射擊。無論跟隨哪個黨派都沒有什麼不同。我選擇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