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來:訪三毛、寫三毛 · 一 線上閱讀

之〇

外邊的雨猛敲起玻璃窗,像個粗魯的訪客,誰也不知道它為什麼突然闖了進來,那樣氣急敗壞的吼叫;我先被趕進計程車裡,然後避到一幢大樓。這幢大樓矗立在城市的一隅,跟其他的大廈相同,也瀕臨車群川流的街道,但因為獨具了另種氣勢和風格,總讓我感覺它是貼在宇宙頸間的一塊琥珀,閃閃射出尊貴的華光。當人們仰視它的時候,卻又能嗅到泥土般親切的氣息。

我常常很偶然的來到這裡,現在純粹是為了躲過那雨的急追。踏上迴旋的梯階,我向着一堵相當厚實穩重的大門跑去。雨打濕了我的臂膀,使我隱隱感到涼意和不安。但覺得自己被快樂擁抱,緊緊擁抱。我從不企盼這裡屬於我,就如同這座城市不是屬於我一樣。然而,我卻能恣意的去愛它們,用我整個胸懷的熱情,於是,我感到它們包容了一切,給我生命,給我溫暖,給我成長。

步上最後一階,我驚訝大門是洞開的,似乎刻意迎着我,我猶豫了會兒,伸手去按鈴,但裡面好像並沒有人,我等了約莫三分鐘,便逕自進去室內。這是一間布置相當典雅,且頗為華貴的大房間,呈U字形。左邊是一列高背椅圍繞着橢圓形的會議桌,右邊是一張私人的辦公桌,中間則安置了與整幢樓相配色調的沙發,洋溢了一種溫厚、舒適的氣氛。

顯然,主人不在家,他為何讓門開着?他知道我要來到嗎?還是這幢樓等待着的是另一位訪客?我為自己的貿然感到羞赧,趕緊從沙發跳起來,把目光停在壁上掛的幾幅畫,這裡的主人是一個謎樣的人物,我無法洞悉他的年齡、生活,甚至愛惡,他向來獨來獨往。我僅能了解的,除了他待人和善、坦誠之外,就是他有一雙特殊的眼睛,敏銳而深沉,看得遠,看得透。他能很俗世,也能很高超;對於好的藝術品,他懂得追求、收藏;對於富藝術稟賦的人才,他更懂得發掘、培植。我流連在這主人的畫廊、書廊,感受着他那種胸襟與魄力所給予一個藝術熱愛者的撞擊、激動。

雨不再暴跳了,它們在窗前垂成一幕珠簾,溫馴地擋遮了我的眺望。我不知道為何忽然有點焦慮;當我想取一本書來讀,以便填塞在一幢大樓里獨處的空曠時,赫然發現兩張靠在書櫃下方的畫,我停了伸出的膀子,一下了蹲坐在地上,有趣的瞪着這兩張風格互異的畫。對於繪畫藝術,我僅止喜歡,談不上欣賞;這兩張畫之吸引我,並非我認為好或者不好。初時,是它們那被擱置的姿態使我感到滑稽。它們的模樣是剛從裱裝店裡出來,歪在樹幹等待風乾的閒散。事實,它們都是尚未裱裝,連框子也沒上,甚至看得出有些兒風塵。我望着它們,竟又聯想起一雙流落異鄉的浪子,他們甫跳下火車,兩張還稚氣的臉脹滿了追索青春、理想的色彩,他們依着路旁的電杆,匆匆促促地瞌睡了。

這樣的印象和輪廓,愈發牽引我向似曾相識的熟稔。我定神的凝視其中一幅油畫,它是用一塊塊橙紅的油彩將畫布塗得滿滿的,看似非常抽象,但作者利用幾道黑色的線條又把這整片橙紅分隔得十分具象。無疑的,誰都可能直覺出那是一片被太陽烘曬的荒原,乾枯的樹枝和崩裂的地縫,教人感到焦慮,甚至憤怒。可是,當這些直覺逐漸沉澱時,仿佛有股暖流游過心底,趕走了那強烈色彩所反射給人的陰影。這才,我發現作者在這幅畫中捨棄對光線明暗的處理,是很刻意的技巧。他在那樣的炙熱中,展現出一種似平面又近立體的世界。我想起海洋的壯闊,想起沙漠的無涯,那何嘗不是我在稚齡時候幻象的一個孤絕的宇宙。當我長成後,我卻曾經嚮往過。如今,我偶然在這畫中尋到了過往的軌跡,我幾乎看得見畫者作畫時的真、純、驕傲。久久,我偏過頭看左邊的另一幅國畫,這幅和油畫風格迥異的國畫具備了完全不同的技法和味道,但有種感覺告訴我,這是出於一個人的手筆,這幅畫的確是國畫中極具常見的題材——戲鴨圖,有別的在於線條富有工筆的達練,卻更見潑墨的傳神。更可貴的是畫者那份追求放任、自由的心性,藉用墨筆,把兩性的和諧與愛表露無遺。適當的留白也顯現畫者具備的稟賦。我念着上面題的詩「沙上並禽池上暝」,還有作者「陳平」的落款。我驚呆了,登時跳了起來,環顧四周,我必要找到一個人,在這幢樓里,讓他告訴我,這陳平是誰?是不是三毛?是不是就是那個寫了一本叫《撒哈拉的故事》的三毛?

一個人的思維被召喚時,他會顯得多麼智慧和愉快,我的焦慮漸漸被這種感覺淹沒。我猛然明白了一樁事,這房間的大門全然為了我和這兩幅畫的見面而洞開。我的來到或是這主人有意的安排,雨不過是種媒介。它讓我來,也將帶我去,去找到我此刻迫切的企盼。無疑的,藝術品之被肯定,作者的真知是足以探索其價值的根源。我關心這兩幅畫,我自然也關心畫它們的人。

陳平,我知道我和她不僅僅並立在這幢大樓里,我們應該還有在於任何的角落。

仿佛進入雨的森林,我可能會迷途,但我深信,那個約會的召喚就像星辰一樣,為我劃定方位,會讓我安然的走出森林的盡頭。雖然我早已離開大樓,可是我還能享受它人給我的種種庇護,它將陪同我直到見到那不相識卻相知的朋友。

沒有地址,但在城市要尋找大廈並不太困難,儘管這座城已被大大小小的屋廈圍困。大廈是城市唯一的標誌,那麼橙紅是否沙漠的唯一色彩?我的意念被雨渲濡得幾分朦朧。那塊橙紅霎間拓展成一種壯麗,我依憑着它在找尋,由一幢樓轉換到另一幢樓,我的腿很累,滿腔的熱情卻愈燃愈炙,我自信在某種巧妙,我和她將得到約定的結果,那是會面之外的收穫。

三毛

我在門外喊,立刻門被拔開了,沒來得及互望,我們的手就交握一起。這一刻的等待或說應該追溯到更早更早;某一日的午睡,我躺在床上讀報,在睡前,我喜歡有音樂和小說。這天,我展閱的是聯副上一篇——《荒山之夜》。作者三毛的作品,我已經很熟悉,她敘述的故事很吸引人,仿佛仙人掌花,給我一種迷幻的誘·惑,我很少去分析它是真是假。若我把它當成一篇作品來讀時,我被其中潔淨如清流的文字感動;若我把它當成一種俗世生活的追索時,我竟帶着眼淚去看作者在異鄉的種種奇遇,她的浪跡拖曳着我對冒險追求的膽怯。〈荒山之夜〉有如緊張動作影片,我確確實實為它捏了一把冷汗。而後,我發現自己像被海水整個淹沒,海水退去時,我的身上浮出了潔白的小晶體,在陽光下閃爍着它們的亮光,我知覺着一種奇異的再生。就這樣,我從三毛一系列的沙漠故事體認出生活真實、生命自由的可貴。「你知道我什麼時候就認識你?」

她的大眼睛和黑髮是屬于吉普賽女郎才有的喜樂和奔放,我仿佛聽到吉他的樂聲從她嘴裡唱出來,她在問我;露出兩排參差不齊,充滿頑童的無邪、精靈的牙齒。

我搖頭,雖然我明白她說的「認識」是什麼,但我無法回答,喉間哽塞了滿滿的激動。我想起人際關係的微妙,有些人處了一生一世也不能相知了解,有些人不曾認識,但那點共通的知性必會讓他們相見、相聚。

畫題

我對她談起天黑之前我在一幢大樓里看見的畫,我說那是否一種巧合,「你小時就想過要去沙漠嗎?」「那是我十多歲時的作品。」她笑得很稚很甜。談到畫題,那該是她最早接觸藝術的嘗試。

「小時候身體不太健康,初中休學在家。父親問我要做些什麼,我自己也很模糊,後來他把我送到黃君壁老師家裡學國畫。我拿了畫筆,就期望能在畫中探索生命的問題。可是國畫的學習是老師畫一張,你臨摹一張,這跟念古詩的方法一樣,使我覺得很呆板無趣。其實後來我也體會到這樣還是有他的道理,只是當時年紀小,不能理解,總想法排斥它,反抗它。同時那時候去習畫的大都是些官太太,她們把繪畫當作一種很奢侈的東西看待。我感到寂寞、失望,以為國畫距離我很遠,後來我不肯去了。我的母親認為我不喜歡畫山水,我也真以為自己不喜歡山水,便畫一些比較寫意、潑墨的東西。接着我又跟邵幼軒老師習花鳥,她十分疼愛我,也知道我的個性,她拿出她的畫給我臨摹,還曾教我自己畫一張,讓我有自由表現的機會。

「有一次,我碰到一個朋友,他會畫油畫,他拿出他的畫給我看,上面是印第安人打仗。我覺得好驚奇,他的油畫怎麼都是立體的,而國畫怎麼都是平面的。那時候我十分迷卡通,對油畫因而感到好奇,我的朋友介紹他的老師,從此我就在顧福生老師處學習素描。他是五月畫會的人,他不只教我繪畫,同時還教我很多別的。他經常拿《筆匯》雜誌給我看,那時候正介紹波特萊爾、左拉、卡繆等人的作品。我雖然看不太懂,但第一次我看到《筆匯》上的小說——陳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和《將軍族》,我很感動,我才知道文學是這樣的吸引人。我覺得顧老師是我最大的恩人,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來,像一個瞎子看到了東西一樣。我一生都要感謝他。

「我在顧老師處學習了一兩年,就說要畫油畫,這是不可以的,可是顧老師說沒關係,他問我以後要不要做一個畫家,我說不要,他看我畫了很多的風景畫,並不是實際去寫生,我畫的只是我腦里所想的風景,因此老師把我當成一個素人畫家。在那種年齡所畫的是談不上技巧,卻還是有我自己的內涵。我不是一個能夠苦練下功夫的人,如果我能苦練,也許在繪畫上會有點小成就,不過直到今天我還不斷的在畫。繪畫也是一種語言,它會召喚我,所以每到一個美術館去看畫展,如果有一張好畫,我一定會進去,無論它是什麼派別,我都靜靜地坐在那裡看,因為那一張畫會召喚我,吸引我,抓住我。

「雖然我經過生活上這麼多的波折,但對藝術的愛好、追求是一種必須的認可。我還沒有收藏的能力,可是欣賞的能力,從小到現在都一直在提升。」

這一點肯定是非常正確的。我感謝那兩幅畫為我塑造了陳平——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的影像,她簡直像一輪小太陽,全身橙紅,她照亮了我眼前的這位三毛。她從沙漠來,從那幅油畫中歸來。

這是一篇登載在《出版月刊》雜誌上的作品,當時她在大學二年級念哲學系,寫一個女孩跟她的男友鬧彆扭後,情緒上的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