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哈利·哈拉的手記(續篇) · 六 線上閱讀

我沒有拒絕,在擺飾着祖先的精緻肖像畫,以及祖先傳下來的家具的客廳,我品嘗着茶。我們聊了一會兒。親切的夫人並沒有特別追問,卻問出了有關我的一生、我的想法的種種事情。而且帶着某種敬意,以及聰明的女人在處置男人的乖僻、頑固時的那種宛如母親般「不會當真」的態度傾聽着。她也說起了她的侄兒。她把她侄兒最近在隔壁房間利用工作餘暇所做的收音機拿給我看。那個勤快的青年到了晚上就坐在那裡,全心投入在「無線」的理念中,虔誠地跪在技術之神面前膜拜,用手組合裝配那樣的機械。但雖說是技術之神,其實也只不過是一切思想家都已經知道,更聰明地去利用的事情,經過幾千年之後才終於被發現,被以極度不完全的方法表現出來罷了。我們談起了這件事情。因為姑媽似乎相當虔誠,並不討厭宗教話題。我這樣對她說,古代印度人早就知道一切力量和行為存在於四處。可是近代技術只是將這個事實的一小部分讓一般人知道而已。因此為了接收那個音波,首先必須先組合不完整得嚇人的接收器和發送器。至於那個古代認知的要點,亦即時間並非實際存在這件事情,在此之前還沒有經由技術獲得確認。但是無論如何,這個時間並非實際存在的事實,最後當然也會「被發現」,會經由精明的工程師的巧手給做出來。大概不久的將來,就像巴黎和柏林的音樂現在在法蘭克福和蘇黎世也可以聽到那樣,也會發現不只現在目前的情景和事件不斷發射到我們周圍,就連過去所有的事情也可以同樣被記錄重現出來,不管是有線還是無線,也不管會不會伴隨着擾人的雜音,我們應該有一天可以聽到所羅門王或瓦爾塔·封·德亞·封根懷德[28]的談話的。並且正如今天廣播開始後所造成的那樣,人也應該會發現那一切東西只會讓自己遠離自己的目標,讓消遣和無用的忙碌的網越發嚴密地籠罩自己罷了,其他別無用處。我這樣談起自己熟悉的話題,不過並沒有像平常那樣痛貶、嘲弄時代和技術,而是半開玩笑半戲謔地說出來。姑媽微笑了。我們共處了約一個鐘頭,喝着茶,感到心滿意足。

[28]封根懷德(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1170~1230),德國抒情詩人。

我邀請黑鷹館那個美麗的奇妙少女星期二共進晚餐。在那之前的時間真是難熬。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星期二,這才明確知道與那個陌生少女的關係對我有多麼重要,幾乎讓我嚇了一大跳。我想的只有她,期待可以從她那裡獲得一切,我願意把一切都獻給她,即使跪在她的腳邊我也願意。而且我根本沒有愛上她。光是想到她也許會撕毀承諾,也許會忘掉承諾,我就已經清楚知道自己是處在怎樣的狀態中了。若是發生那樣的事情,世界就又會變成空虛,每天的日子就會變成灰暗、沒有價值。我的周圍就又會變成可怕的徹底沉默與滅絕,要從這個無言的地獄逃出去,除了剃刀之外別無他法。可是這幾天那把剃刀並沒有讓我產生好感,恐怖的感受也一點都沒有消失。這正是最麻煩的地方。對於割開喉嚨這件事情,我懷着有如緊緊揪住胸膛般的不安。就像自己是最健康的人,自己的生活有如天堂般,我以強大的韌性,以抵抗、掙扎的力量害怕着死。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處境,一點都不含糊,我知道正因為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處在這樣難忍的緊張中,才使得那個不知名的女孩,那個黑鷹館的可愛舞娘對我變得這麼重要。她是我這個黑暗、不安的洞穴里的小窩,透光的隙縫。她是我的解脫,是通往戶外的路。她必須引導我生存,不然就必須引導我死亡。她必須以光滑美麗的手,觸摸我凝固的心臟,好讓這顆心臟接觸生命,不是再度開花,就是碎裂化為灰燼——我無法知道她是從哪裡獲得那種力量的,那種魔法是從哪裡來的,她是從怎樣的神秘根源產生對我這樣深奧的意義的。就不管這些了。知道那些事情對我並不重要。知識或概念什麼的,都已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我已經厭倦了那些東西。明確知道自己本身的狀態,很強烈地去感受到自己本身的狀態,對我來說正是最大的痛苦與恥辱。我在眼前看到這個人,看到這個叫做荒原狼的動物,就像陷入網中的蒼蠅似的。我看到他未來的命運,看到他被糾纏住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吊在網上,看到蜘蛛做好了噬咬的準備,同時也看到救兵在逐漸接近過來。對於和自己的苦惱、精神病、瘋狂的狀態和神經衰弱等相關聯的原因,我可以說是觀察得極為精闢吧?我早就看出了那伎倆。可是我所需要的,我在瘋狂追求着的,並非知識或理解,而是體驗,是決策,是行動,是衝刺。

我在迫不及待的那幾天,並不擔心那個女朋友會爽約,不過最後一天還是感到非常激動與不安。自從出生以來,我第一次像那一天傍晚那樣焦急等待。緊張和焦慮令人難忍,但同時也快樂得難以言喻。對我這個長久以來已經沒有等待過什麼,已經沒有享樂過什麼的人來說,那種經驗真是美妙、新鮮得幾乎難以想象。這一整天我充滿不安、擔心和強烈的期待,到處亂轉,事先把那天晚上的相遇、對話和會發生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為那天晚上而刮鬍子,特別仔細地用新內衣、領帶和鞋帶打扮自己,真是太美妙了。不管那個慧黠的不可思議的少女是誰,不管她和我發生哪種形式的關係,我都無所謂。總之她是存在的。我又再度產生了奇蹟,找到了對一個人和生活的新興趣!只有讓這個奇蹟持續下去,把自己委身給這吸引力,服從這顆星星,對我來說是重要的。

與她重逢的瞬間,真是叫我難忘!明明沒有必要,我卻用電話預訂了席位,坐在舒適、古老的餐廳的小餐桌前翻閱着菜單,將為女朋友買的兩朵美麗蘭花插在杯子裡。雖然必須久久地等着她,不過我感覺到她確實會來,已經不再坐立不安了。她終於來了,站在隨身物品保管處前,只用淺灰色的眼睛拋來小心翼翼的、仿佛在斟酌什麼似的眼神向我打招呼。我滿懷猜疑地注視着服務生對待她的態度。真是謝天謝地,並沒有親狎之處,充分保持着距離。服務生熱忱得無懈可擊。事實上兩人是認識的,她叫他愛彌兒。

我送給她蘭花,她高興地笑了。

「哈利,你真好。你想送我禮物,卻不知道該送我什麼的好。對吧?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送禮物給我,我會不會生氣,這些事情你完全不知道,所以就買了蘭花的吧?雖然只是花,不過卻相當貴。謝謝你。我要順便告訴你,我不想接受你的禮物。雖然我靠男人過活,不過我卻不想靠你過活。可是,你改變了很多,對吧?沒有人會認出是你。前幾天你就像剛從陷阱里被放出來的動物似的,現在已經差不多恢復成人了。對了,你執行我的命令了嗎?」

「什麼命令?」

「你這麼健忘嗎?就是你會不會跳狐步了嘛!你不是對我說過再也沒有比受到我的命令更讓你滿意,再也沒有比聽我的吩咐更讓你高興的了嗎?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並且會照你的吩咐做!我是很認真的。」

「不過,你還沒有學跳舞吧?」

「會那麼快就學會嗎?只花兩三天就會嗎?」

「那是當然的。狐步的話一個鐘頭,波士頓華爾茲舞的話,兩個鐘頭就會記住。探戈雖然要花更長的時間,不過你完全沒有必要學探戈。」

「可是這次非知道你的名字不可!」

她一言不發地凝視我片刻。

「你一定猜得出來的。要是猜得到,我會很高興的。你仔細地注意看我!你沒有發覺我有時候會變成男孩子的臉嗎?比如現在如何?」

果然仔細看她的臉,我不得不承認她說的沒有錯。確實是男孩子的臉。隔了約一分鐘的時間,那張臉開始向我說話,讓我想起自己的少年時代與那個時期的一個朋友。那個朋友名叫赫曼。有一瞬間,我覺得她似乎整個變成了這個赫曼。

「如果你是男人的話,」我吃驚地說,「名字一定叫做赫曼。」

她開玩笑地說:

「或許我是男人,只不過是扮成女人而已呢!」

「你的名字是叫荷蜜娜吧?」

我猜中她的名字讓她感到非常高興,眼神晶亮地點點頭。這時候湯上來了,我們喝了起來。她像小孩子那樣感到滿足。在她讓我喜歡、讓我着迷的特點當中,最具魅力、最獨特的地方,就是她會突然從極度深刻的嚴肅轉成極度戲謔的快·活,反之亦然,而且在那轉移中,她沒有絲毫變形和扭曲。簡直就像得天獨厚的幼童似的。現在變得快·活極了,用狐步來嘲弄我,甚至用腳來踩我的腳,不斷稱讚菜餚。也看出我在服裝上費了心,但是從我的外觀上,她又找到了更多應該指責之處。

利用空當,我問她:

「為什麼你要突然裝出男孩子的模樣,讓我可以猜出你的名字呢?」

「啊!那全是你自己做到的呀!學者先生,難道你不懂嗎?對你來說,我就像鏡子似的,而且在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可以回答你、理解你,所以才會使你高興,對你那麼重要。事實上,人都必須互相是鏡子,互相那樣回答,互相配合才對。不過像你這樣的怪人實在奇妙,立刻就會着迷,所以從別人眼中看不到也判斷不出任何事情,仿佛和別的東西沒有任何關係似的。而那樣的怪人要是突然又找到能夠真正凝視自己的臉,能夠感覺到回答與親切的臉,當然會覺得高興了。」

「荷蜜娜,你什麼都知道,」我驚叫着,「你說得一點都沒有錯。不過,你和我完全不同!你和我正好相反。我欠缺的東西你都有。」

「那隻不過是你那樣認為罷了,」她簡短地說,「你要那樣認為也可以。」

於是這次她那張對我來說實際上有如魔鏡般的臉上,布滿了嚴肅、厚重的雲。突然間,那整張臉變得就像面具的空洞眼睛似的深不可測,只訴說着嚴肅,只訴說着悲劇。她緩緩地、一字一字地,仿佛連說出口都很費勁似的說:

「不要忘了你對我說的事情!你要我命令你!只要是我的命令,任何命令你都會很樂意遵從!你是那樣說的。不要忘了!我的小哈利,正如你對我所認為的那樣——我的臉回答了你,我的心和你的心相吻合,讓你覺得可以信賴我——與這完全相同,你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這件事情你非知道不可。上次你在黑鷹館,看到你精疲力竭、垂頭喪氣,仿佛已經不是這個人世間的人般進來時,我就立刻感覺到這個人應該會聽我的吩咐,會期望受我的命令的。我就照我的感覺做了。所以我才向你搭話,我們才成為朋友的。」

她以非常沉重的嚴肅在靈魂的高壓下這樣說,所以我無法充分跟得上,只能試着讓她的心鎮靜下來,想把話題岔開。不過她只揚起眉毛就把我的努力推開了,她宛如把我緊緊按住般凝視着我,以冰冷的低聲繼續說:

「你非遵守承諾不可。小東西,我要把話說清楚,如果不遵守,你一定會後悔的。你要從我這裡受到許多命令,服從那些命令。那是快樂的命令和愉快的命令,服從那樣的命令你也會感到很有趣。哈利,最後你也會完成我最後的命令。」

「應該會的,」我已經快要身不由己了,「給我的最後命令是什麼呢?」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不過我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那個命令了……

她有如感受到輕微的惡寒般,身體哆嗦了起來,似乎從深刻的沉思中逐漸清醒過來了。她的眼神沒有放開我。突然間,她變得更加陰鬱了。

「如果我是聰明人,就不應該告訴你。但是這一次我並不想做聰明人,哈利。我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你要注意聽着!你聽了又會忘掉的。你聽了會笑也會哭的。小東西!你要注意。我想和你玩生死攸關的遊戲。在開始之前,我的牌要先大大地攤開來給你看。」

在那樣說的時候,她的臉是多麼美,多麼超凡脫俗呀!眼睛裡洋溢着冰冷的、明亮的、自覺到的悲慘。這雙眼睛看起來似乎已經飽嘗一切苦惱、肯定那一切苦惱了。而那嘴唇,仿佛給嚇人的寒氣把臉龐凍僵的人在說話那樣,沉滯凝重,很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然而嘴唇之間、唇角,以及從外邊很難看到的舌尖的移動等等,卻與眼神和聲音相反,流露出甜美歡愉的性感和強烈享樂的欲·望。那寂靜、光滑的額頭上,垂下短短的鬈髮,從那裡,亦即從鬈髮覆蓋的額頭角落裡,有時會湧現出有如生命的呼吸般的男孩神情、男女兩性的魅力。我滿懷不安,仿佛麻痹了一般,仿佛半昏迷了一般,豎耳傾聽她說。

「基於前述的理由,你喜歡我,」她繼續說,「也就是因為我突破了你的孤獨,在地獄之門前面抓到了你,把你喚醒過來。不過我對你有更多、非常多的期望。我要你愛上我。不,不要違抗我,讓我繼續說下去!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也很感謝我。但是並沒有愛上我。我要你真的愛上我。因為那是我的老本行。我是以讓男人愛上我過日子的。不過你要注意聽,我並不是因為認為你特別具有魅力才那樣做。哈利,正如你沒有愛上我那樣,我也並沒有愛上你。可是,就像你需要我那樣,我也需要你。現在你需要我。因為現在你處在絕望中,而且你需要有推你一把,讓你掉入水中,讓你再度復活過來的力量。你需要我教你怎樣跳舞、怎樣歡笑、怎樣活着。不過我需要你並不是現在,而是將來為了某個非常重要、美麗的事物的緣故。要是你愛上我了,我就對你下最後的命令。你會服從那個命令的。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

她從杯子中稍微抽起一朵有着綠色紋理的棕紫交錯的蘭花,臉在那上面俯下片刻,一直凝視着花。

「雖然那並不是容易辦到的事情,不過你一定會那樣做的。你會執行我的命令,殺掉我。就是這樣。你不要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