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哈利·哈拉的手記(續篇) · 五 線上閱讀

我當然樂意說明,非常樂意說明。

「歌德閣下,你和一切偉大的思想家相同,清楚認識到、感受到人的生命的無助和絕望。也就是你認識、感受到剎那的美妙和悲慘的凋零,以及只能用牢獄般的日常生活去支付感情的美麗高揚的人的無力感。認識、感受到對精神領域的熱烈愛慕,對喪失的率真天性的追求。認識、感受到這個在空虛與不安中的可怕動搖。認識、感受到必須承擔這個虛幻命運的宣告,人在這個命運中是無常的、是永遠不會完成的、直到最後都是被實驗的、是門外漢式的——總之,你充分認識、感受到人的無助,脫離與熊熊燃燒般的絕望。你認識到那一切,一有機會就提起,坦承你相信那一切。然而你卻以畢生之力,闡述相反的理論,宣揚信仰與樂觀主義,讓自己和別人相信我們精神上的努力是具有永恆性與意義的,你不但拒絕也鎮壓深淵的告白者、絕望的真理之聲,你不但這樣對待自己,也這樣對待克萊斯特[24]與貝多芬。你花了好幾十年的時間累積知識,收集材料,書寫信件,收集信件,仿佛你在威瑪的老年生活是將瞬間永恆化、自然精神化似的。但其實你只不過是將瞬間木乃伊化,將自然固定成型、戴上面具罷了。這正是我要指責你的不誠實之處。」

[24]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德國戲劇家、小說家。

老樞密顧問官歪着頭凝視着我的眼睛,嘴邊依然浮現出微笑。

隨後他突然問我:

「你一定不喜歡莫扎特的《魔笛》吧?」

我還來不及抗議,他就繼續說了下去:

「《魔笛》把人生表達成甜蜜之歌,把我們那虛幻無常的感情作為某個永恆的神去讚美。那也是在闡述克萊斯特先生與貝多芬先生都不贊同的樂觀主義和信仰。」

「我知道,我知道!」我氣憤地叫了起來,「我真弄不懂為什麼你會想到我在這個人世間最喜愛的《魔笛》!不過莫扎特並沒有活到82歲,在他個人的生涯中,他也沒有像你那樣要求永恆性、秩序與拘謹的禮儀!他沒有像你那樣矯揉造作。他歌唱神聖的旋律、一貧如洗、家徒四壁,英年早逝。沒有人理解他……」

我喘不過氣來了。必須用十句話就把一千件事情說出來。我的額頭開始冒汗了。

但是歌德非常慈祥地說:

「我活到82歲,也許是不可原諒的。不過對於自己活那麼久,我並沒有如你所想的那樣滿意。正如你說的,我經常期望永恆性,經常怕死,與死搏鬥。我相信和死的搏鬥,想要活下去的無條件的頑固意欲,正是讓一切卓越的人採取行動活下去的原動力。但儘管如此,人最後還是非死不可。雖然我活到82歲,但還是簡潔地證明了這個事實,即使我還在學校當學生時就已經死了,也仍然可以證明這個事實。如果有助於辯解,我也很樂意補充說,在我的個性中,也應該具有孩子氣。事實上我就有過很多好奇心、想要玩遊戲的本能,以及從浪費時間中感受到的樂趣。所以在領悟到遊戲有一天也會厭倦之前,花掉了我不少的時間。」

在這樣說着時,他一直帶着狡猾的、惡作劇的微笑。他的身體變大了,拘謹的態度和出現在臉上的僵硬表情消失了。現在周圍的空氣中充滿着旋律和歌德的歌曲。可以清楚地聽出莫扎特作曲的《紫羅蘭》,以及舒伯特作曲的《你的溫柔亮光又圍繞着森林和山谷》。歌德的臉龐呈粉紅色,變年輕了,笑着,和莫扎特或是和舒伯特宛如兄弟似的。佩戴在胸前的星形勳章全都由原野上的草花編成,黃色的櫻草在那正中央快樂地、渾厚地綻放着。

老人以這樣的開玩笑方式想要避開我的詰問和彈劾,讓我感到很不滿。我用責備的眼光凝視對方。只見他俯身向前,將已經變成十足孩子氣的嘴湊到我的耳邊,低聲在耳中喃喃地說:

「你聽我說,你對待老歌德太過嚴肅了,對已經死了的老人不能太過嚴肅,否則對老人就會不公平了。我們這些不朽的人不喜歡被別人嚴肅對待。我們喜歡開玩笑。嚴肅和時間有關。這件事情我得向你表明,嚴肅是從太過尊重時間當中產生出來的,以前我也太過於尊重時間的價值。所以我想活到一百歲。不過在永恆中時間是不存在的。永恆只不過是瞬間罷了。頂多長得只能開個玩笑而已。」

事實上,和這個人已經無法用嚴肅的話語交談了。他很滿足地踩着輕盈的腳步四處走來走去,讓勳章中的櫻草有如煙火般飛出來、變小、熄滅。看着他的舞步和各種姿勢這樣美、這樣燦爛,使我不得不認為這個人至少下過工夫去學跳舞。他跳得非常好。於是我又想起了蠍子。不,應該是想起了茉莉。我向歌德叫道:

「請告訴我,茉莉小姐沒有來這裡嗎?」

歌德大聲笑了,走到書桌旁邊,拉開抽屜,取出昂貴的皮製或天鵝絨小盒子,打開來舉到我的眼睛下方。那裡烏黑的天鵝絨上,擺着小如豆子般的女人的腿。那是美得無可挑剔、晶瑩發光、會讓人陶醉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脖子朝下伸直,尖端的腳趾纖細而優雅。

我伸出一隻手去,想要抓起讓我整個着迷了的小小的腿。可是兩隻手指正要夾住時,我看到玩具的腿動了一下。猛然間,我懷疑那或許是蠍子。歌德顯然知道我在想什麼,不只知道,他似乎更期待、希望我能在深深的懷疑、欲·望和不安之間痙攣、抽搐、分裂。他將充滿魅力的小蠍子舉到我的鼻尖,看着我既想要那個東西又害怕那個東西。這似乎讓他感到非常有趣。他在用這個可愛、危險的東西嘲弄我時,又完全變成了老人。滿頭白髮,年齡高達一千。乾癟的老人臉龐上靜靜地、無聲地笑着。肚子裡則以莫測高深的幽默哈哈大笑。

醒過來時,我就把夢給忘了。之後才又終於回想起那個夢來。我在音樂與喧鬧中,倚着餐廳的餐桌睡了約一個鐘頭。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這種事情我竟然能夠做到。可愛的姑娘站在面前,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給我兩三馬克,」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我把錢包遞給她。她帶着錢包走去,不一會兒就又回來了。

「好了,現在我可以陪你片刻了。然後我就得走了,我還有個約會。」

我嚇了一跳,急忙問:

「到底跟誰有約會?」

「哈利先生,跟別人。那個人要請我到奧迪昂酒吧去。」

「噢!我以為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不管的。」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早邀請我呢?別人比你搶先了一步。這樣一來你可省了一大筆錢了。你知道奧迪昂嗎?半夜過後只有香檳,有扶手椅,還有黑人樂團,氣氛非常棒呢!」

這種事情我完全沒有想到。

「噢!」我懇求說,「請讓我邀請你!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請讓我邀請你到你喜歡的地方去,拜託。」

「你的好意真讓我高興。不過,答應了就要做到。我已經接受邀請了,所以我必須去。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現在你再喝一杯。瓶子裡還留有葡萄酒。喝完後,你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去睡覺。答應我。」

「我,我不能回家。」

「老天,你還在斤斤計較那種無聊小事嗎?你還沒有解決掉那個歌德嗎?(這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歌德的夢。)不過既然真的不想回家,就留在這裡好了。這裡也有過夜的房間。要不要我去幫你訂一個房間?」

我很高興,問她在哪裡還可以再遇到她,她住在哪裡。她沒有回答。說只要我肯稍微找一找,一定會找到她的。

「我不能邀請你嗎?」

「去哪裡?」

「你喜歡的地方,你喜歡的時間,哪裡都可以。」

「好的。星期二在阿爾登·法蘭契斯卡納二樓吃晚餐。再見!」

她伸出手來。我第一次看到這隻手。那是與她的聲音完全相稱的美麗、豐·滿、精明、親切的手。我吻了那隻手,她嘲弄般地笑了。

最後她再一次回過頭來對我說:

「關於歌德,我還要再告訴你一些。就像你無法忍受歌德的肖像那樣,我對聖徒也常常有同樣的感覺。」

「聖徒?你那樣虔誠嗎?」

「我,很遺憾,我並不虔誠。不過,以前我是虔誠的,將來有一天也還會再度變得虔誠。現在沒有時間虔誠。」

「沒有時間?虔誠需要花時間嗎?」

「那是當然的。虔誠需要花時間,不只需要花時間,而且要花很多時間。有必要不能受時間控制!就連你也無法既認真地成為信仰虔誠的人,同時又活在現實世界中,去很認真地思考時間、錢或奧迪昂酒吧之類的事情。」

「我明白了。不過你說的聖徒又是怎樣的呢?」

「有很多我特別喜歡的聖徒,史蒂芬25和聖法蘭西斯26都是。我經常看到他們的肖像。救世主和聖母的也常常看到。那都是些虛偽、騙人、可笑的肖像。正如你無法忍受歌德的肖像畫那樣,我也無法忍受那種東西。看到膚淺、滑稽的救世主或聖法蘭西斯,看到別人說那種肖像很美,值得感激,我就覺得那是在侮辱真正的救世主似的,我心裡想着:啊,如果那樣可笑的肖像對世人來說已經足夠了的話,那麼救世主到底是為什麼而活,為什麼而飽嘗那樣的可怕痛苦的呀!但話雖如此,我也還是知道我所描繪的救世主和聖法蘭西斯的肖像其實也只不過是人的像,離本尊還差得遠,我心中的救世主像對救世主本人來說,應該也會被認為既可笑又愚蠢的,就和那些膚淺的複製像給我的感覺相同。我這樣說,並不是同意你對歌德的肖像畫那樣不高興和生氣是對的。不,在這一點上,你做錯了。我只是為了表示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才這樣說的。你們這些學者和藝術家,雖然腦袋裡有許多與眾不同的想法,可是和別人一樣,你們也是人。我們的腦袋裡也有我們的夢想和遊戲。偉大的老師,我就注意到在該怎麼說明歌德的事情時,你顯得有些為難——你必須費盡力氣,才能讓像我這樣單純的姑娘了解你的理想。所以我想告訴你可以不必那樣費力。我懂你的感覺。那麼我說完了!你快上床去睡覺。」

[25]史蒂芬(Stephen,977~1038),匈牙利國王,被稱為史蒂芬一世,1038年被教皇封為聖,又稱做聖史蒂芬。

[26]聖法蘭西斯(St.Francis,1182~1226),意大利人。家境富有,長得漂亮英俊,1202年時,因為挺身出來幫忙貧民階級而入獄,出獄以後病重幾乎死去,反省自己過去的生活無意義,便拋掉所有財產,當乞丐為生。後來瞎了眼睛,然而對貧民的熱愛一直不曾消失。

她出去了。上了年紀的服務生帶我到三樓去。事實上他是先問我的行李在哪裡的,聽到我回答說沒有行李,就叫我先繳清叫做「住宿費」的錢。隨後上了老舊、陰暗的樓梯,帶我走進一個房間,留我一個人在那裡。那裡有一張粗糙的木床,非常短而且非常硬。牆上掛着軍刀和加里巴迪[27]的彩色肖像畫,以及不知是什麼團體的枯萎了的喜慶花圈。剛才應該多付一些錢,租一套睡衣的。不過有了水和小毛巾,也可以洗臉了。隨後我和衣躺在床上,點着燈,沉湎在思緒中。現在似乎已經與歌德和解了,他會出現在我的夢中,實在太美妙了!然後是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女——要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就好了!就那樣突然間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把籠罩在處於無感覺狀態中的我頭上的不透明吊鐘形玻璃打碎了,向我伸出手,伸出溫柔、美麗、溫暖的手來!突然間又出現了與我有些許關聯的事物,又出現了可以帶着快樂、擔心與緊張去思考的事物了!突然間,門打開了,生命從那裡進來了!我大概又可以活着,又可以變成人了!我那冰冷、沉睡、幾乎凍僵了的靈魂又再度呼吸了,纖弱的小翅膀,睡眼惺忪地鼓動着。歌德在我那裡出現過。一個少女命令我吃喝、睡覺,向我顯示善意,嘲笑我,叫我傻孩子。那個不可思議的女朋友也向我說起了聖徒,即使我極度脫離常軌,即使那是我個人的事情,即使那是別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她也還是向我顯示我並不是病態的例外,我也有兄弟,還是有人會理解我。還能再見到她嗎?是的,當然能。她可以信賴。她說過「答應了就要做到」。

[27]加里巴迪(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愛國者,將軍。

不知不覺間我睡着了。睡了四五個鐘頭。醒來時,已經過了上午10點。衣服皺巴巴的,感到筋疲力盡。腦海中雖然還有昨天的可怕記憶,不過我充滿了朝氣和希望,腦海中洋溢着快·活的念頭。即使回到自己的住處,也完全沒有昨天的那種恐怖感覺了。

在南洋杉上方的樓梯那裡,我遇到了「姑媽」。雖然她把房間租給我,不過我們卻很少碰面,她那和善的態度一直都讓我感到非常愉快。在這裡遇到她,讓我有些尷尬。我衣衫不整,睡眠不足,一臉倦態,頭髮也沒梳,鬍子也沒刮。我打了招呼,就要走過去。平常的話,她總是尊重我,知道我想一人獨處,不希望有人打擾,可是今天,我和周圍之間的帷幕似乎撕裂了,柵欄仿佛撤除了——她笑着停下腳步。

「哈拉先生,你去閒逛了?昨晚你沒有回來過夜,一定很累了!」

「是的,」說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昨晚稍微放縱了些。由於不想擾亂府上的生活規律,所以我住到飯店去了。我非常尊敬府上的穩重和高雅,因此在這裡我經常認為自己是個來路不明的異類。」

「哈拉先生,請不要開玩笑!」

「不,我只是在笑我自己而已。」

「那可不行。在我家裡不能覺得自己是異類。必須依自己所想的、所喜歡的方式過日子。在此之前我都把房間租給非常高雅的人。這些都可以說是最高雅的人,卻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安靜,最不會打擾到我們的了。對了,你願意來喝一杯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