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 · 三 線上閱讀

我不忍去叫醒他,輕輕上天台去,將桌子、書架、衣架和廚房小茶几的鋸好木塊,分類的一堆一堆區別開來。荷西醒來已是黃昏了,他跳起來,發怒的責怪我:「你為甚麼不推醒我。」

我低頭不語,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辯他體力不濟。要給他休息之類的話,荷西腦袋是高級水泥做的。弄到夜間十一點,我們居然有了一張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應該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靈上安息,所以他還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給我多添一點飯,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還得砌到牆裡去,這個很費事,要多點時間。」

吃飯時荷西突然抬起頭來,好似記起什麼事情來了似的對我笑起來。

「你知道我們這些木箱原來是裝什麼東西來的?那天馬丁那個卡車司機告訴我。」

「那麼大,也許是包大冰櫃來的?」

荷西聽了笑個不住。

「講給你聽好不好?」

「難道是裝機器來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從西班牙買了十五口棺材來。」

我恍然大悟,這時才想起,五金店的老闆很和氣的問我家裡有幾人,原來是這個道理。

「你是說,我們這兩個活人,住在墳場區,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覺得怎麼樣?」我又問他。

「我覺得一樣。」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來,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為這個意外,很興奮了一下。我覺得不一樣,我更加喜歡我的新桌子。

不幾日,我們被法院通知,可以結婚了。

我們正式結婚的時候,這個家,有一個書架,有一張桌子,在臥室空間架好了長排的掛衣櫃,廚房有一個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還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條紋的窗簾——。

客人來了還是要坐在蓆子上,我們也沒有買鐵絲的床架、牆,還是空心磚的,沒有糊上石粉,當然不能粉刷。

結婚後,公司答應給兩萬塊的家具補助費,薪水加了七千多,稅減了,房租津貼給六千五一個月,還給了我們半個月的婚假。

我們因為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字,居然在經濟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傳統了,結婚是有好處的。

我們的好友自動願代荷西的班,於是我們有一個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時間。

「第一件事,就是帶你去看磷礦。」

坐在公司的吉普車上,我們從爆礦的礦場一路跟着輸送帶。開了一百多里,直到磷礦出口裝船的海上長堤,那兒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這是詹姆士寵德的電影啊!你是○○七,我是電影裡那個東方壞女子——」

「壯觀吧!」荷西在車上說。

「這個偉大工程是誰承建的?」

「德國克虜伯公司。」荷西有些氣短起來。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這麼了不起的東西來。」「三毛,你幫幫忙給我閉嘴好不好。」

結婚的蜜月,我們請了嚮導,租了吉普車,往西走,經過「馬克貝斯」進入「阿爾及利亞」,再轉回西屬撒哈拉,由「斯馬拉」斜進「茅里塔尼亞」直到新內加邊界,再由另外一條路上升到西屬沙漠下方的「維亞西納略」,這才回到阿雍來。

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們雙雙墜入它的情網,再也離不開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們開始瘋狂的布置這間陋室。

我們向房東要求糊牆,他不肯,我們去鎮上問問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並不理想。

荷西計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鎮上買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動起手來。

我們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麵包、牛奶和多種維他命維持體力,但是長途艱苦的旅行回來,又接着不能休息,我們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腳步不穩。

「荷西,我將來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兩天再做嗎?」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們何必那麼省,而且——我——我銀行里還有錢。」「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時收工資的嗎?而且我做得不比他們差。」

「你這個混蛋,你要把錢存到老了,給將來的小孩子亂用嗎?」

「如果將來我們有孩子,他十二歲就得出去半工半讀,不會給他錢的。」

「你將來的錢要給誰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輕輕的問了一句。

「給父母養老,你的父母以後我們離開沙漠,安定下來了,都要接來。」

我聽見他提到我千山萬水外的雙親,眼睛開始濕了。「父親母親都是很體諒我們而內心又很驕傲的人,父親尤其不肯住外國——」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雙手挾來,他們再要逃回台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於是我為着這個乘龍快婿的空中樓閣,只好再努力調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時有啪啪的濕塊落下來,打在我的頭頂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學中文。」

「學不會,這個我拒絕。」

荷西什麼都行,就是語言很沒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還是不太會講,更別說中文了,這個我是不逼他的。

七月份,我們多領了一個月的底薪,(我們是做十一個月的工,拿十四個月的錢。)結婚補助,房租津貼,統統發下來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來,一進門就將錢從每一個口袋裡掏出來,丟在地上,綠綠的一大堆。

在我看來,也許不驚人,但是對初出茅廬的荷西,卻是生平第一次賺那麼多錢。

「你看,你看,現在可以買海棉墊了,可以再買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單,有枕頭,可以出去吃飯,可以再買一個存水桶,可以添新鍋,新帳篷——」

拜金的兩個人跪在地上對着鈔票膜拜。

把錢數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塊來分在一旁。「這做什麼?」

「給你添衣服,你的長褲都磨亮了,襯衫領子都破了,襪子都是洞洞,鞋,也該有一雙體面些的。」

「我不要,先給家,再來裝修我,沙漠裡用不着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磚鋪在房間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買了兩個厚海棉墊,一個豎放靠牆,一個貼着平放在板上,上面蓋上跟窗廉一樣的彩色條紋布,後面用線密密縫起來。

它,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長沙發,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牆,分外的明朗美麗。

桌子,我用白布鋪上,上面放了母親寄來給我的細竹廉卷。愛我的母親,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國棉紙糊的燈罩來。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愛友林復南寄來了大卷現代版書,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叢書,父親下班看到怪裡怪氣的海報,他也會買下來給我。姐姐向我進貢衣服,弟弟們最有意思,他們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來給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賞的幾個男演員之一。

等母親的棉紙燈罩低低的掛着,林懷民那張黑底白字的「靈門舞集」四個龍飛鳳舞的中國書法貼在牆上時,我們這個家,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氣氛和情調。

這樣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時,我將書架油了一層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種褐色的東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麼。書架的感覺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來被分到的階級是很難再擺脫的。我的家,對沙哈拉威人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是必要的,而我,卻脫不開這個枷鎖,要使四周的環境複雜得跟從前一樣。

慢慢的,我又步回過去的我了,也就是說,我又在風花雪月起來。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對面的垃圾場去拾破爛。

用舊的汽車外胎,我拾回來洗清潔,平放在蓆子上,裡面填上一個紅布坐墊,像一個鳥巢,誰來了也搶着坐。

深綠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來,上面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買下小罐的油漆給它們厚厚的塗上印地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

駱駝的頭骨早已放在書架上。我又逼着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

快腐爛的羊皮,拾回來學沙哈威人先用鹽,再塗「色伯」(明礬)硝出來,又是一張坐墊。

聖誕節到了,我們離開沙漠回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來,荷西童年的書到大學的,都搬來了,沙漠的小屋,從此有了書香。

我看沙漠真嫵媚,沙漠看我卻不是這回事。

可憐的文明人啊!跳不出這些無用的東西。

「這個家裡還差植物,沒有綠意。」

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

「差的東西很多,永遠不會滿足的。」

「不會,所以要去各處撿。」

那個晚上,我們爬進了總督家的矮牆,用四隻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膠袋裡,快,還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天啊,這個鬼根怎麼長得那麼深啊!」

「泥土也要,快丟進來。」

「夠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輕聲問。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還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總督前門的那個衛兵慢慢踱過來了,我嚇得魂飛膽裂,將大包塑膠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緊,用力親我,狼來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憐的花被我們夾在中間。

衛兵果然快步走上來,槍彈咔噠上了膛。

「做什麼?你們在這裡鬼鬼祟祟?」

「我——我們——」

「快出去,這裡不是給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

我們彼此用手抱緊,住短牆走去,天啊,爬牆時花不要掉出來才好。

「噓,走大門出去,快!」衛兵又大喝。

我們就慢步互抱着跑掉了,我還向衛兵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

這件事我後來告訴外籍軍團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這個家,我還是不滿足,沒有音樂的地方,總像一幅山水畫缺了溪水瀑布一樣。

為了省出錄音機的錢,我步行到很遠的「外籍兵團」的福利社去買菜。

第一次去時,我很不自在,我也不會像其他的婦女們一樣亂擠亂搶,我規規矩矩的排隊,等了四小時才買到一籃子菜,價格比一般的雜貨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後來我常常去,那些軍人看出我的確是有教養,就來路見不平了。

他們甚而有點偏心,我一到櫃檯,還沒有擠進去,他們就會公然隔着胖大粗魯的女人群,高聲問我:「今天要什麼?」我把單子遞過去,過了一會兒,他們從後門整盒的裝好,我付了錢,跑去叫計程車,遠遠車還沒停好,就有軍裝大漢扛了盒子來替我裝進車內,我不出半小時又回家了。這裡駐着的兵種很多,我獨愛外籍兵團。(也就是我以前說的沙漠兵團。)

他們有男子氣,能吃苦,尊重應該受敬重的某些婦女。他們會打仗,也會風雅,每星期天的黃昏,外籍兵團的交響樂團就在市政府廣場上演奏,音樂從《魔笛》《荒山之夜》《玻麗路》種種古典的一直吹到《風流寡婦》才收場。

錄音機、錄音帶就在軍營的福利社裡省出來了。電視、洗衣機卻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們又開始存錢,下一個計劃是一匹白馬,現代的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現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個月再說了。

我去鎮上唯一快捷的路徑就是穿過兩個沙哈拉威人的大墳場,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裡,上面再蓋上零亂的石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