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白手成家 · 二 線上閱讀

父親的錢,進了中央銀行的定期存戶,要半年後才可動用,利息是零點四六。

中午回家來,方才去拜訪了房東一家,他是個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碼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們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內的髒東西,我先煮飯,米熟了,倒出來,再用同樣的鍋做了半隻雞。

坐在草蓆上吃飯時,荷西說:「白飯你撒了鹽嗎?」「沒有啊,用房東借的水做的。」

我們這才想起來,阿雍的水是深井裡抽出來的濃鹹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飯,自然不會想到這件事。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離家去磷礦工地了,我問他明日下午來不來,他說要來的,他工作的地方,與我們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里來回的路程。

那個家,只有周末的時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趕回來,夜深了,再坐交通車回宿舍。我白天一個人去鎮上,午後不熱了也會有沙哈拉威鄰居來。

結婚的文件弄得很慢。我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常常跟了賣水的大卡車,去附近幾百里方圓的沙漠奔馳,夜間我自己搭帳篷睡在遊牧民族的附近,因為軍團司令的關照,沒有人敢動我。我總也會帶了白糖、尼龍龜線、藥、煙之類的東西送給一無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裡,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我的心才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枯燥和艱苦。這樣過了兩個月獨自常常出鎮去旅行的日子。

結婚的事在我們馬德里原戶籍地區法院公告時,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來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個離不開的地方。

那隻我們的山羊,每次我去捉來擠奶,它都要跳起來用角頂我,我每天要買很多的牧草和麥子給它吃,房東還是不很高興我們借他的羊欄。

有的時候,我去晚了一點,羊奶早已被房東的太太擠光了。我很想愛護這隻羊,但是它不肯認我,也不認荷西,結果我們就將它送給房東了,不再去勉強它。

結婚前那一陣,荷西為了多賺錢,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繼夜的工作,我們無法常常見面。家,沒有他來,我許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動手做了。

鄰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這個太太是個健悍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女人。

每次她去買淡水,總是約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時水箱是空的,當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買好十公升的淡水,我總是叫她先走。

「你那麼沒有用?這一生難道沒有提過水嗎?」她大聲嘲笑我。

「我——這個很重,你先走——別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雙手提着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氣,再提十幾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面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

提水到家,我馬上平躺在蓆子上,這樣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時候煤氣用完了,我沒有氣力將空桶拖去鎮上換,計程車要先走路到鎮上去叫,我又懶得去。

於是,我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子,蹲在門外扇火,煙嗆得眼淚流個不停。

在這種時候,我總慶幸我的母親沒有千里眼,不然,她美麗的面頰要為她最愛的女兒浸濕了——我的女兒是我們捧在手裡,掌上明珠也似的扶養大的啊!她一定會這樣軟弱的哭出來。

結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蓆子上,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家裡沒有書報,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吃飯坐在地上,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

牆在中午是燙手的,在夜間是冰涼的。電,運氣好時會來,大半是沒有電。黃昏來了,我就望着那個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

夜來了,我點上白蠟燭,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麼形象。

這個家,沒有抽屜,沒有衣櫃,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裡,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夜間灰黑色的冷牆更使人覺得陰寒。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我等他將門卡塔一聲帶上時,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我衝上天台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我就又衝下來出去追他。

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趕到了他,一面喘氣一面低頭跟他走。

「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我雙手插在口袋裡,頂着風向他哀求着。

荷西總是很難過,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紅了。

「三毛,明天我代人的早班,六點就要在了,留下來,清早怎麼趕得上去那麼遠?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

「不要多賺了,我們銀行有錢,不要拚命工作了。」「銀行的錢,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生活費我多賺給你,忍耐一下,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你明天來不來?」

「下午一定來,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價錢,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趕做桌子給你。」

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

有時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間也會開了車來叫我。「三毛,來我們家吃晚飯,看電視,我們再送你回來,不要一個人悶着。」

我知道他們的好意里有憐憫我的成份,我就驕傲的拒絕掉。那一陣,我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一點小小的事情都會觸怒我,甚而軟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這麼的美麗,而這兒的生活卻是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適應下去啊!

我沒有厭沙漠,我只是在習慣它的過程里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着荷西事先寫好的單子去鎮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問問價錢。

等了很久才輪到我,店裡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訴我,要兩萬五千塊以上,木料還缺貨。

我謝了他們走出來,想去郵局看信箱,預計做家具的錢是不夠買幾塊板的了。

走過這家店外的廣場,我突然看見這個店丟了一大堆裝貨來的長木箱,是極大的木條用鐵皮包釘的,好似沒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問他們:「你們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給我?」

說這些話,我臉漲紅了,我一生沒有這樣為了幾塊木板求過人。

老闆很和氣的說:「可以,可以,你愛拿幾個都拿去。」我說:「我想要五個,會不會太多?」

老闆問我:「你們家幾個人?」

我回答了他,覺得他問得文不對題。

我得到了老闆的同意,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叫了兩輛驢車,將五個空木箱裝上車。

同時才想起來,我要添的工具,於是我又買了鋸子、榔頭、軟尺、兩斤大小不同的釘子,又買了滑輪、麻繩和粗的磨沙紙。

我一路上跟在驢車的後面,幾乎是吹着口哨走的。我變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樣,經過三個月沙漠的生活,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的消失了。我居然會為了幾個空木箱這麼的歡悅起來。

到了家,箱子擠不進門。我不放心放在門外,怕鄰居來拾了我的寶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鐘就開門去看木箱還在不在。這樣緊張到黃昏,才看見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

我趕緊到天台上去揮手打我們的旗語,他看懂了,馬上跑起來。

跑到門口,他看見把窗子也擋住了的大木箱,張大了眼睛,趕快上去東摸西摸。

「那裡來的好木頭?」

我騎在天台的矮牆上對他說:「我討來的,現在天還沒黑,我們快快做個滑車,把它們吊上來。」

那個晚上,我們吃了四個白水煮蛋,冒着刺骨的寒風將滑車做好,木箱拖上天台,拆開包着的鐵條,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釘子弄得流出血來,我抱住大箱子,用腳抵住牆幫忙他一塊一塊的將厚板分開來。

「我在想,為什麼我們一定要做家具,為什麼我們不能學沙哈拉威人一輩子坐在蓆子上。」

「因為我們不是他們。」

「我為什麼不能收,我問你。」我抱住三塊木條再思想這個問題。

「他們為什麼不吃豬肉?」荷西笑起來。

「那是宗教的問題,不是生活形態的問題。」

「你為什麼不愛吃駱駝肉?基督教不可吃駱駝嗎?」「我的宗教里,駱駝是用來穿針眼的,不是當別的用。」「所以我們還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傷。」

這是很壞的解釋,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這件事實在使我着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來,那一陣我們用完了他賺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將來的日子安穩一點。

第三日荷西還是不能來,他的同事開車來通知我。

天台上堆滿了兩人高的厚木條,我一個早晨去鎮上,回來木堆已經變成一人半高了,其他的被鄰居取去壓羊欄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對面垃圾場撿了好幾個空罐頭,打了洞,將它們掛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寶貝,就會響,我好上去捉。

那個下午,我整理海運寄到的書籍紙盒,無意間看到幾張自己的照片。

一張是穿了長禮服,披了毛皮的大衣,頭髮梳上去,掛了長的耳環,正從柏林歌劇院聽了《弄臣》出來。另外一張是在馬德里的冬夜裡,跟一大群浪蕩子(女)在舊城區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紅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麗,長發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着看着一張一張的過去,丟下大疊照片,廢然倒在地上,那對心情,好似一個死去的肉體,靈魂被領到望鄉台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麼滋味,才不枉來走這麼一遭啊!

(其實,青菜豆腐都嘗不到。)

沒有什麼了不起,這世上,能看到——「長河落日圓,大漠荒煙直」的幸運兒又有幾個如我?(沒有長河,煙也不是直的。)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為荷西會回家來,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羅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裡也風花雪月不起來了,我們想到的事,就是要改善環境,克服物質上精神上的大苦難。

我以前很笨,做飯做菜用一個僅有的鍋,分開兩次做,現在悟出道理來了,我將生米和菜肉乾脆混在一起煮,變成菜飯,這樣簡單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燭光下細細的畫出了很多圖樣的家具式樣叫我挑,我挑了最簡單的。

星期六清晨,我們穿了厚厚的毛衣,開始動工。

「先把尺寸全部鋸出來,你來坐在木板上,我好鋸。」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鋸出來的木板寫上號碼。

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太陽升到頭頂上了,我將一塊濕毛巾蓋在荷西的頭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塗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來,我不會做什麼事,但是我可以壓住木條,不時拿冰水上來給他喝,也將闖過來的羊群和小孩們喝走。

太陽像溶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我被曬得看見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轉。

荷西不說一句話,像希臘神話里的神祗一樣在推着他的巨石。

我很為有這樣的一個丈夫驕傲。

過去我只看過他整齊打出來的文件和情書,今天才又認識了一個新的他。

吃完菜飯,荷西躺在地上,我從廚房出來,他已經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