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天梯 · 二 線上閱讀
他離開桌子過來與我握手,又拉椅子請我坐下,又請人端了咖啡進來。
「有什麼事嗎?您是——?」
「我是葛羅太太——。」
我開始請求他,這些令我一夜不能入睡的問題都得靠他來解決。
「好,所以你想口試交通規則,由你講給我聽,是不是這樣?」
「是的,就是這件事。」
「你的想法是好,但是我們沒有先例,再說——我看你西班牙文非常好,不該有問題的。」
「我不行,有問題。你們這個先例給我來開。」他望着我,也不答話。
「聽說沙哈拉威人可以口試,為什麼我不可以口試?」「你如果只要一張在撒哈拉沙漠裡開車的執照,你就去口試。」
「我要各處都通用的。」
「那就非筆試不可。」
「考試是選擇題,你只要做記號,不用寫字的。」「選擇題的句子都是模稜兩可的,我一慌就會看錯,我是外國人。」
他又沉吟了一下,再說:「不行,我們卷子要存檔的,你口試沒有卷子,我們不能交代。沒辦法。」
「怎麼會沒辦法?我可以錄音存檔案,上校先生,請你腦筋活動一點——。」
我好爭辯的天性又發了。
他很慈祥的看看我,對我講:「我說,你星期一放心來參加筆試,一定會通過的,不要再緊張了。」
我看他實在不肯,也不好強人所難,就謝了他,心平氣和的出來。
走到門口,上校又叫住我,他說:「請等一下,我叫兩個孩子送你回家,此地太遠了。」
他居然稱他的下屬叫孩子們。
我再謝了上校,出了門,看見兩個「孩子」站得筆直的在車子邊等我,我們一見面,彼此都大吃一驚。他們就恰巧是那天要捉我無照開車的警察先生們。我很客氣的對他們說:「實在不敢麻煩你們,如果你們高抬貴手,放我一次,我就自己回去了。」
我有把握他們當時一定不會捉我。
我就這樣開車回家了。
回到家,荷西還在睡覺。
星期日我不斷背誦手冊。兩人就吃牛油夾麵包和白糖。
星期一清晨,荷西不肯去上班,他說已經請好假了,可以下星期六補上班,考試他要陪我去。我根本不要他陪。
到了考場,場外黑壓壓一大片人群,總有兩三百個,沙哈拉威人也有好多。
考場的筆試和車試都在同一個地方,恰好對面就是沙漠的監獄,這個地方關的都不是重犯,重犯在警察部隊裡給鎖着。
關在這個監獄裡的,大部分是為了搶酒女爭風吃醋傷了人,或是喝醉酒,跟沙哈拉威人打群架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工人。
真正的社會敗類,地痞流氓,在沙漠倒是沒有,大概此地太荒涼了,就算流氓來了,也混不出個名堂來。我們在等着進考場,對面的犯人就站在天台上看。
每當有一個單身西班牙女人來應考,這些粗人就鼓掌大叫:「哇!小寶貝,美人兒,你他媽的好好考試啊,不要怕,有老子們在這兒替你撐腰,嘖嘖……真是個性感妞兒!」
我聽見這些粗胚痛快淋漓的在亂吼大叫,不由得笑了起來。
荷西說:「你還說要一個人來,不是我,你也給人叫小寶貝了。」
其實我倒很欣賞這些天台上的瘋子,起碼我還沒有看過這麼多興高彩烈的犯人。真是今古奇觀又一章。那天考的人有兩百多個,新考再考的都有。
等大隊長帶了另外一位先生開了考場的門,我的心開始加快的跳得很不規則,頭也暈了,想吐,手指涼得都不會彎曲了。
荷西緊緊的拉住我的手,好使我不臨陣脫逃掉。
被叫到名字的人,都像待宰的小羊一樣乖乖的走進那間可怕的大洞裡去。
等大隊長叫到我的名字,荷西把我輕輕一推,我只好站出去了。
「您早!」我哭兮兮的向大隊長打招呼。
他深深的注視着我,對我特別說:「請坐在第一排右邊第一個位子。」
我想,他對旁人都不指定座位,為什麼偏偏要把我釘十字架呢!一定是不信任我。
考場裡一片死寂,每個人的卷子都已分好放在椅子下面,每一份卷子都是不相同的,所以要偷看旁人的也沒有用。「好,現在請開始做,十五分鐘交卷。」
我馬上拉出座位下面的卷子來,紙上一片外國螞蟻,一個也認它不出。我拼命叫自己安靜下來,鎮定下來,但是沒有什麼效果,螞蟻都說外國話。
我乾脆放下紙筆,雙手交握,靜坐一會兒再看。
荷西在窗外看見我居然坐起「禪」來,急得幾乎要衝進來用大棒子把我喝醒。
靜坐過了,再看卷,看懂了。
我為什麼特別被釘在這個架子上,終於有了答案。這份考卷的題目如下:你開車碰到紅燈,應該(一)衝過去,(二)停下來,(三)拼命按喇叭。
你看到斑馬線上有行人應該(一)揮手叫行人快走開,(二)壓過人群,(三)停下來。
問了兩大張紙,都是諸如此類的瘋狂笑話問題。
我看了考卷,格格悶笑得快嗆死了,閃電似的給它做好了。
最後一題,它問:
你開車正好碰到天主教抬了聖母出來遊街,你應該(一)鼓掌,(二)停下來,(三)跪下去。
我答「停下來」,不過我想考卷是天主教國家出的,如果我答——「跪下去」,他們一定更加高興。
這樣我就交卷了,才花了八分鐘。
交卷時,大隊長很意味深長的微微對我一笑,我輕輕的對他說:「謝謝!日安!」
穿過一大群埋頭苦幹,咬筆,擦紙,發抖,皺眉頭的被考人,我悄悄的開門出去。
輪到口試的沙哈拉威人進去時,荷西就一直在安慰我:「沒有關係,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考壞了,下星期還可以考,你要放得開。」
我一句話也不說,賣他一個「關子嶺。」
十點正,一位先生拿了名單出來,開始唱出通過人的名字,唱來唱去,沒有我。
荷西不知不覺的將手放到我肩上來。
我一點也不在意。
等到——「三毛」,這兩個字大聲報出來時,我才惡作劇的看了一眼荷西。
「關子」賣得並不大,但是荷西卻受到了水火同源的意外驚喜,將我一把抱起來,用力太猛,幾乎扭斷了我的肋骨。
天台上的犯人看見這一幕,又大聲給我們喝彩。
我對他們做了一個V字形的手勢,表情一若當年在朝的尼克森,我那份考卷,「水門」得跟真的一樣。接着馬上考「場內車試」。
汽車學校的大卡車、小汽車都來了,一字排開,熱鬧非凡,犯人們叫得比賭馬的人還要有勁。
兩百多個人筆試下來,只剩了八十多個,看熱鬧的人還是一大群。
我的武教練這次可沒有光身子,他穿得很整齊。教練一再對我說:「前三輛車你切切不要上,等別人引擎用熱了,你再上,這樣不太會熄火。」
我點點頭,這是有把握的事,不必緊張。
等到第二個人考完,我就說:「我不等了,我現在考。」
考場綠燈一轉亮,我的車就如野馬般的跳起來衝出去。
換檔,再換回檔,停車,起步,轉彎,倒車如注音符號A*中危俚鈎擔甲中危鋇潰殉翟俚谷肓攪就W諾某內去把自己夾做三明治的心;過斜坡,煞車,起步,下坡,換檔……我分分寸寸,有條有理的做得一絲不差,眼看馬上可以出考場了。我聽見觀眾都在給我鼓掌,連沙哈拉威人都在叫:「中國女孩棒,棒——。」
我這麼高興,一時不知道發了什麼神經病,突然回身去看主考官坐着的塔台。這一回頭,車子一下滑出路面,衝到粼粼的沙浪里去,我一慌,車子就熄火了,死在那兒。
鼓掌的聲音變成驚呼,接着變成大笑,笑得特別響的就是荷西的聲音。
我也忍不住笑起來,逃出車子,真恨不得就此把自己給活活笑死算了,也好跟希臘諸神的死法一樣。
那一個星期中,我痛定思痛,切切的反省自己,大意失荊州,下次一定要注意了。
第二個星期一,我一個人去應考,這一次不急了,耐着性子等到四五十個人都上去考了,我這才上陣。
應該四分鐘內做完的全部動作,我給它兩分三十五秒全做出來了,完全沒有出錯。
唱名字的時候,只唱了十六個及格的,我是唯一女人里通過的。
大隊長對我開玩笑,他說:「三毛的車開得好似炮彈一樣快,將來請你來做交通警察倒是很得力的幫手。」
我正預備走路回家,看見荷西滿面春風的來接我,他上工在幾十里外,又乘中午跑回來了。
「恭喜!恭喜!」他上來就說。
「咦!你有千里眼嗎?」
「是剛剛天台上的犯人告訴我的。」
我認真的在想,關在牢裡面的人,不一定比放在外面的人壞。
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壞胚子就如我們中國人講的「龍」一樣,可大可小,可隱可現,你是捉不住他們,也關不住他們的。
我趁着給荷西做午飯的時間,叫荷西獨自再去跑一趟,給監牢里的人送兩大箱可樂和兩條煙去。起碼在我考試的時候,他們像鼓笛隊似的給我加了油。
我不低看他們,我自己不比犯人的操守高多少。
中午我開長途車送荷西去上工,再開回鎮上,將車子藏好,才走路去等最後一關「路試」。這個「天梯」越爬越有意思,我居然開始十分喜歡這種考試的過程。
五十度氣溫下的正午,只有烈日將一排排建築短短的影子照射在空寂的街道上,整個的小鎮好似死去了一般,時間在這裡也凝固起來了。
當時我看見的景象,完完全全是一幅超現實畫派作品的再版,感人至深。如果再給這時候來個滾鐵環的小女孩,那就更真切了。
「路考」就在這種沒有交通流量的地方開始了。
我雖然知道,在這種時候,鎮上一隻狗也壓不着,鎮外一棵樹也撞不倒,但是我還是不要太大意。
起步之前要打指示燈,要回頭看清楚,起步之後靠右走,黃線不要去壓過它,十字路口停車,斑馬線要慢下來,小鎮上沒有紅綠燈,這一步就省掉了。
十六個人很快的都考完了,大隊長請我們大家都去交隊的福利社喝汽水。
我們是八個西班牙人,七個沙哈拉威人,還有我。
上校馬上發了臨時執照給通過全部考試的人,正式的執照要西班牙那邊再發過來。
上星期我一直對自己說,在摩洛哥國王哈珊來「西屬撒哈拉」喝茶以前,我得把這個天梯爬到頂,現在我爬到了,「摩王」還沒有來。
上校發了七張執照,我分到了一張。
有了執照之後,開車無論是心情和神色都跟以前大不相同,比較之下才見春秋。
有一天,我停放好了車,正要走開,突然半空中跳出以前那兩個警察先生,大喝一聲:「哈,這一次給我們捉到了。」我從容不迫的拿出執照來,舉在他們面前。
他們看也不看,照開罰單。
「罰兩百五十塊。」
「怎麼?」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停車在公共汽車站前,要罰!」
「這個鎮上沒有公共汽車,從來沒有。」我大叫。「將來會有,牌子已經掛好了。」
「你們不能用這種方法來罰我,不收,我拒付。」「有站牌就不能停車,管有沒有公車。」
我一生氣,腦筋就特別有條理,交通規則在我腦海里飛快的一頁一頁翻過。
我推開警察,跳上豐,將車衝出站牌幾公尺,再停住,下車,將罰單塞回給他們。「交通規則上說,在某地停車兩分鐘之內就開走,不算停車。我停了不到兩分鐘又開走了,所以不算違規。」
「官兵捉強盜」,這兩個人又輸了,罰單丟給山羊吃吧。我哈哈大笑,提着菜籃往「沙漠軍團」的福利社走去,看看今天有沒有好運氣,買到一些新鮮的水果菜蔬。
日復一日,我這隻原本不是生長在沙漠的「黑羊」,是如何在努力有聲有色的打發着漫長而苦悶的悠悠歲月。—天涼好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