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素人漁夫 · 二 線上閱讀

我們站在亂石邊,荷西下去潛水,他每射上來一條魚,就丟去淺水邊,我趕快上去撿起來,跪在石頭上,用刀刮魚鱗,洗肚腸,收拾乾淨了,就將魚放到一個塑膠口袋裡去。

颳了兩三條很大的魚。手就刺破了,流出血來,浸在海水裡怪痛的。

荷西在水裡一浮一沉,不斷的丟魚上來,我拼命工作,將洗好的魚很整齊的排在口袋裡。

「賺錢不太容易啊!」我搖搖頭喃喃自語,膝蓋跪得紅腫起來。

過了很久,荷西才上岸來,我趕快拿牛奶給他喝。他閉着眼睛,躺在石塊上,臉蒼白的。

「幾條了?」他問。

「三十多條,好大的,總有六七十公斤。」

「不捉了,快累死了。」他又閉上了眼睛。

我一面替他灌牛奶,一面說:「我們這種人,應該叫素人漁夫。

「魚是葷的,三毛。」

「我不是說這個葷素,過去巴黎有群人,平日上班做事,星期天才畫畫,他們叫自己素人畫家。我們周末打魚,所以是素人漁夫,也不錯!」

「你花樣真多,捉個魚也想得出新名字出來。」荷西雖然不感興趣。

休息夠了,我們分三次,將這小山也似的一堆魚全部吊上崖去,放進車廂里,上面用小冰箱裡的碎冰鋪上。看看烈日下的沙漠,這兩百多里開回去又是一番辛苦,奇怪的是,這次就沒上幾次好玩,人也累得不得了。車快到小鎮了,我輕輕求荷西:「拜託啦,給我睡一覺再出來賣魚,拜託啦!太累了啊!」

「不行,魚會臭掉,你回去休息,我來賣。」荷西說。

「要賣一起賣,我撐一下好了。」我只有那麼說。

車經過國家旅館城堡似的圍牆,我靈機一動,大叫——停——。

荷西煞住了車,我光腳跑下車,伸頭去門內張望。「喂,喂,噓——。」我向在櫃檯的安東尼奧小聲的叫。「啊,三毛!」他大聲打招呼。

「噓,不要叫,後門在哪裡?」我輕輕的問他。「後門?你幹嘛要走後門?」

我還沒有解釋,恰好那個經理大人走過,我一嚇躲在柱子後面,他伸頭看,我乾脆一溜煙逃回外面車上去。「不行啦!我不會賣,太不好意思了。」我捧住臉氣得很。「我去。」荷西一摔車門,大步走進去。好荷西,真有種。「喂,您,經理先生。」

他用手向經理一招,經理就過來了,我躲在荷西背後。「我們有新鮮的魚,你們要買不買?」荷西口氣不卑不亢,臉都不紅,我看是裝出來的。

「什麼,你要賣魚?」經理望着我們兩條破褲子,露出很難堪的臉色來,好似我們侮辱了他一樣。

「賣魚走邊門,跟廚房的負責人去談——。」他用手一指邊門,氣勢凌人的說。

我一下子縮小了好多,拼命將荷西拉出去,對他說:「你看,他看不起我們,我們別處去賣好了,以後有什麼酒會還得見面的這個經理——。」

「這個經理是白痴,不要怕,走,我們去廚房。」

廚房裡的人都圍上來看我們,好像很新鮮似的。「多少錢一斤啊?」終於要買了。

我們兩人對望了一眼,說不出話來。

「嗯,五十塊一公斤。」荷西開價了。

「是,是,五十塊。」我趕緊附和。

「好,給我十條,我們來磅一下。」這個負責人很和氣。

我們非常高興,飛奔去車廂里挑了十條大魚給他。「這個帳,一過十五號,就可以憑這張單子去帳房收錢。」「不付現錢嗎?」我們問。

「公家機關,請包涵包涵!」負責買魚的人跟我們握握手。我們拿着第一批魚賺來的一千多塊的收帳單,看了又看,然後很小心的放進我的褲子口袋裡。

「好,現在去娣娣酒店。」荷西說。

這個「娣娣酒店」可是撒哈拉大名鼎鼎的,他們平時給工人包飯,夜間賣酒,樓上房間出租。外表是漆桃紅色的,裡面整天放着流行歌,燈光是綠色的,老有成群花枝招展的白種女人在裡面做生意。

西班牙來的修路工人,一發薪水就往娣娣酒店跑,喝醉了就被丟出來,一個月辛苦賺來的工錢,大半送到這些女人的口袋裡去。

到了酒店門口,我對荷西說:「你進去,我在外面等。」等了快二十分鐘,不見荷西出來。

我拎了一條魚,也走進去,恰好看見櫃檯里一個性感「娣娣」在摸荷西的臉,荷西像一隻呆頭鳥一樣站着。我大步走上去,對那個女人很兇的繃着臉大吼一聲:「買魚不買,五百塊一斤。」

一面將手裡拎着的死魚重重的摔在酒吧上,發出啪一聲巨響。

「怎麼亂漲價,你先生剛剛說五十塊一斤。」

我瞪着她,心裡想,你再敢摸一下荷西的臉,我就漲到五千塊一斤。

荷西一把將我推出酒店,輕聲說:「你就會進來搗蛋,我差一點全部賣給她了。」

「不買拉倒,你賣魚還是賣笑?居然讓她摸你的臉。」我舉起手來就去打荷西,他知道理虧,抱住頭任我亂打。

一氣之下,又衝進酒店去將那條丟在酒吧上的大魚一把抽回來。

烈日當空,我們又熱,又餓,又渴,又倦,彼此又生着氣,我真想把魚全部丟掉,只是說不出口。

「你記不記得沙漠軍團的炊事兵巴哥?」我問荷西。「你想賣給軍營?」

「是。」

荷西一聲不響開着車往沙漠軍團的營地開去,還沒到營房,就看見巴哥恰好在路上走。

「巴哥。」我大叫他。

「要不要買新鮮的魚?」我滿懷希望的問。

「魚,在哪裡?」他問。

「在我們車廂里,有二十多條。」

巴哥瞪着我猛搖頭。

「三毛,三千多人的營區,吃你二十多條魚夠嗎?」他一口回絕了我。

「這是說不定的,你先拿去煮嘛!耶穌的五個餅,兩條魚,餵飽了五千多人,這你怎麼說?」我反問他。

「我來教你們,去郵局門口賣,那裡人最多。」巴哥指點迷津。當然我們賣魚的對象總是歐洲人,沙哈拉威人不吃魚。

於是我們又去文具店買了一塊小黑板,幾支粉筆,又向認識的雜貨店借了一個磅秤。

黑板上畫了一條跳躍的紅魚,又寫着——「鮮魚出售,五十塊一公斤。」

車開列郵局門口,正是下午五點鐘,飛機載的郵包,信件都來了,一大批人在開信箱,熱鬧得很我們將車停好,將黑板放在車窗前,後車廂打開來。做完這幾個動作,臉已經紅得差不多了,我們跑到對街人行道上去坐着,看都不敢看路上的人。

人群一批一批的走過,就是沒有人停下來買魚。坐了一會兒,荷西對我說:「三毛,你不是說我們都是素人嗎?素人就不必靠賣業餘的東西過日子嘛!」「回去啊?」我實在也不起勁了。

就在這時候,荷西的一個同事走過,看見我們就過來打招呼:「啊!在吹風嗎!」

「不是。」荷西很扭捏的站起來。

「在賣魚。」我指指對街我們的車子。

這個同事是個老光棍,也是個粗線條的好漢,他走過去看看黑板,再看看打開的車廂,明白了,馬上走回來,捉了我們兩個就過街去。

「賣魚嘛,要叫着賣的呀!你們這麼怕羞不行,來,來,我來幫忙。」

這個同事順手拉了一條魚提在手中,拉開嗓子大叫:「吁——哦,賣新鮮好魚哦!七十五塊一斤哦——呀哦——魚啊!」他居然還自做主張漲了價。

人群被他這麼一嚷,馬上圍上來了,我們喜出望外,二十多條魚真是小意思,一下子就賣光了。

我們坐在地上結帳,賺了三千多塊,再回頭找荷西同事,他已經笑嘻嘻的走得好遠去了。

「荷西,我們要記得謝他啊!」我對荷西說。

回到家裡,我們已是筋疲力盡了。洗完澡之後,我穿了毛巾浴衣去廚房燒了一鍋水,丟下一包麵條。

「就吃這個啊?」荷西不滿意地問。

「隨便吃點,我都快累死了。」我其實飯也吃不下。「清早辛苦到現在,你只給我吃麵條,不吃。」他生氣了,穿了衣服就走。

「你去哪裡?」我大聲叱罵他。

「我去外面吃。」說話的人腦子裡一下塞滿了水泥,硬幫幫的。

我只有再換了衣服追他一起出去,所謂外面吃,當然只有一個去處——國家旅館的餐廳。

在餐廳里,我小聲的在數落荷西:「世界上只有你這種笨人。點最便宜的菜吃,聽見沒有?」

正在這時,荷西的上司之一拍着手走過來,大叫:「真巧,真巧,我正好找不到伴吃飯,我們三個一起吃。」他自說自話的坐下來。

「聽說今天廚房有新鮮的魚,怎麼樣,我們來三客魚嘗嘗,這種鮮魚,沙漠裡不常有。」他還是在自說自話。

上司做慣了的人,忘記了也該看看別人臉色,他不問我們就對茶房說:「生菜沙拉,三客魚,酒現在來,甜點等一下。」

餐廳部的領班就是中午在廚房裡買我們魚的那個人,他無意間走過我們這桌,看見荷西和我正用十二倍的價錢在吃自己賣出來的魚,嚇得張大了嘴,好似看見了兩個瘋子。

付帳時我們跟荷西的上司搶着付,結果荷西贏了,用下午郵局賣魚的收入付掉,只找回來一點零頭。我這時才覺得,這些魚無論是五十塊還是七十五塊一公斤,都還是賣得太便宜了,我們畢竟是在沙漠裡。

第二天早晨我們睡到很晚才醒來,我起床煮咖啡,洗衣服,荷西躺在床上對我說:幸虧還有國家旅館那筆帳可以收,要不然昨天一天真是夠慘了,汽油錢都要賠進去,更別說那個辛苦了。」「你說帳——那張收帳單——」

我尖叫起來,飛奔去浴室,關掉洗衣機,肥皂泡泡里掏出我的長褲,伸手進口袋去一摸——那張單子早就泡爛了,軟軟白白的一小堆,拼都拼不起來了。

「荷西,最後的魚也溜掉啦!我們又要吃馬鈴薯餅了。」我坐在浴室門口的石階上,又哭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