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禽獸為鄰 · 二 線上閱讀

我特別描寫的三個戰士在同一張木片上搏鬥,我把這張木片拿進我的家裡,放在我的窗檻上。罩在一個大杯子下面,以便考察結局。用了這顯微鏡,先來看那最初提起的紅螞蟻,我看到,雖然它猛咬敵人前腿的附近,又咬斷了它剩下的觸鬚,它自己的胸·部卻完全給那個黑色戰士撕掉了,露出了內臟,而黑色戰士的胸鎧卻太厚,它沒法刺穿;這受難者的黑色眼珠發出了只有戰爭才能激發出來的兇狠光芒。它們在杯子下面又掙扎了半小時,等我再去看時,那黑色戰士已經使它的敵人的頭顱同它們的身體分了家,但是那兩個依然活着的頭顱,就掛在它的兩邊,好像掛在馬鞍邊上的兩個可怕的戰利品,依然咬住它不放。它正企圖作微弱的掙扎,因為它沒有了觸鬚,而且只存一條腿的殘餘部分,還不知受了多少其他的傷,它掙扎着要甩掉它們;這一件事,又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總算成功了。我拿掉了玻璃杯,它就在這殘廢的狀態下,爬過了窗檻。經過了這場戰鬥之後,它是否還能活着,是否把它的餘生消磨在榮譽軍人院中,我卻不知道了;可是我想它以後是幹不了什麼了不起的活兒的了。我不知道後來究竟是哪方面戰勝的,也不知道這場大戰的原因;可是後來這一整天裡我的感情就仿佛因為目擊了這一場戰爭而激動和痛苦,仿佛就在我的門口發生過一場人類的血淋淋的惡戰一樣。

柯爾比和斯班司告訴我們,螞蟻的戰爭很久以來就備受稱道,大戰役的日期也曾經在史冊上有過記載,雖然據他們說,近代作家中大約只有胡勃【6】似乎是目擊了螞蟻大戰的。他們說,「依尼斯·薛爾維烏斯曾經描寫了,在一枝梨樹樹幹上進行的一場大螞蟻對小螞蟻的異常堅韌的戰鬥以後」,接下來添注道——「『這一場戰鬥發生於教皇攸琴尼斯第四【7】治下,觀察家是著名律師尼古拉斯·畢斯托利安西斯,他很忠實地把這場戰爭的全部經過轉述了出來。』還有一場類似的大螞蟻和小螞蟻的戰鬥是俄拉烏斯·瑪格納斯記錄的,結果小螞蟻戰勝了,據說戰後它們埋葬了小螞蟻士兵的屍首,可是對它們的戰死的大敵人則暴屍不埋,聽任飛鳥去享受。這一件戰史發生於克利斯蒂恩第二【8】被逐出瑞典之前。」至於我這次目擊的戰爭,發生于波爾克總統【9】任期之內,時候在韋勃司特製訂的逃亡奴隸法案【10】通過之前五年。

【6】胡勃(François Huber, 1750—1831):瑞士自然科學家,博物學家。

【7】1431至1447年任羅馬天主教教皇。

【8】1513至1523年為丹麥國王。

【9】波爾克(James Knox Polk, 1795—1849):美國第十一任總統(1845—1849)。

【10】該法案於1850年由聯邦通過,使南北雙方的敵視更加激化,於1864年廢除。

許多村中的牛,行動遲緩,只配在儲藏食物的地窖里追逐烏龜的,卻以它那種笨重的軀體來到森林中跑跑跳跳了,它的主人是不知道的,它嗅嗅老狐狸的窟穴和土撥鼠的洞,毫無結果;也許是些瘦小的惡狗給帶路進來的,它們在森林中靈活地穿來穿去,林中鳥獸對這種惡狗自然有一種恐懼;現在老牛遠落在它那導遊者的後面了,向樹上一些小松鼠狂叫,那些松鼠就是躲在上面仔細觀察它的,然後它緩緩跑開,那笨重的軀體把樹枝都壓彎了,它自以為在追蹤一些迷了路的老鼠。有一次,我很奇怪地發現了一隻貓,散步在湖邊的石子岸上,它們很少會離家走這麼遠的。我和貓都感到驚奇了。然而,就是整天都躺在地氈上的最馴服的貓,一到森林裡卻也好像回了老家,從她的偷偷摸摸的狡猾的步伐上可以看出,她是比土生的森林禽獸更土生的。有一次,在森林揀漿果時我遇到了一隻貓,帶領了她的一群小貓,那些小貓全是野性未馴的,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地弓起了背脊,向我兇惡地噴吐口水。在我遷入森林之前不多幾年,在林肯那兒離湖最近的吉利安·倍克田莊內,有一隻所謂「有翅膀的貓」。一八四二年六月,我專程去訪問她(我不能確定這隻貓是雌的還是雄的,所以我採用了這一般稱呼貓的女性的代名詞),她已經像她往常那樣,去森林獵食去了,據她的女主人告訴我,她是一年多以前的四月裡來到這附近的,後來就由她收容到家裡;貓身深棕灰色,喉部有個白點,腳也是白的,尾巴很大,毛茸茸的像狐狸。到了冬天,她的毛越長越密,向兩旁披掛,形成了兩條十至十二英寸長,兩英寸半闊的帶子,在她的下巴那兒也好像有了一個暖手筒,上面的毛比較松,下面卻像氈一樣纏結着,一到春天,這些附着物就落掉了。他們給了我一對她的「翅膀」,我至今還保存着。翅膀的外面似乎並沒有一層膜。有人以為這貓的血統一部分是飛松鼠,或別的什麼野獸,因為這並不是不可能的,據博物學家說,貂和家貓交配,可以產生許多這樣的雜種。如果我要養貓的話,這倒正好是我願意養的貓,因為一個詩人的馬既然能插翅飛跑,他的貓為什麼不能飛呢?

秋天裡,潛水鳥(Colymbus glacialis)像往常一樣來了,在湖裡脫毛並且洗澡,我還沒有起身,森林裡已響起了它的狂放的笑聲。一聽到它已經來到,磨坊水閘上的全部獵人都出動了,有的坐馬車,有的步行,兩兩三三,帶着獵槍和子彈,還有望遠鏡。他們行來,像秋天的樹葉颯颯然穿過林中,一隻潛水鳥至少有十個獵者。有的放哨在這一邊湖岸,有的站崗在那一邊湖岸,因為這可憐的鳥不能夠四處同時出現;如果它從這裡潛水下去,它一定會從那邊上來的。可是,那陽春十月的風吹起來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湖面起了皺紋,再聽不到也看不到潛水鳥了,雖然它的敵人用望遠鏡搜索水面,儘管槍聲在林中震盪,鳥兒的蹤跡都沒有了。水波大量地湧起,憤怒地衝到岸上,它們和水禽是同一陣線的,我們的愛好打獵的人們只得空手回到鎮上店裡,還去干他們的未完的事務。不過,他們的事務常常是很成功的。黎明,我到湖上汲水的時候,我常常看到這種王者風度的潛水鳥駛出我的小灣,相距不過數杆。如果我想坐船追上它,看它如何活動,它就潛下水去,全身消失,從此不再看見,有時候要到當天的下午才出來。可是,在水面上,我還是有法子對付它的。它常常在一陣雨中飛去。

有一個靜謐的十月下午,我划船在北岸,因為正是這種日子,潛水鳥會像乳草的柔毛似的出現在湖上。我正四顧都找不到潛水鳥,突然間卻有一頭,從湖岸上出來,向湖心游去,在我面前只幾杆之遠,狂笑一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划槳追去,它便潛入水中,但是等它冒出來,我卻愈加接近了。它又潛入水中,這次我把方向估計錯誤了,它再次冒出來時,距離我已經五十杆。這樣的距離卻是我自己造成的;它又大聲譁笑了半天,這次當然笑得更有理由了。它這樣靈活地行動,矯若游龍,我無法進入距離它五六杆的地方。每一次,它冒到水面上,頭這邊那邊地旋轉,冷靜地考察了湖水和大地。顯然在挑選它的路線,以便浮起來時,恰在湖面最開闊、距離船舶又最遠的地點。驚人的是它運籌決策十分迅速,而一經決定就立即執行。它立刻把我誘入最浩淼的水域,我卻不能把它驅入湖水之一角了,當它腦中正想着什麼的時候,我也努力在腦中測度它的思想。這真是一個美麗的棋局,在一個波平如鏡的水上,一人一鳥正在對弈。突然對方把它的棋子下在棋盤下面了,問題便是把你的棋子下在它下次出現時最接近它的地方。有時它出乎意料地在我對面升上水面,顯然從我的船底穿過了。它的一口氣真長,它又不知疲倦,然而,等它游到最遠處時,立刻又潛到水下;任何智慧都無法測度,在這樣平滑的水面下,它能在這樣深的湖水裡的什麼地方急泅如魚,因為它有能力以及時間去到最深處的湖底作訪問。據說在紐約湖中,深八十英尺的地方,潛水鳥曾被捕鰍魚的鈎子鈎住。然而瓦爾登是深得多了。我想水中群魚一定驚奇不置了,從另一世界來的這個不速之客能在它們的中間潛來潛去!然而它似乎深識水性,水下認路和水上一樣,並且在水下泅泳得還格外迅疾。有一兩次,我看到它接近水面時激起的水花,剛把它的腦袋探出來觀察了一下,立刻又潛沒了。我覺得我既可以估計它下次出現的地點,也不妨停下槳來等它自行出水;因為一次又一次,當我向着一個方向望穿了秋水時,我卻突然聽到它在我背後發出一聲怪笑,叫我大吃一驚,可是為什麼這樣狡猾地作弄了我之後,每次鑽出水面,一定放聲大笑,使得它自己形跡敗露呢?它的白色的胸脯還不夠使它被人發現嗎?我想,它真是一隻愚蠢的潛水鳥。我一般都能聽到它出水時的拍水之聲,所以也能偵察到它的所在。可是,這樣玩了一個小時,它富有生氣、興致勃勃,不減當初,游得比一開始時還要遠。它鑽出水面又莊嚴地遊走了,胸羽一絲不亂,它是在水底下就用自己的腳蹼撫平了它胸上的羽毛的。它通常的聲音是這惡魔般的笑聲,有點像水鳥的叫聲;但是有時,它成功地躲開了我,潛水到了老遠的地方再鑽出水面,它就發出一聲長長的怪叫,不似鳥叫,更似狼嗥;正像一隻野獸的嘴,咻咻地啃着地面而發出呼號。這是潛水鳥之音,這樣狂野的音響在這一帶似乎還從沒聽見過,整個森林都被震動了。我想它是用笑聲來嘲笑我白費力氣,並且相信它自己是足智多謀的。此時天色雖然陰沉,湖面卻很平靜,我只看到它冒出水來,還未聽到它的聲音。他的胸毛雪白,空氣肅穆,湖水平靜,這一切本來都是不利於它的。最後,在離我五十杆的地方,它又發出了這樣的一聲長嘯,仿佛它在召喚潛水鳥之神出來援助它,立刻從東方吹來一陣風,吹皺了湖水,而天地間都是濛濛細雨,還夾帶着雨點,我的印象是,好像潛水鳥的召喚得到了響應,它的神生了我的氣,於是我離開它,聽憑它在洶湧的波浪上任意遠揚了。

秋天裡,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觀望野鴨如何狡猾地游來游去,始終在湖中央,遠離開那些獵人;這種陣勢,它們是不必在路易斯安那的長沼練習的。在必須起飛時,它們飛到相當的高度,盤旋不已,像天空中的黑點。它們從這樣的高度,想必可以看到別的湖沼和河流了;可是當我以為它們早已經飛到了那裡,它們卻突然之間,斜飛而下,飛了約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光景,又降落到了遠處一個比較不受驚擾的區域;可是它們飛到瓦爾登湖中心來,除了安全起見,還有沒有別的理由呢?我不知道,也許它們愛這一片湖水,理由跟我的是一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