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種豆 · 二 線上閱讀

種豆以來,我就和豆子相處,天長日久了,得到不少專門經驗,關於種植,鋤地,收穫,打場,揀拾,出賣,——最後這一種尤其困難,——我不妨再加上一個吃,我還吃了豆子,嘗了味道的。我是決心要了解豆子的。在它們生長的時候,我常常從早晨五點鐘鋤到正午,通常是用這天剩餘時間來對付別的事情。想想,人跟各種雜草都還可以結交得很親熱很奇異呢,——說起這些來是怪累贅的,勞動的時候這些雜草已經夠累贅的了,——把一種草全部搗毀,蠻橫地摧殘了它們的纖細的組織,鋤頭還要仔細地區別它們,為了把另一種草來培養。這是羅馬艾草,——這是豬玀草,——這是酢醬草,——這是蘆葦草,——抓住它,拔起它,把它的根翻起來,暴露在太陽下,別讓一根纖維留在陰影中間,要不然,它就側着身子爬起來,兩天以後,就又青得像韭菜一樣。這是一場長期戰爭,不是對付鶴,而是對付敗草,這一群有太陽和雨露幫忙的特洛伊人。豆子每天都看到我帶了鋤頭來助戰,把它們的敵人殺傷了,戰壕里填滿了敗草的屍體。有好些盔飾飄搖、結實強壯的海克脫【5】,比這成群的同伴們高出一英尺的,也都在我的武器之下倒斃而滾入塵埃中去了。

【5】希臘史詩中特洛伊城的主將。

在這炎夏的日子裡,我同時代的人有的在波士頓或羅馬,獻身於美術,有的在印度,思索着,還有的在倫敦或紐約,做生意,我這人卻跟新英格蘭的其他農夫們一樣,獻身於農事。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要吃豆子,我這人天性上屬於畢達哥拉斯【6】一派,至少在種豆子這件事上是如此。管它是為了吃,或為了選票,或為了換大米;也許只是為了給將來一個寓言家用吧,為了譬喻或影射,總得有人在地里勞動。總的說來,這是一種少有的歡樂,縱然繼續得太久了,也要引起虛擲光陰的損失。雖然我沒有給它們施肥,也沒有給它們全部都鋤一遍草、松一遍土,但我常常盡我的能力給它們鋤草鬆土,結果是頗有好處的,「這是真的,」正像愛芙琳說過的,「任何混合肥料或糞肥都比不上不斷地揮鋤舞鏟,把泥土來翻身。」「土地,」他還在另一個地方寫着,「特別是新鮮的土地,其中有相當的磁力,可以吸引鹽、力,或美德(隨便你怎樣稱呼吧)來加強它的生命,土地也是勞力的對象,我們在土地上的所有活動養活了我們;一切糞肥和其他的惡臭的東西只不過是此種改進的代用品而已。」況且,這塊地只是那些「正在享受安息日的耗盡地力、不堪利用的土地」,也許像凱南爾姆·狄格貝爵士想過的,已經從空氣中吸取了「有生的力量」。我一共收穫了十二蒲式耳的豆子。

【6】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公元前582—約公元前507):古希臘哲學家。他是不吃豆子的。

為了更仔細起見,也因為柯爾門先生所報告的主要是有身份的農夫的豪華的試驗,曾有人表示不滿,現將我的收入支出列表如下:

一柄鋤頭……………………〇·五四

耕耘挖溝……………………七·五〇——過昂了

豆種子………………………三·一二五

土豆種子……………………一·三三

豌豆種子……………………〇·四〇

蘿蔔種子……………………〇·〇六

籬笆白線……………………〇·〇二

耕馬及三小時僱工…………一·〇〇

收穫時用馬及車……………〇·七五

共計…………………………一四·七二五元

我的收入(Patremfamilias vendacem, non emacem esse oportet【7】),來自

【7】拉丁文:家主應善於銷售,不該光顧進貨。

賣出九蒲式耳十二

    夸特之豆…………………一六·九四

五蒲式耳大土豆……………二·五〇

九蒲式耳小土豆……………二·二五

草……………………………一·〇〇

莖……………………………〇·七五

共計…………………………二三·四四元

盈餘(正如我在別處所說)…………………八·七一五元

這就是我種豆經驗的結果:約在六月一日,播下那小小的白色的豆種,三英尺長十八英寸的間距,種成行列,挑選的是那新鮮的、圓的、沒有摻雜的種子。要注意蟲子,再在沒有出苗的位置上補種苗。然後提防土撥鼠,那片田地如果暴露在外,它們會把剛剛生長出來的嫩葉子一口氣都啃光的;而且,在嫩卷鬚延展出來之後,它們還是會注意到的,它們會直坐着,像松鼠一樣,把蓓蕾和初生的豆莢一起啃掉。尤其要緊的是,如果你要它避免霜凍,並且容易把豆子賣掉,那你就儘可能早點收穫;這樣便可以使你免掉許多損失。

我還獲得了下面的更豐富的經驗:我對我自己說,下一個夏天,我不要花那麼大的勞力來種豆子和玉米了,我將種這樣一些種子,像誠實,真理,純樸,信心,天真等等,如果這些種子並沒有失落,看看它們能否在這片土地上生長,能否以較少勞力和肥料,來維持我的生活,因為,地力一定還沒有消耗到不能種這些東西。唉!我對自己說過這些話;可是,現在又一個夏季過去了,而且又一個又一個地都過去了,我不得不告訴你們,讀者啊,我所種下的種子,如果是這些美德的種子,那就都給蟲子吃掉了,或者是已失去了生機,都沒有長出苗來呢。人通常只能像他們的祖先一樣勇敢或怯懦。這一代人每一年所種的玉米和豆子,必然和印第安人在幾個世紀之前所種的一樣,那是他們教給最初來到的移民的,仿佛命該如此,難以改變了。有一天,我還看見過一個老頭子,使我驚訝不已,他用一把鋤頭挖洞至少挖了第七十次了,但他自己卻不預備躺在裡面。為什麼新英格蘭人不應該嘗試嘗試新的事業,不要過分地看重他的玉米,他的土豆、草料和他的果園,——而種植一些別的東西呢?為什麼偏要這樣關心豆子的種子而一點也不關心新一代的人類呢?我前面說起的那些品德,我們認為它們高於其他產物,如果我們遇到一個人,看到他具有我說到過的那些品德,那些飄蕩四散於空中的品德已經在他那裡紮根而且生長了,那時我們真應該感到滿意和高興。這裡來了這樣一種難以捉摸而且不可言喻的品德,例如真理或公正,雖然量極少,雖然還是一個新的品種,然而它是沿着大路而來了。我們的大使應該接到一些訓令,去選擇好品種,寄回國內來,然後我們的國會把它們分發到全國各地去種植。我們不應該虛偽地對待真誠。如果高貴與友情的精華已為我們所有,我們絕對不應該再讓我們的卑鄙來互相欺騙、互相侮辱、排斥彼此。我們也不應該匆忙相見。大多數人我根本沒有見過,似乎他們沒有時間;他們忙着他們的豆子呢。我們不要跟這樣的忙人往來,他在工作間歇時倚身在鋤頭上或鏟子上,仿佛倚身在手杖上,不像一隻香菌,卻只有一部分是從土地中升起來的,不完全是筆直的,像燕子停落下來,在大地上行走着,——

「說話時,他的翅膀不時張開,

像要飛動,卻又垂下了,——」【8】鬼吹燈小說

【8】引自英國詩人法蘭錫斯·夸萊斯(Francis Quarles, 1592—1644)《牧羊人的神示》第五首頌歌。

害得我們以為我們許是在跟一個天使談話。麵包可能並不總是滋養我們;卻總於我們有益,能把我們關節中的僵硬消除,使我們柔軟而活潑,甚至在我們不知道患了什麼病症的時候,使我們從大自然及人間都找到仁慈,享受到任何精純而強烈的歡樂。

古代的詩歌和神話至少提示過,農事曾經是一種神聖的藝術,但我們匆促而雜亂,我們的目標只是大田園和大豐收。我們沒有節慶的日子,沒有儀式,沒有行列了,連耕牛大會及感恩節也不例外,農民本來是用這種形式來表示他這職業的神聖意味的,或者是用來追溯農事的神聖起源的。現在是報酬和一頓大嚼在吸引他們了。現在他獻犧牲不獻給色列斯【9】,不獻給約夫【10】了,他獻給普魯都斯【11】這惡神了。由於我們沒有一個人能擺脫掉的貪婪、自私和一個卑辱的習慣,把土地看作財產,或者是獲得財產的主要手段,風景給破壞了,農事跟我們一樣變得低下,農民過着最屈辱的生活。他了解的大自然,如同一個強盜所了解的那樣。卡托說過農業的利益是特別虔敬而且正直的(maximeque Pius quaestus),照伐洛【12】說,古羅馬的人「把地母和色列斯喚為同名,他們認為從事耕作的人過的是一個虔敬而有用的生活,只有他們才是農神【13】的遺民」。大主宰小說

【9】羅馬神話中的穀物女神。

【10】即羅馬神話中的主神朱庇特。

【11】希臘神話中的財神。

【12】伐洛(Marcus Terentius Varro,公元前116—約公元前27):羅馬學者和作家。

【13】羅馬神話中天神與地神之子,最理想的統治者。

我們常常忘掉,太陽照在我們耕作過的田地和照在草原和森林上一樣,是不分軒輊的。它們都反射並吸收了它的光線,前者只是它每天眺望的圖畫中的一小部分。在它看來,大地都給耕作得像花園一樣。因此,我們接受它的光與熱,同時也接受了它的信任與大度。我看重豆子的種子,到秋田裡有了收穫,又怎麼樣呢?我望了這麼久廣闊田地,廣闊田地卻並不當我是主要的耕種者,它撇開我,去看那些給它灑水,使它發綠的更友好的影響。豆子的成果並不由我來收穫。它們不是有一部分為土撥鼠生長的嗎?麥穗(拉丁文spica,古文作speca,語源spe是希望的意思),不僅是農夫的希望;它的核仁,或者說,穀物(granum,語源gerendo是生產的意思)也不是它的生產之全部。那末,我們怎會歉收呢?難道我們不應該為敗草的豐收而歡喜,因為它們的種子是鳥雀的糧食?大地的生產是否堆滿了農夫的倉庫,相對來說,這是小事。真正的農夫不必焦形於色,就像那些松鼠,根本是不關心今年的樹林會不會生產栗子的,真正的農夫整天勞動,並不要求土地的生產品屬於他所占有,在他的心裡,他不僅應該貢獻第一個果實,還應該獻出他的最後一個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