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我生活的地方;我為何生活 · 二 線上閱讀

雖然從我的門口望出去,風景範圍更狹隘,我卻一點不覺得它擁擠,更無被囚禁的感覺。盡夠我的想象力在那裡遊牧的了。矮橡樹叢生的高原升起在對岸,一直向西去的大平原和韃靼式的草原伸展開去,給所有的流浪人家一個廣闊的天地。當達摩達拉的牛羊群需要更大的新牧場時,他說過,「再沒有比自由地欣賞廣闊的地平線的人更快·活的人了。」

時間和地點都已變換,我生活在更靠近了宇宙中的這些部分,更挨緊了歷史中最吸引我的那些時代。我生活的地方遙遠得跟天文家每晚觀察的太空一樣。我們慣於幻想,在天體的更遠更僻的一角,有着更稀罕、更愉快的地方,在仙后星座的椅子形狀的後面,遠遠地離了囂鬧和騷擾。我發現我的房屋位置正是這樣一個遁隱之處,它是終古常新的沒有受到污染的宇宙一部分。如果說,居住在這些部分,更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牽牛星座或天鷹星座更加值得的話,那末,我真正是住在那些地方的,至少是,就跟那些星座一樣遠離我拋在後面的人世,那些閃閃的小光,那些柔美的光線,傳給我最近的鄰居,只有在沒有月亮的夜間才能夠看得到。我所居住的便是創造物中那部分;——

曾有個牧羊人活在世上,

  他的思想有高山那樣

崇高,在那裡他的羊群

  每小時都給予他營養。

如果牧羊人的羊群老是走到比他的思想還要高的牧場上,我們會覺得他的生活是怎樣的呢?

每一個早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樣地簡單,也許我可以說,同樣地純潔無瑕。我向曙光頂禮,忠誠如同希臘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這是個宗教意味的運動,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就刻着這樣的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3】我懂得這個道理。黎明帶回來了英雄時代。在最早的黎明中,我坐着,門窗大開,一隻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蚊蟲在我的房中飛,它那微弱的吟聲都能感動我,就像我聽到了宣揚美名的金屬喇叭聲一樣。這是荷馬的一首安魂曲,空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4】,歌唱着它的憤怒與漂泊。此中大有宇宙本體之感;宣告着世界的無窮精力與生生不息,直到它被禁。黎明啊,一天之中最值得紀念的時節,是覺醒的時辰。那時候,我們的昏沉欲睡的感覺是最少的了;至少可有一小時之久,整日夜昏昏沉沉的官能大都要清醒起來。但是,如果我們並不是給我們自己的稟賦所喚醒,而是給什麼僕人機械地用肘子推醒的;如果並不是由我們內心的新生力量和內心的要求來喚醒我們,既沒有那空中的芳香,也沒有迴蕩的天籟的音樂,而是工廠的汽笛喚醒了我們的,——如果我們醒時,並沒有比睡前有了更崇高的生命,那末這樣的白天,即便能稱之為白天,也不會有什麼希望可言;要知道,黑暗可以產生這樣的好果子,黑暗是可以證明它自己的功能並不下於白晝的。一個人如果不能相信每一天都有一個比他褻瀆過的更早、更神聖的曙光時辰,他一定是已經對於生命失望的了,正在摸索着一條降入黑暗去的道路。感官的生活在休息了一夜之後,人的靈魂,或者就說是人的官能吧,每天都重新精力瀰漫一次,而他的稟賦又可以去試探他能完成何等崇高的生活了。可以紀念的一切事,我敢說,都在黎明時間的氛圍中發生。《吠陀經》【5】說:「一切知,俱於黎明中醒。」詩歌與藝術,人類行為中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事都出發於這一個時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像曼儂,那曙光之神的兒子,在日出時他播送豎琴音樂。以富於彈性的和精力充沛的思想追隨着太陽步伐的人,白晝對於他便是一個永恆的黎明。這和時鐘的鳴聲不相干,也不用管人們是什麼態度,在從事什麼勞動。早晨是我醒來時內心有黎明感覺的一個時候。改良德性就是為了把昏沉的睡眠拋棄。人們如果不是在渾渾噩噩地睡覺,那為什麼他們回顧每一天的時候要說得這麼可憐呢?他們都是精明人嘛。如果他們沒有給昏睡所征服,他們是可以干成一些事的。幾百萬人清醒得足以從事體力勞動;但是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才清醒得足以有效地服役於智慧;一億人中,才能有一個人,生活得詩意而神聖。清醒就是生活。我還沒有遇到過一個非常清醒的人。要是見到了他,我怎敢凝視他呢?

【3】引自《湯之盤銘》。

【4】相傳著名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是荷馬所唱的唱本。

【5】印度婆羅門教的古代經典,共四卷。

我們必須學會再甦醒,更須學會保持清醒而不再昏睡,但不能用機械的方法,而應寄託無窮的期望於黎明,就在最沉的沉睡中,黎明也不會拋棄我們的。我沒有看到過更使人振奮的事實了,人類無疑是有能力來有意識地提高他自己的生命的。能畫出某一張畫,雕塑出某一個肖像,美化某幾個對象,是很了不起的;但更加榮耀的事是能夠塑造或畫出那種氛圍與媒介來,從中能使我們發現,而且能使我們正當地有所為。能影響當代的本質的,是最高的藝術。每人都應該把最崇高的和緊急時刻內他所考慮到的做到,使他的生命配得上他所想的,甚至小節上也配得上。如果我們拒絕了,或者說虛耗了我們得到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思想,神示自會清清楚楚地把如何做到這一點告訴我們的。

我到林中去,因為我希望謹慎地生活,只面對生活的基本事實,看看我是否學得到生活要教育我的東西,免得到了臨死的時候,才發現我根本就沒有生活過。我不希望度過非生活的生活,生活是這樣的可愛;我卻也不願意去修行過隱逸的生活,除非是萬不得已。我要生活得深深地把生命的精髓都吸到,要生活得穩穩噹噹,生活得斯巴達式的【6】,以便根除一切非生活的東西,劃出一塊刈割的面積來,細細地刈割或修剪,把生活壓縮到一個角隅里去,把它縮小到最低的條件中,如果它被證明是卑微的,那末就把那真正的卑微全部認識到,並把它的卑微之處公布於世界;或者,如果它是崇高的,就用切身的經歷來體會它,在我下一次遠遊時,也可以作出一個真實的報道。因為,我看,大多數人還確定不了他們的生活是屬於魔鬼的,還是屬於上帝的呢,然而又多少有點輕率地下了判斷,認為人生的主要目標是「歸榮耀於神,並永遠從神那裡得到喜悅」。

【6】刻苦耐勞,簡單而嚴格。

然而我們依然生活得卑微,像螞蟻;雖然神話告訴我們說,我們早已經變成人了;像小人國里的人,我們和長脖子仙鶴作戰;這真是錯誤之上加錯誤,髒抹布之上更抹髒;我們最優美的德性在這裡成了多餘的本可避免的劫數。我們的生活在瑣碎之中消耗掉了。一個老實的人除十指之外,便用不着更大的數字了,在特殊情況下也頂多加上十個足趾,其餘不妨籠而統之。簡單,簡單,簡單啊!我說,最好你的事只兩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計算一百萬,半打不是夠計算了嗎,總之,賬目可以記在大拇指甲上就好了。在這浪濤滔天的文明生活的海洋中,一個人要生活,得經歷這樣的風暴和流沙和一千零一種事變,除非他縱身一躍,直下海底,不要作船位推算去安抵目的港了,那些事業成功的人,真是偉大的計算家啊。簡單化,簡單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必要,一頓也夠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夠多了;至於別的,就在同樣的比例下來減少好了。我們的生活像德意志聯邦,全是小邦組成的。聯邦的邊界永在變動,甚至一個德國人也不能在任何時候把邊界告訴你。國家是有所謂內政的改進的,實際上它全是些外表的,甚至膚淺的事務,它是這樣一種不易運用的生長得臃腫龐大的機構,壅塞着家具,掉進自己設置的陷阱,給奢侈和揮霍毀壞完了,因為它沒有計算,也沒有崇高的目標,好比地面上的一百萬戶人家一樣;對於這種情況,和對於他們一樣,惟一的醫療辦法是一種嚴峻的經濟學,一種嚴峻得更甚於斯巴達人的簡單的生活,並提高生活的目標。生活現在是太放蕩了。人們以為國家必須有商業,必須把冰塊出口,還要用電報來說話,還要一小時奔馳三十英里,毫不懷疑它們有沒有用處;但是我們應該生活得像狒狒呢,還是像人,這一點倒又確定不了。如果我們不做出枕木來,不軋制鋼軌,不日夜工作,而只是笨手笨腳地對付我們的生活,來改善它們,那末誰還想修築鐵路呢?如果不造鐵路,我們如何能準時趕到天堂去哪?可是,我們只要住在家裡,管我們的私事,誰還需要鐵路呢?我們沒有乘坐鐵路,鐵路倒乘坐了我們。你難道沒有想過,鐵路底下躺着的枕木是什麼?每一根都是一個人,愛爾蘭人,或北方佬。鐵軌就鋪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又鋪起了黃沙,而列車平滑地馳過他們。我告訴你,他們真是睡得熟呵。每隔幾年,就換上了一批新的枕木,車輛還在上面奔馳着;如果一批人能在鐵軌之上愉快地乘車經過,必然有另一批不幸的人是在下面被乘坐被壓過去的。當我們奔馳過了一個夢中行路的人,一根出軌的多餘的枕木,他們只得喚醒他,突然停下車子,吼叫不已,好像這是一個例外。我聽到了真覺得有趣,他們每五英里路派定了一隊人,要那些枕木長眠不起,並保持應有的高低,由此可見,他們有時候還是要站起來的。

為什麼我們應該生活得這樣匆忙,這樣浪費生命呢?我們下了決心,要在飢餓以前就餓死。人們時常說,及時縫一針,將來可以少縫九針,所以現在他們縫了一千針,只是為了明天少縫九千針。說到工作,任何結果也沒有。我們患了跳舞病,連腦袋都無法保住靜止。如果在寺院的鐘樓下,我剛拉了幾下繩子,使鐘聲發出火警的信號來,鐘聲還沒大響起來,在康科德附近的田園裡的人,儘管今天早晨說了多少次他如何如何地忙,沒有一個男人,或孩子,或女人,我敢說是會不放下工作而朝着那聲音跑來的,主要不是要從火里救出財產來,如果我們說老實話,更多的還是來看火燒的,因為已經燒着了,而且這火,要知道,不是我們放的;或者是來看這場火是怎麼被救滅的,要是不費什麼勁,也還可以幫忙救救火;就是這樣,即使教堂本身着了火也是這樣。一個人吃了午飯,還只睡了半個小時的午覺,一醒來就抬起了頭,問,「有什麼新聞?」好像全人類在為他放哨。有人還下命令,每隔半小時喚醒他一次,無疑的是並不為什麼特別的原因;然後,為報答人家起見,他談了談他的夢。睡了一夜之後,新聞之不可缺少,正如早飯一樣的重要。「請告訴我發生在這個星球之上的任何地方的任何人的新聞,」——於是他一邊喝咖啡,吃麵包卷,一邊讀報紙,知道了這天早晨的瓦奇多河上,有一個人的眼睛被挖掉了;一點不在乎他自己就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深不可測的大黑洞裡,自己的眼睛裡早就是沒有瞳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