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經濟篇 · 十一 線上閱讀

沒有比善良走了味更壞的氣味了。這像人的腐屍或神的腐屍臭味一樣。如果我確實知道有人要到我家裡來,存心要給我做好事,我就要逃命了,好像我要逃出非洲沙漠中的所謂西蒙風【61】的狂風,它的沙粒塞滿了你的嘴巴、耳朵、鼻子和眼睛,直到把你悶死為止,因為我就怕他做的好事做到了我身上,——他的毒素混入我的血液中。不行,——要是如此,我倒寧可忍受人家在我身上乾的壞事,那倒來得自然些。如果我飢餓,而他餵飽了我,如果我寒冷,而他暖和了我,如果我掉在溝中,而他拉起了我,這個人不算好人。我可以找一條紐芬蘭的狗給你看,這些它都做得到。慈善並不是那種愛同胞的廣義的愛。霍華德【62】固然從他本人那方面來說無疑是很卓越的,很了不起的,且已善有善報了;可是,比較地說來,如果霍華德們的慈善事業,慈善不到我們已經擁有最好的產業的人身上,那末,在我們最值得接受幫助的時候,一百個霍華德對於我們又有什麼用處?我從沒有聽到過任何一個慈善大會曾誠誠懇懇提議過要向我,或向我這樣的一些人,來行善做好事。

【61】非洲沙漠地帶燥熱帶沙的風。

【62】霍華德(Jonh Howard, 1726—1790):英國監獄改革家和慈善家。

那些耶穌會會士【63】也給印第安人難倒了,印第安人在被綁住活活燒死的時候提出新奇的方式來虐待他們的施刑者。他們是超越了肉體的痛苦的,有時就不免證明他們更超越了傳教士所能獻奉的靈魂的慰藉;你應該奉行的規則是殺害他們時少囉嗦一點,少在這些人的耳朵上絮聒,他們根本就不關心他們如何被害,他們用一種新奇的方式來愛他們的仇敵,幾乎已經寬赦了他們所犯的一切罪行。

【63】天主教的一派。

你一定要給窮人以他們最需要的幫助,雖然他們落在你的後面本是你的造孽。如果你施捨了錢給他們,你應該自己陪同他們花掉這筆錢,不要扔給他們就算了。我們有時候犯很奇怪的錯誤。往往是那個窮人,邋遢、襤褸又粗野,但並沒有凍餒之憂,他並不怎麼不幸,他往往還樂此不疲呢。你要是給了他錢,他也許就去買更多襤褸的衣服。我常常憐憫那些窮相十足的愛爾蘭工人,在湖上挖冰,穿得這樣襤褸,這樣貧賤,而我穿的是乾淨的似乎是比較合時的衣服,卻還冷得發抖呢,直到有一個嚴寒的冷天,一個掉進了冰里的人來到我的屋中取暖,我看他脫下了三條褲子和兩雙襪子才見到皮膚,雖然褲子襪子破敝不堪,這是真的,可是他拒絕了我將要獻呈於他的額外衣服,因為他有着這許多的裡面衣服。活該他落水的了。於是我開始可憐我自己,要是給我一件法蘭絨襯衫,那就比給他一座舊衣鋪子慈善得多。一千人在砍着罪惡的樹枝,只有一個人砍伐了罪惡的根,說不定那個把時間和金錢在窮人身上花得最多的人,正是在用他那種生活方式引起最多的貧困與不幸,現在他卻在徒然努力於挽救之道。正是道貌岸然的蓄奴主,拿出奴隸生產的利息的十分之一來,給其餘的奴隸星期日的自由。有人為表示對窮人賜恩而叫他到廚房去工作。為什麼他們自己不下廚房工作,這不是更慈悲了嗎?你吹牛說,你的收入的十分之一捐給慈善事業了;也許你應該捐出十分之九,就此結束。那末,社會收回的只是十分之一的財富。這是由於占有者的慷慨呢,還是由於持正義者的疏忽呢?

慈善幾乎可以說是人類能夠讚許的唯一美德。不然,它是被捧上了天的;是因為我們自私,所以把它捧上了天的。一個粗壯的窮人,在日暖風和的一天,在康科德這裡,對我讚揚一個市民,因為,他說,那人對像他這樣的窮人很善良。人種中的善良的伯父伯母,反而比真正的靈魂上的父母更受頌揚。有一次我聽一個宗教演講家講英國,他是一個有學問有才智的人,數說着英國的科學家,文藝家和政治家,莎士比亞,培根,克倫威爾,密爾頓,牛頓和別個,跟着就說起英國的基督教英雄來了,好像他的職業一定要求他這樣說似的,他把這些英雄提高到所有其他人物之上,稱之為偉大人物中的尤偉大者。他們便是潘恩,霍華德,福萊夫人。人人都一定會覺得他在胡說八道。最後三人並不是最好的英國人,也許他們只能算作英國最好的慈善家。

我並不要從慈善應得的讚美中減去什麼,我只要求公平,對一切有利於人類的生命與工作應一視同仁。我不以為一個人的正直和慈善是主要的價值,它們不過是他的枝枝葉葉。那種枝葉,褪去了葉綠素,做成了藥茶給病人喝,就是它有了一些卑微的用處,多數是走四方的郎中用它們。我要的是人中的花朵和果實,讓他的芬芳傳送給我,讓他的成熟的馨香在我們交接中薰陶我。他的良善不能是局部的、短暫的行為,而是常持的富足有餘,他的施與於他無損,於他自己,也無所知。這是一種將萬惡隱藏起來的慈善。慈善家經常記着他要用自己散發出來的那種頹唐悲戚的氣氛,來繞住人類,美其名曰同情心。我們應該傳播給人類的是我們的勇氣而不是我們的失望,是我們的健康與舒泰,而不是我們的病容,可得小心別傳染了疾病。從哪一個南方的平原上,升起了一片哀號聲?在什麼緯度上,住着我們應該去播送光明的異教徒?誰是那我們應該去挽救的縱慾無度的殘暴的人?如果有人得病了,以致不能做他的事,如果他腸痛了,——這很值得同情——,他慈善家就要致力於改良——這個世界了。他是大千世界裡的一個縮影,他發現,這是一個真正的發現,而且是他發現的,——世界在吃着青蘋果;在他的眼中,地球本身便是一隻龐大的青蘋果,想起來這卻很可怕,人類的孩子如果在蘋果還沒有成熟的時候就去噬食它,那是很危險的;可是他那狂暴的慈善事業使他徑直去找了愛斯基摩人、巴塔哥尼亞人【64】,還擁抱了人口眾多的印度和中國的村落;就這樣由於他幾年的慈善活動,有權有勢者還利用了他來達到他們的目的,無疑他治好了自己的消化不良症,地球的一頰或雙頰也染上了紅暈,好像它開始成熟起來了,而生命也失去了它的粗野,再一次變得又新鮮又健康,更值得生活了。我從沒有夢見過比我自己所犯的更大的罪過。我從來沒有見過,將來也不會見到一個比我自己更壞的人了。

【64】阿根廷中、南部潘帕斯草原和巴塔哥尼亞高原的印第安人。

我相信,使一個改良家這麼悲傷的,倒不是他對苦難同胞的同情,而是,他雖然是上帝的最神聖的子孫,他卻心有內疚。讓這一點被糾正過來,讓春天向他跑來,讓黎明在他的臥榻上升起,他就會一句抱歉話不說,拋棄他那些慷慨的同伴了。我不反對抽煙的原因是我自己從來不抽煙;抽煙的人自己會償罪的;雖然有許多我自己嘗過的事物,我也能夠反對它們。如果你曾經上當做過慈善家,別讓你的左手知道你的右手做了什麼事,因為這本不值得知道的。救起淹在水裡的人,系上你的鞋帶。你還是去舒舒服服地從事一些自由的勞動吧。

我們的風度,因為和聖者交遊,所以被敗壞了。我們的讚美詩中響起了詛咒上帝的旋律,永遠是在忍受他。可以說,便是先知和救世主,也只能安慰人的恐懼而不能肯定人的希望。哪兒也沒有對人生表示簡單熱烈的滿意的記載,哪兒也找不到任何讚美上帝的使人難忘的記載。一切健康、成就,使我高興,儘管它遙遠而不可及;一切疾病、失敗使我悲傷,引起惡果,儘管它如何同情我,或我如何同情它。所以,如果我們要真的用印第安式的、植物的、磁力的或自然的方式來恢復人類,首先讓我們簡單而安寧,如同大自然一樣,逐去我們眉頭上垂掛的烏雲,在我們的精髓中注入一點兒小小的生命。不做窮苦人的先知,努力做值得生活在世界上的一個人。

我在設拉子的希克·薩迪【65】的《花園》中,讀到「他們詢問一個智者說,在至尊之神種植的美樹的高大華蓋中,沒有一枝被稱為Azad,自由,只除了柏樹,柏樹卻不結果,這裡面有什麼神秘?他回答道,各自都有它適當的生產,一定的季節,適時則茂郁而開花,不當時令它們便乾枯而萎謝;柏樹不屬於這些,它永遠蒼翠,具有這種本性的得稱為Azad,宗教的獨立者。——你的心不要固定在變幻的上面,因為Dijlah,底格利斯河,在哈里發【66】絕種以後,還是奔流經過巴格達的;如果你手上很富有,要像棗樹一樣慷慨自由;可是,如果你沒有可給的呢,做一個Azad,自由的人,像柏樹一樣吧。」

【65】薩迪(Sadi,約1184—1291):波斯詩人。

【66】伊斯蘭教國家政教合一的領袖的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