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爾登湖:經濟篇 · 四 線上閱讀

一個人,到後來,找到工作做了,其實並不要他穿上新衣服去上工的;舊衣服就行了,就是那些很久地放在閣樓中,積起了灰塵的舊衣服。一個英雄穿舊鞋子的時間倒要比他的跟班穿它們的時間長——如果說,英雄也有跟班的話——至於赤腳的歷史比穿鞋子更悠久了,而英雄是可以赤腳的。只有那些赴夜宴,到立法院去的人必須穿上新衣服,他們換了一件又一件,正如那些地方換了一批又一批人。可是,如果把我的短上衣和褲子穿上身,帽子戴上鞋子穿上,便可以禮拜上帝的話,那末有這些也就夠了,不是嗎?誰曾注意到他的破衣服——真的已經穿得破敝不堪了,變成了當初的原料,就是送給一個乞兒也算不得行善了,說不定那乞兒還要拿它轉送給一個比他更貧苦的人,那人倒可以說是最富有的,因為最後還是他什麼都不要還可以過活的呢。我說你得提防那些必須穿新衣服的事業,盡可不提防那些穿新衣服的人。如果沒有新的人,新衣服怎麼能做得合他的身?如果你有什麼事業要做,穿上舊衣服試試看。人之所需,並不是要做些事,而是要有所為,或是說,需有所是。也許我們是永遠不必添置新衣服的,不論舊衣服已如何破敝和骯髒,除非我們已經這般地生活了,或經營了,或者說,已向着什麼而航行了,在我們這古老的軀殼裡已有着新的生機了,那時若還是依然故我,便有舊瓶裝新酒之感了。我們的換羽毛的季節,就像飛禽的,必然是生命之中一個大的轉折點。潛鳥退到僻靜的池塘邊去脫毛。蛇蛻皮的情形也是如此,同樣的是蛹蟲的出繭。都是內心裡孜孜擴展着的結果;衣服不過是我們的最表面的角質【17】,或者說,塵世之煩惱而已。要不然我們將發現我們在偽裝底下行進,到頭來必不可免地將被人類及我們自己的意見所唾棄。

【17】角質:植物皮最外層之薄膜。

我們穿上一件衣服又一件,好像我們是外生植物一樣,靠外加物來生長的。穿在我們最外面的,常常是很薄很花巧的衣服,那只是我們的表皮,或者說,假皮膚,並不是我們的生命的一部分,這裡那裡剝下來也並不是致命傷;我們經常穿着的、較厚的衣服,是我們的細胞壁,或者說,皮層;我們的襯衣可是我們的韌皮,或者說,真正的樹皮,剝下來的話,不能不連皮帶肉,傷及身體的。我相信所有的物種,在某些季節里都穿着有類似襯衣的東西。一個人若能穿得這樣簡單,以至在黑暗中都能摸到自己,而且他在各方面都能生活得周密,有備而無恐,那末,即使敵人占領了城市,他也能像古代哲學家一樣,空手徒步出城,不用擔什麼心思。一件厚衣服的用處,大體上可跟三件薄的衣服相同,便宜的衣服可以用真正適合顧客財力的價格買到,一件厚厚的上衣五元就可以買到了,它可以穿上好幾年,厚厚的長褲兩元錢,牛皮靴一元半,夏天的帽子不過一元的四分之一,冬天的帽子六毛兩分半,或許還可以花上一筆極少的錢,自己在家裡制一頂更好的帽子,那穿上了這樣的一套自己辛勤勞動賺來的衣服,哪裡還是貧窮,難道會沒有聰明人來向他表示敬意嗎?

當我定做一件特別式樣的衣服時,女裁縫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現在他們不時行這個式樣了,」說話中一點沒有強調「他們」兩字,好像她說的是跟命運之神一樣的某種非人的權威,我就很難於得到我自己所需要的式樣了,因為她不相信我是當真地說話的,她覺得我太粗莽了。而我,一聽到這神示似的文句,就有一會兒沉思,把每一個字都給我自己單個地強調了一下,好讓我明白它的意思,好讓我找出他們和我有怎麼樣的血緣關係,在一件與我如此密切有關的事上,他們有什麼權威;最後,我決定用同樣神秘的方式來答覆她,所以也不把「他們」兩字強調。——「真的,近來他們並不時行這個式樣,可是現在他們又時行這個了。」她量了我的身材,但沒有量我的性格,只量了我肩寬,好像我是一個掛衣服的釘子;這樣量法有什麼用處?我們並不崇拜嫻雅三女神【18】,也不崇拜帕爾茜【19】。我們崇拜時髦。她紡織,剪裁,全權處理。巴黎的猴王戴上了一頂旅行帽,全美國的猴子學了樣。有時我很失望,這個世界上,可有什麼十分簡單而老實的事是通過人們的幫助而能辦成功的?必須先把人們透過一個強有力的壓榨機,把他們的舊觀念壓榨出來,使他們不再能夠馬上用兩條腿直立,到那時你看人群中,有的人腦子裡是長蛆蟲的,是從不知什麼時候起就放在那裡的卵里孵化出來的,連烈火也燒不完這些東西;要不這樣做,什麼勞力都是白費。總之,我們不要忘記,埃及有一種麥子是一個木乃伊傳下來,一直傳到了我們手裡的。

【18】希臘神話中,光明、快樂及壯盛之三位女神的總稱。

【19】羅馬神話中,命運三女神之總稱。

整個說來,這國或別國的服裝已達到了一種藝術的尊貴地位的這類話是不能成立的。目前的人,還是有什麼,穿什麼。像破碎的舟上的水手漂到岸上,找得到什麼就穿什麼,他們還站得隔開一點,越過空間的或時間的距離,而嘲笑着彼此的服裝呢。每一代人都嘲笑老式樣,而虔誠地追求新式樣。我們看到亨利八世【20】或伊麗莎白女王【21】的裝束,就要好笑,仿佛他們是食人島上的島王和島後一樣。衣服沒有了人,就可憐和古怪起來。抑制住譁笑,並且使任何人的衣服莊嚴起來的,乃是穿衣人的嚴肅地顯現的兩眼和穿衣人在衣服之中過的真誠的生活。穿着斑斕衣衫的丑角如果突然發疝痛了,他的衣服也就表現了這痛楚的情緒。當士兵中了炮彈,爛軍裝也宛如高貴的紫袍。

【20】亨利八世(Henry VIII, 1491—1547):英國國王(1509—1547)。

【21】指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 1533—1603):英國都鐸王朝女王(1558—1603)。

男女都愛好新式樣,這種稚氣的、蠻夷的趣味使多少人轉動眼珠和眯起眼皮看着萬花筒,好讓他們來發現今天這一代需要什麼樣的式樣。製造商人早知道他們的趣味只是反覆無常的。兩種式樣,其不同只有幾條絲線,而顏色多少還是相似的,一件衣服立刻賣掉了,另一件卻躺在貨架上,常常在過了一個季節之後,後者又成了最時髦的式樣。在身上刺花,比較起來真還不算是人們所說的可怕的習氣呢。這並不僅僅因為刺花是深入皮膚,不能改變就變得野蠻的。

我不相信我們的工廠制度是使人們得到衣服穿的最好的辦法。技工們的情形是一天一天地更像英國工廠里的樣子了,這是不足為奇的,因為據我聽到或觀察到的,原來那主要的目標,並不是為了使人類可以穿得更好更老實,而無疑的,只是為了公司要賺錢。往長遠處看去,人類總能達到他們的目標的,因此儘管事情一時之間是要失敗的,目標還是不妨定得崇高些。

至於住所,我並不否認這現在是一種生活必需品了,雖然有很多例子可以說明,很久以來比這裡更為寒冷的國土上都有人能夠沒有住所照樣生活下去。塞牟爾·萊恩說,「北歐的拉普蘭人【22】穿了皮衣,頭上肩上套着皮囊,可以一夜又一夜的睡在雪地上——那寒冷的程度可以使穿羊毛衣服的人凍死的。」他親眼看到他們這樣地睡着。接着他說,「可是他們並不比旁人更結實。」大概是人類生活在地球上不多久以後,就發現了房屋的便利,以及家庭生活的安逸,這句話的原意,表示對於房屋感到滿足,超過家庭的融樂;然而有的地帶,一說到房屋就聯想到冬天和雨季,一年裡有三分之二時間不用房屋,只要一柄遮陽傘,在這些地方,這樣的說法就極其片面,而且只是偶爾適用罷了。我們這一帶的氣候,以前夏天晚上只要有個遮蓋就行了。在印第安人的記錄中,一座尖屋【23】是一整天行程的標誌,在樹皮上刻着或畫着的一排尖屋代表他們已經露營了多少次。人類沒有壯大的肢體,身材並不魁梧,所以他得設法縮小他的世界,用牆垣來圈起一個適宜於他的空間。最初他是裸·體的,在戶外的;雖然在溫和寧靜的氣候中,在白晝還非常愉快,可是另外有雨季和冬天,且不說那炎炎赤日,要不是人類趕快用房屋來蔭蔽他自己,人種或許早在抽芽的時候就被摧殘了。按照傳說,亞當和夏娃在穿衣服之前,以枝葉蔽體。人類需要一個家庭,一個溫暖的地方,或舒服的地方,但是肉體的溫暖在先,然後才是感情的溫暖啊。

【22】拉普蘭人:居住在挪威、瑞典、芬蘭等地的人。

【23】北美印第安人住的一種用樹皮、草蓆和獸皮覆蓋的棚子。

我們可以想象那個時候,人類還在嬰孩期,有些進取心很強的人爬進岩穴去找蔭蔽。每個嬰孩都在一定程度上再次重複了這部世界史,他們愛戶外,不管雨天和冷天。他們玩房屋的遊戲,騎竹馬,出於本能。誰不回憶到自己小時候窺望一個洞穴,或走近一個洞穴時的興奮心情?我們最原始時代的祖先的天性還遺留在我們的體內。從洞穴,我們進步到上覆棕櫚樹葉樹皮樹枝,編織拉挺的亞麻的屋頂,又進步到青草和稻草屋頂,木板和蓋板屋頂,石頭和磚瓦屋頂。最後我們就不知道什麼是露天的生活了,我們的室內生活比我們自己所想的還要室內化得多。爐火之離開田地可有很大的距離。如果在我們度過白晝和黑夜時,有更多時候是和天體中間沒有東西隔開着的,如果詩人並不是在屋脊下面說話說得那麼多,如果聖人也不在房屋內住得那麼長久的話,也許事情就好了。鳥雀不會在洞內唱歌,白鴿不會在棚子裡撫愛它們的真純。

然而,如果有人要打圖樣造一所住宅,他應該像我們新英格蘭人那樣的稍為精明一點才好,免得將來他會發現他自己是在一座工場中,或在一座沒有出路的迷宮中,或在一所博物院中,或在一所救貧院中,或在一個監獄中,或在一座華麗的陵墓中。先想一想,蔭蔽並不見得是絕對必需的。我看見過潘諾勃斯各特河上的印第安人,就在這鎮上,他們住在薄棉布的營帳中,四周的積雪約一英尺厚,我想要是雪積得更厚,可以替他們擋風的話,他們一定更高興。如何使我老實地生活並得到自由來從事我的正當追求,從前這一個問題比現在更使我煩惱,因為我幸虧變得相當麻木了。我常常看到,在鐵路旁邊,一隻大木箱六英尺長三英尺寬,工人們把他們的工具鎖在其中過夜,我就想到,每一個覺得日子艱難的人可以花一元錢買這樣一隻箱子,鑽幾個洞孔,至少可以放進空氣,下雨時和晚上就可以住進去,把箱蓋合上,這樣他的靈魂便自由了,他可以自由自在地愛他所愛的了。看來這並不很壞,也決不是個可以鄙視的辦法。你可以隨心所欲,長夜坐而不寐;起身出外時,也不會有什麼大房東二房東攔住你要房租。多少人因為要付一隻更大而更宏麗的箱子的租金,就煩惱到老死;而他是不會凍死在這樣的一隻小箱子裡的。我一點兒也不是說笑話。經濟學這一門科學,曾經受到各種各樣的輕視,但它是不可以等閒視之的。那些粗壯結實,在露天過大部分生活的人,曾經在這裡蓋過一所舒服的房屋,取用的幾乎全部是大自然的現成材料。馬薩諸塞州墾區的印第安人的總管戈金,曾在一六七四年這樣寫道:「他們的最好的尖屋用樹皮蓋頂,乾淨清爽,緊密而溫暖,這些樹皮都是在乾燥的季節中,從樹身上掉下來的,趁樹皮還蒼翠的時候,用相當重的木材壓成巨片。……較蹩腳的尖屋也用燈心草編成的蓆子蓋頂,也很緊密而溫暖,只是沒有前者那麼精美……我所看到的,有的是六十英尺,或一百英尺長,三十英尺寬。……我常常住在他們的尖屋中,發現它跟最好的英國式屋子一樣溫暖。」他接着還說,室內通常是把嵌花的蓆子鋪在地上和掛在牆壁上的,各種器皿一應俱全。而且印第安人已經進步到能夠在屋頂上開洞,放上一張蓆子,用繩子來開關,控制了通風設施。首先要注意的是,這樣的尖屋最多一兩天就可以蓋起來,只要幾個小時就可以拆掉,並且重新搭好;每一家人家都有一座這樣的房子,或者占有這樣的尖屋中的一個小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