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四章 · 5 線上閱讀

「啊,該睡了……」

發現只有自己被遺留下來的父親,像是對自己說似的,走回我所在的玄關這邊。我很想跟他說些什麼,主動靠近他一步。察覺到這件事的父親看了我一眼,像是拒絕憐憫似的撇開視線笑了一下。

「不要穿着這種睡衣亂跑,丟人現眼……」

嘮叨了我一句後,父親就匆匆進門了。警笛還在遠方響着,我感覺到拖鞋裡的腳底板冰涼冰涼的。

進了家門,我走向浴室,打開洗手間的門站在鏡子前。我在那裡假裝刷牙,看看裡面怎樣了。浴室里安安靜靜的。我正想問「媽,你還好吧」的時候,母親先發出了聲音。

「明明說要修瓷磚的……結果吃飽睡足就回家了,那個信夫……」

母親好像是扭開水龍頭在洗假牙。

「那個人每次都這樣……只有一張嘴……」

她恢復了平時的尖酸刻薄,這讓我放心了許多。我隔着毛玻璃感覺着她的存在,然後用母親幫我準備的牙刷刷牙。

這一天發生的這些連事件都稱不上的小事,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因為正是在這一天,我第一次感覺到父母不可能永遠都像以前一樣。這是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即便我眼看着父母年華老去,我卻什麼都沒有做。我只能不知所措地遠遠看着同樣不知所措的父母。而第二天,我甚至忘記了這些事件,仍對他們的存在感到厭煩,然後馬上回到了屬於我自己的、與他們毫不相干的日常生活。雙親會老,是無可奈何的事情;會死,多半也是無可奈何的。但是,沒能與他們的衰老或死亡發生一點聯繫這件事,對我來說如鯁在喉。

母親第一次倒下的一年後,發生了第二次腦出血。雖說痴呆症持續惡化,但也曾一度恢復到可以坐在病床上用嘴進食,甚至醫院方面還提到差不多可以開始復健了。母親常對幫她擦臉的看護故意說些「很痛的」「你技術好差啊」之類的刻薄話逗大家笑,所以她在醫院裡頗得人緣。也正因如此,當我接到通知時就更加震驚。「決定了嗎?若這樣下去,大概只能撐四五天吧,要動手術嗎?」被主治大夫這麼問,我毫不猶豫地低下頭說「麻煩您了」。我現在還不能讓母親死。要讓她看到有出息一點的我,我想。「那麼……我無法保證手術後令堂的腦功能不會受到影響,但我會盡力的。」主治大夫對我露出微笑。

手術成功了。雖然已經無法開口,眼睛也看不到,但在耳邊跟她講話,她還是會點點頭或搖搖頭。再接下來的半年,我每天就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母親一步步接近死亡。從剛開始的急救醫院轉到第二間醫院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被看作一個人了。醫生和看護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也沒有跟她說過話。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因為他們從來沒見過母親有說有笑的樣子。我去探病,卻要看到母親被當作東西看,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但我還是硬着頭皮每天去探病。可能是為了彌補無視父親託夢忠告的過錯,也有可能是為了懲罰犯錯的自己。

轉院之後沒過多久,母親便無法靠自己呼吸了。她已經不會再有任何奇蹟了,這點就算我這個親屬也非常清楚。可是我還是沒放棄。

「請裝上人工呼吸器。」我說。

「要裝嗎?」

醫生驚訝地看着我。

「我認為您已經充分努力過了……」

這次換我驚訝地看着醫生。他露出嫌麻煩的表情。人工呼吸器一旦裝上就無法輕易地拿下來。從醫院的角度來看,他們當然不想持續治療需要那麼多種藥物的病患。因為對於一張病床,醫院所能要求的醫藥補助是固定的。因此,從利益的角度來考慮,醫院當然是希望多治療比較省錢的病患。

「就像是銀行的呆賬一樣。多醫多虧損。」

一個熟識的醫生如此告訴我。即便如此,我還是請他們尊重家屬的期望。過了沒多久,我被護士長叫去。我坐在醫護中心,和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五十幾歲的護士長對談。她勸導着堅持要求加裝人工呼吸器的我。

「我相信令堂也不會希望用這種方式延長壽命的。」

她試着說服我。

「我認為這完全是家屬的自私。」

被這麼一說,我有股衝動想要狠狠揍眼前的這個女人一拳。你懂什麼?我握着拳頭在心裡大喊。你可以馬上說出我母親的名字嗎?你從來沒有在我母親耳邊跟她說過話,你憑什麼斷言她不想延長壽命?前一天,我才在母親耳邊問她:「還可以撐下去嗎?」她清楚地點了兩三次頭。我問她:「會不會痛?」嗯她也清楚地點了頭。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你也根本沒有試着去知道不是嗎?我很想這麼說。

「拜託您了。」

結果我只說了這麼一句,然後深深低下了頭。因為我害怕母親受到比現在更冷淡、更不像人的待遇。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無法否定她說的「自私」這個詞。還不想讓母親死去這個想法,確實除了我的自私之外什麼都不是。

母親被我那樣的自私拖着,又多活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間,由香里生了小孩,是個女孩。母親恐怕已經無法認知我成為父親這件事了吧。當然,她的身體狀態也早已不允許抱小孩了。所以,那三個月對母親來說,或對我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說實話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也許就像醫生和護士長說的,我只是延長了她的痛苦而已。

最近我常想的是:如果父親還活着的話會怎樣?身為醫生的父親會如何判斷?身為丈夫會有何種感情?然後,如果大哥還活着的話會怎樣?他會不會責怪我做的判斷?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

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可能是結束了漫長的一天之後想要一個人獨處吧。我穿着睡衣坐在書桌前。已經坐不太下的旋轉椅吱呀作響。書桌上依舊擺着下午被我揉成球丟在那裡的那篇作文。我拿起來攤開看,可能從姐姐手上搶回來的時候太過用力,左上角破了一點,還有紅色的類似西瓜汁的漬。作文上畫着圖,那是穿着白袍、提着公文包的父親和大哥,還有掛着聽診器、張着嘴大笑的小學生時的我。笑到看得見喉頭的我,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我拉開抽屜找着,然後在老舊的自動筆和鑰匙圈後面找到了透明膠帶。看起來還可以用。我把作文翻到背面,將撕破的地方細心地用膠帶貼起來。這就是我這一天唯一做的一件修復作業。在那之外,我什麼都沒有做。

我安靜地下樓。從玄關旁姐姐的房間傳來由香里和淳史嬉鬧的聲音。那聲音聽起來很幸福。我沒有馬上走向那裡,而是走進了關着燈的廚房。走廊盡頭的那間和室里聽不到說話的聲音,可能父母都睡了吧。我從餐櫥拿出杯子倒了水喝。廚房桌上那朵粉紅色的百日紅在黑暗中顯得很亮眼。

很久以前,我們剛搬到這裡的時候,我和大哥、姐姐曾一起去探過險。我們確認了附近公園和學校的位置,偷看人家的狗屋,探險似乎永無止境。中學的後方有一間大房子,房子的大門旁有一棵百日紅的樹枝長到外面來,花朵一直垂到路邊。

「這是爸爸在庭院種的那種樹。」大哥說。

「明年會開花嗎?」姐姐問。

「笨蛋,哪會長那麼快啊?」

大哥說:「到開花至少要十年。」他摸了摸花,聞了聞味道。姐姐也踮起腳尖,用指尖觸碰花朵。我也踮起腳,伸出手,但完全觸碰不到。

「喏。」

大哥為我拉下樹枝。

「不用。」

我覺得被當成了小孩子,於是斷然拒絕他。

我助跑,用力跳起,確確實實感覺到觸碰到了花朵,然後落地。我這才發現一枝百日紅的花葉握在我手裡。

「不關我的事啊。」

「會被罵的。」

大哥和姐姐說完便逃跑了。我也怕會有人從房子裡跑出來罵,所以拼命追着那兩個人的背影。到家的時候周圍已經暗了。

「把它丟了啊。」

雖然大哥在玄關這樣說,但我搖搖頭拒絕了。一方面我是顧忌着亂丟證據萬一被發現就完了,另一方面是因為那百日紅的花太過鮮艷、漂亮,我捨不得丟。我忐忑不安地把握在手裡的粉紅色百日紅送給了廚房裡的母親。

「該不會是偷摘的吧?」

在稱讚過好漂亮之後,她看着我的臉問。大哥和姐姐都喝着麥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撿到的啦。」

我沒看母親的臉,跑去加入他們兩個。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百日紅被供在了佛龕前。有一陣子,我每次看到那朵百日紅,都覺得是老天爺在指責我的罪過,感到很不安。

從那之後已經過了三十年。現在我眼前的這朵百日紅和當時同樣的鮮艷漂亮。也只有那個美,是和三十年前一樣的。除此之外的一切,幾乎都不留任何痕跡地改變了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