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四章 · 4 線上閱讀

打開洗手間的門,淳史正在脫衣服。我用眼神打了個招呼,然後很沒意義地看着鏡中的自己整理頭髮。

脫掉內褲的淳史跳上放在浴室入口附近的體重計。

「幾公斤?」我問鏡中的淳史。

「秘密。」

他說完便打開了浴室門。

「喂,拿去。」

我把剛才由香里給我的毛巾遞給他。洗臉台旁,放着剛才父親用過的被揉成一團的毛巾。

「不抻平了晾,會發臭的。」

母親每次都會念叨他,可是看來沒用。我脫掉襪子,像淳史一樣站上體重計。我今天午餐和晚餐都在母親的勸進下吃了不少,搞不好胖了一些。在指針還沒停止晃動之前,門突然打開,父親走了進來。他好像也很驚訝我在那裡,但他完全不形於色,在洗臉台擰乾自己忘在那裡的毛巾。我不理會父親,背對着他徑自脫衣。

「工作不順利啊?」

父親突然問道。我故意撇開視線。我今天應該沒有露出任何破綻讓他發現我失業了才對。就算我偶爾接電話,說的也都是跟工作有關的事情,所以他應該只是沒話找話聊吧。

「還好啊。」

我極力故作鎮定。

然後我還反問:「為什麼這樣問?」

「沒事。那就好……」

父親沒多說,然後果不其然地又沉默了。

「不用擔心啦。我跟以前不一樣了。」

確實,我在三十歲以前都無憂無慮地過着沒有穩定工作的日子,在金錢上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少困擾。但我不想永遠都停留在那個不可靠的形象。

父親沉默着拿了毛巾出去。可是又馬上回到門前。

「你啊……」

被父親這麼一叫,我停下了正要脫褲子的手,回頭看他。

「偶爾也該打個電話,至少讓你媽聽到你的聲音。」

這種話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是很難得的。我忍不住看着他的臉。他的眼神不像平常那樣充滿威嚴,而是帶着些許的遲疑和怯懦。

「每次打她都會沒完沒了地一直抱怨……」

有時候母親在留言中說有要緊事,結果擔心地打過去,她卻說了半小時鄰居的壞話或以前的事,那真的很令人受不了。

「你就聽聽又能怎麼樣?」

父親像是有些生氣。對於他的反覆無常,我還真有點惱怒。

「那不是我的責任吧?」

可能被戳到了痛處,父親又沉默了下來。

「拜託你們兩個好好相處吧,別把我拖下水……」

我把我的真心話說了出來。雖說是兒子,但我不是那種會插手該由夫妻自己解決的問題的老好人,況且我也沒那麼閒。我光應付自己的人生就已經筋疲力盡了。父親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悶着頭準備離開。

「還有啊……」

我對父親準備離去的背影說。他又走了回來。

「關於偷摘玉米的事,說那句話的是我,不是大哥……」

我又提起了中午的事情。

「是嗎?」父親訝異的表情更令我生氣。

「是的。」

我有些氣憤地說。

「是誰說的有什麼關係嗎?那種小事。」

在想了一陣子之後,父親說道。

雖是小事沒有錯,但我作為說出那句話的本人,當然會無法釋懷。我們都把氣悶在心裡,沉默地看着彼此。

「小良,水太熱了,沒法泡。」

這時,浴室里傳來了淳史的聲音。

這段時間裡,他一會兒舀出浴缸里的水,一會兒從水龍頭放涼水進去,但似乎不太順利。

「好,我現在就過去。」

我故意發出溫柔的聲音,脫掉T恤。這是在向父親示意「你趕快出去吧」。

「事到如今,那種事的確已經無所謂了……」

我也撂下了這句話。

父親用力地關上門,發出重重的腳步聲。看來這次終於回到走廊去了。

我和淳史並肩泡在浴缸里。再怎麼挪位子,我們的肩膀還是會碰在一起。我們沒話題可聊。我時而抬頭看天花板,時而開窗、關窗,或用毛巾擦臉,可一直沒能平靜下來。淳史反而是直盯着自己的手掌,用指尖搓揉着。

「扎刺了嗎?」

我擔心地看向他的手掌。

「如果可以這樣握到痣,聽說就會變有錢人。」

淳史右手大拇指的根部附近有一顆小小的痣。如果彎起食指跟中指,指尖就可以微微碰到那顆痣。

「奶奶說的?」

我試着問他。

「嗯。」淳史點點頭。

「你看。」

我也把自己右手的痣給他看。

「我也是,聽你奶奶的話,一直勉強自己想握到那顆痣。」

他看了一眼我的右手。

「可是沒什麼效果。」

我們並肩相互看着彼此的痣。

「小良為什麼想當醫生啊?」

淳史突然問。他應該是想起了下午姐姐念的那篇我小時候寫的作文吧。

「那是以前的事了……」

我不好意思地說。淳史繼續看着自己的手掌。

是啊。我記得當我跟淳史一樣大的時候,我也是跟父親一起泡在這浴缸里,問父親他為什麼想當醫生。相較於我細瘦的小肩膀,父親的肩膀又寬又厚。我崇拜那樣的父親,所以以為只要當了醫生,就可以一直跟那樣的父親在一起。我現在還能清清楚楚地回憶起這件事。

「很久很久以前……」

跟着嘆息聲,我又說了一次。

走出浴室的淳史又跳上了體重計。水珠從他的劉海滴下來。

「喂,不把頭擦乾會感冒的。」

我把浴巾蓋到他頭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個上半身。隔着浴巾觸到的肩膀和背是這麼的脆弱,仿佛用力一捏就會碎掉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放開他。

母親準備的睡衣的確很吸汗,好像可以吸乾所有的汗水,但對一個年過四十的男人來說,還是過於可愛了。看着鏡中的自己,怎麼看都像是沒畫好的哆啦A夢。

淳史也看着我的模樣忍着笑。

「很『一般』……吧?」

我故意學他的口頭禪。

他歪着頭表示這可不好說呢。我笑着說:「那就是咯。」然後我們不自覺地一起笑了起來。

這時,從起居室傳來一聲母親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於驚訝還是困惑。我們納悶地互看一眼,又繼續豎起耳朵聽。

走出走廊的我,第一個看到的是搖搖晃晃地在房間裡徘徊的母親。有一瞬間,我完全摸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好像是迷路飛進來的。」

站在角落的由香里擔心地對我說。

順着由香里的視線看過去,有一隻紋黃蝶,就像在陵園裡看到的那隻。母親伸出雙手,追着那隻蝴蝶在房間裡徘徊。蝴蝶像是要躲母親似的,在天花板的角落飛舞着。

「從陵園一路跟過來的吧……」

母親的眼神有些哀傷,但又閃爍着不尋常的光芒,讓人覺得她正在看着我們看不到的什麼。我只想趕快結束這不自在的時間,走向檐廊,打開了面向庭院的窗子。

「不要開,說不定是純平。」

母親用尖銳的口吻說。

「餵……媽……」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

「純平……」

母親邊這麼呢喃,邊又開始追逐蝴蝶。我被她認真的模樣所迫,不得不關上開了一半的窗子。換上睡衣的淳史從浴室出來,站在走廊看着母親那模樣。父親察覺到騷動,也從診室出來了。

看到母親失魂落魄的樣子,父親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生氣了。

「快把它趕出去。」

父親對着我揮動他手中的報紙。我做不了主,只能佇立在窗前。母親追逐着蝴蝶,經過我的眼前。

「別鬧了,丟人現眼。」父親站在走廊冷冷地說。

「媽,冷靜點……」

我這麼喚她,她嘴裡說着「可是……」,眼神緊追着蝴蝶不放。在房間角落飛舞的蝴蝶,輕輕划過母親伸出來的指尖,改變軌道,從起居室的日光燈下飛過。那一瞬間,蝴蝶的翅膀亮起鮮艷的黃色光芒。然後蝴蝶搖搖晃晃地飛過茶几上方,停在佛龕前大哥遺照的相框上面,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蹟似的,一股說不上來的奇妙感情湧上心頭。

「你看……果然是純平。」

母親小聲地說。雖只有一瞬間,但我相信現場的五個人,都被和母親相同的感情所包圍。

「怎麼可能……」

父親雖這麼說,但這句話還沒說完,他已無力地沒了聲響。

「純平……」

母親如此呼喚着,一步步靠近佛龕。我和父親也接近了蝴蝶,不是為了阻止母親,而是想看得更清楚。蝴蝶像是調整呼吸似的微微搖擺着翅膀。我慢慢將右手伸向蝴蝶。

「輕一點……輕……」

父親擔心地說。我用手指從兩側捏住它的翅膀,它也沒有騷動。只是,當我想要捏起它的時候,它像是要抵抗我似的,用它細細的腳,緊緊抓着相框邊緣不放,那力道比我想象的還大。我輕輕地以不會傷害它的力道扳開它的腳,讓圍在我周圍的父母看清楚。

「只是蝴蝶啦,普通的蝴蝶……」

但母親似乎還是不願相信,緊盯着我的手。

「對啊,只是普通的蝴蝶。」

同樣定在那裡的父親,也因為我的話而回過神,離開我們走向廚房。淳史接近我們,小心地看着我手裡的蝴蝶。

「我放它走了啊。」

在跟母親確認過後,我走向檐廊,想要趕快結束今晚這件事。母親和由香里、淳史從後面跟上來。我打開窗戶,將蝴蝶放回庭院。它一開始像在房間裡那樣徘徊着,後來消失在黑暗之中。

「奶奶的七周年忌日時,也是有蝴蝶在晚上的時候飛進來。」

母親閉上眼,將手放在額頭上自言自語着,那模樣像隨時要昏倒似的疲憊無神。

「媽,你去洗個澡吧。」

我特意開朗地說。

慢慢睜開眼的母親終於正臉看向我。

「嗯……也好呢。」

母親搖搖晃晃地走向隔壁和室。房間裡面擺滿了攤開來的和服,應該是剛才和由香里兩個人在討論着要送她哪一件。母親攤坐在榻榻米上,將和服拉到自己膝前摺疊起來。

這時,玄關的電話鈴聲大響。父親坐在廚房椅子上沒有動靜,我只好無奈地去接電話。電話是對面岡先生家的兒子打來的,說他母親的狀況不好。今年八十歲的房阿姨和父親是舊識了,她只要身體不好就一定會來找父親商量。雖然父親停止看診已經三年了,但她說無論如何都要讓父親看才放心。

「隔壁阿姨說她不舒服。」

我用手遮住話筒,向廚房內的父親說。一瞬間的沉寂後,父親將報紙放在桌上,走過走廊。

「轉接過來。」

父親經過我的時候指了一下診室。他踩得地板吱呀作響,走了進去。

「又是心臟嗎?應該服了強心劑才對啊……」

我聽見他喃喃自語的聲音迴蕩在無人的玄關。

我按了內線轉接,放下話筒。母親終於拿着換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還站在檐廊找着看不到的蝴蝶。由香里憂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沒事。

我走到候診室附近看看情況怎樣了,結果聽到父親的聲音從診室傳來。

「那就叫救護車……不,我已經……我當然也想要幫忙……可是……」

透過門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見父親的影子。

「對不起,我幫不上忙……」父親最後這麼說,然後安靜地放下話筒。

「叮」的一聲一直傳到候診室來。

父親站着,絲毫沒有動作。我也不敢動彈,只能佇立在候診室門口。

救護車一停在家門對面,附近馬上圍起了人牆。過了一會兒,房阿姨躺在擔架上從玄關被抬了出來。原本站在遠處,雙手交叉在胸前觀看的父親走到救護車附近,很憂心地看着她的臉。可能是呼吸困難,她戴着氧氣罩,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脈搏呢?現在多少?」

父親問救護隊員。

「不好意思,很危險,請離遠一點。」

救護隊員不知道是不是沒聽到父親的聲音,不帶情緒地說道。那年輕人可能沒有發現父親是醫生,而父親被當作看熱鬧的民眾,也失去了冷靜。

「不、不是這樣的,我是……那裡的……」

對着忙碌的救護隊員,父親指了指自己身後的家。但一切仍在繼續進行,父親的行為絲毫沒有對事態造成影響。隊員打開救護車後門,將擔架滑進車內。我站在玄關,靜靜地看着站在救護車旁不知所措的父親的背影。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心酸的父親。

救護車沒有鳴笛便開走了,父親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馬路上,有些不舍地目送着救護車。又少了一個叫父親「老師」的人了……我也變得有點感傷。圍觀群眾三三兩兩地散去。可能是已經過了住宅區,過了一陣子救護車拉響了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