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四章 · 3 線上閱讀

穿過商店街,從街角那間同學家開的眼鏡店右轉,就是我熟悉的上學道路。有一條小溪從道路下方穿過,道路兩側的溪水在下雨時會水位高漲,漫到人行道上來。我們總喜歡背着書包穿着雨鞋,故意在橋上踏着水玩,現在想起來真是危險。就在經過那座橋的時候,母親突然哼起歌來。正是那首《藍色燈光的橫濱》。母親的涼鞋踩着柏油路,在那腳步聲的伴奏下,她的歌聲顯得特別哀傷。也許正是因為如此,我那時完全不敢吭聲,只是靜靜看着她哼歌的背影,走在離她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我現在很想知道,母親當時是用什麼表情哼這首歌的。但留在我記憶里的,只有那歌聲、涼鞋的腳步聲,以及她白色的小腿。

關於音樂的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晚餐就這麼結束了。

「喝完酒馬上泡澡可對身體不好啊。」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的忠告,早早進浴室去了。他可能一刻都不想多留,想趕快一個人獨處吧。淳史開始在檐廊玩遊戲機,那是他飯後的固定功課。結果,他後來連一口鰻魚肝湯都沒動。我在姐姐的房間躺下來休息。在廚房洗完碗盤的由香里進到房間來,在我身邊坐下。

「剛剛媽不是說『沒問題,可以聽』嗎?」

我把從那時起一直掛在心上的事情講給她聽。

「我猜啊,她一定是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常放那張唱片。你不覺得光想起來就有點毛毛的嗎?」

我一邊說着,一邊回想剛才母親的表情,那就像是看着父親狼狽的樣子而暗自痛快似的。

「沒覺得啊……」

由香里的答案出人意表。

「那也沒什麼不一般的吧。」

「是嗎?」

我只坐起上半身,窺視着她的側臉。

「任誰都有這種東西吧,想要自己一個人躲起來偷偷聽的歌什麼的。」

由香里看着前方說。嗯……但我還是沒有完全被說服。

「是這樣嗎?」

「當然。」

由香里的回答充滿了確定。

「所以你也有咯?」

她沒有回答我,只靜靜地笑着。

「是什麼?告訴我嘛。」

我湊近身子問她。

「秘——密。」

由香里仍然看着前方。我無奈地又在榻榻米上躺下。

「女人真可怕啊……」

「人啊,都是很可怕的。」

由香里終於將視線轉向我。想必她也會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邊回想我不知道的回憶,一邊聽着歌然後跟唱吧。其實我對這件事本身並不會嫉妒。我們都各自活了三十幾年不相干的人生,我當然是接受了這一切才會跟她在一起的。只是,當她可以那麼若無其事地把這種事說出來的時候,我會覺得她在人生路上比我要老練許多。也許,我這輩子都無法了解女人這種生物吧。

把碗盤全部洗完後,母親一個人坐在廚房的桌子前織蕾絲。桌子上,阿睦撿來的百日紅插在水杯中,在那下面也墊着蕾絲的杯墊。一定是母親手工做的吧。我經過母親身邊,走到燃氣灶前開了抽風機,點了根煙。

「現在應該有夜間賽吧?我在屋頂上裝了這個,能看BS[ 44] 的。」

[44] 指衛星頻道。

母親沒回頭,但用雙手比了一個大圓。看來不只是父親,連母親都以為我到現在還喜歡看棒球。

「不用了……」

我故意漫不經心地回答。

「最近的電視都沒什麼好看的,根本不好笑卻一堆笑聲。那是後來加上去的吧?」

「好像吧。」

我用很無所謂的態度敷衍她,然後從胸前口袋裡取出一萬円鈔票,遞到她臉旁。

「給你。」

她沒有停下手頭的工作,只稍稍回了一下頭。

「幹什麼?」

「買點你喜歡的東西吧。」

「哎喲。」母親用驚訝的表情看着我,終於停下了手裡的動作。

「能從兒子手上拿零用錢,真高興啊……」

母親抬頭看我。她看起來真的很開心。

「沒有啦,因為每次都讓你破費,所以……」

由於母親表現得太過高興,反而讓我覺得有些內疚,只好說出那樣像藉口般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母親零用錢。而且嚴格說來,那還不是我的錢。那天我現金不夠,是由香里從她的皮包里拿出來給我的,真是丟人。母親當然完全不知情,據說隔天早上還馬上喜滋滋地打電話給姐姐跟她炫耀。母親用那一萬円買了一件淡紫色沒什麼品位的外套。「這是用你給我的錢買的哦。」過年回家時她還特意打開衣櫃給我看。只是我一次都沒有看見她穿過。「這是重要場合才穿的啊。」她對姐姐這麼說過,也可能是想要等到某次跟我一起出門時再穿吧。只是那樣的機會終究沒有來臨。母親過世後,我處理了她的衣服。可直到最後,我都猶豫着不知該怎麼處理這件淡紫色外套。最終,我將它放進了母親的棺材中。

就像相撲選手在土俵上領取懸賞金時一樣 [45],她用手比作刀在鈔票上切分比畫了三下後,將它小心翼翼地放入口袋中。

[45] 相撲選手贏得比賽,領取賞金的時候,依照習俗,都會用手刀在眼前垂直地畫三次才領取賞金。據說那是在用手刀寫一個「心」字,也有說那是為了向掌管勝利的三位神明表達感謝之意。

「到底叫什麼來着……那個臉像肚臍的相撲選手……」

可能是在模仿的過程中想起來了吧,她又開始提傍晚的話題。

「你還在想啊?」

我驚訝地說。

「聽說這種事放着不去想會變成老年痴呆啊……」

她邊說着,又開始織蕾絲。

「若乃花?」

我去餐櫥拿煙灰缸的時候隨便猜了一個相撲選手的名字。

「不是。」

「北之富士?」

我拿着銀色煙灰缸回到洗碗槽那裡,像是參加猜謎遊戲似的回答。

「那個不是很帥嗎?不是他啦,我說的是長得更討喜的那個……」

母親把臉皺在一起給我看。

我看了一眼那張臉,覺得實在太好笑,忍不住笑出聲來。母親也聳聳肩笑了一下,然後又繼續織蕾絲。淳史還坐在檐廊玩着遊戲。「那個……」我小聲地向着母親的背影說話。

「良雄……也差不多了吧?」

母親沒有停下動作。

「不要再叫他來了吧?」

「為什麼?」

母親平靜地問。

「覺得有點可憐啊。來見我們,他也不好受吧……」

說實在的,我不想再看到那卑微的笑容了。我們一家人也很難在他面前表現得快樂自在,也沒有必要繼續這樣的儀式了吧。

「所以我才要叫他來啊……」

母親低聲說。我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了她的意思。

「豈能讓他過了十來年就忘記啊?就是他害死純平的……」

「又不是他……」我說到一半,母親制止我,自己繼續說下去。

「一樣的。對做父母的來說都一樣。沒有人可以恨的話,就只能自己承受痛苦了。就算我們讓那孩子一年痛苦個一次,也不至於會遭天譴吧……」

母親用跟剛才相同的節奏動着編織針。她那粗粗的手指頭,在日光燈下看起來就像是跟她無關的獨立生命體,感覺有些詭異。

「所以,不論明年、後年,我都會叫他來的……」

剛才跪在玄關時那個微笑的表情,原來代表的是完全相反的意思。我察覺了這件事,感到毛骨悚然。

「你每年都是帶着這種想法叫他來的嗎?」

我的聲音也許有些顫抖。

隨後我說了句「太過分了」。與其說是對母親的責難,更像是在嘆息。

「有什麼過分的,那很一般吧……」

母親的語氣倒像是在責怪我為什麼無法了解她的心情。她自己可能還沒發現,她的悲傷已經隨着時間發酵、腐爛,成了連親人都無法認同的樣貌。

「搞什麼啊?每個人都跟我說『一般』『一般』的……」

「你當了父親就知道了。」

「我就是父親啊。」

我有點意氣用事地說。

「我說的是真正的父親。」

母親說道。我從她的背影感覺到一種令人無法靠近的堅定意志。在這裡,我還是被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小孩子。

「什麼意思嘛……」

我把煙吐向抽風機。這時,浴室傳來開門的聲音。

「啊,爸爸出來了,你快去洗吧。」

當母親回頭這麼對我說時,她已恢復成平常的樣子。「哦。」我無奈地回應她。她怎麼能在說了那麼過分的話之後,馬上轉到洗澡的話題呢?我覺得這件事比她那扭曲的感情本身,更能顯示出她心裡的黑暗是多麼深不見底。

「對了,王子也一起洗吧。」

「王子?」

我馬上了解到,她指的是淳史。

「嗯,就這麼辦吧,難得浴室那麼大呀。」

母親站起來,大聲對走廊喊:「由香里小姐——」

「嗯——」在短暫的間隔之後傳來了由香里的回答。

「平常都是分開洗的。」

我有點不安地搔了搔頭。如果從小就一起洗也就罷了,過了十歲才第一次一起洗澡,應該彼此都會有所躊躇吧。如果是像外面澡堂那樣的地方就不會尷尬了,但家裡的浴室是無處可逃的。

「真是的,至少在這種日子要讓兒子先洗啊。一天到晚都無所事事的,根本不用每天洗澡的嘛。真是浪費熱水……」

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母親一邊將杯子從餐櫥里拿出來,一邊從抽屜里取出父親要吃的藥,嘴裡還不忘念叨父親的壞話。

這時,由香里走過來問:「媽媽,怎麼了?」

「讓淳史君跟良多一起洗吧。」

在我裹足不前的時候,事情正一步步以母親的步調往前進行。

「是……」由香里似乎察覺了我的心思,邊回答邊睜大眼睛看着我的臉。

「一直都是分開洗的……」

我哀求似的看着她的眼睛。

「我等會兒把你的睡衣拿出來。」

母親用手背拍了一下我的腰,走向和室。

「沒事,我今天帶了T恤。」

「你就穿睡衣吧,我特地買的。」

母親打開和室的柜子開始準備。

「在哪兒買的?」

她不回答我,只輕輕地笑了一下。我有點擔心,追着母親走向和室。

「肯定是在站前的大賣場吧?讓我看一下。」

我一個人在東京生活時,偶爾返鄉,她都會準備一些淺色系運動服,或是老頭子愛穿的那種鑽石圖樣的開衫之類的衣服。當然,母親只是為了它們的功能性而買的,但那品位實在是差到令人不得不懷疑她是故意要耍我。這種東西,母親通常是在站前一家超市二樓的衣服大賣場買的。至少也要去橫濱買吧,真是的。

「給你看,給你看……」

我的不安讓母親覺得很好笑。

「哪一件?」我探頭看着抽屜里問。

「你喜歡這顏色吧?」

母親拿出來給我看的是一套水藍色毛巾質地的睡衣。

我忍不住倒退了兩步,發出「嗚哇」的一聲。

母親聽到了我的聲音。

「可是這很吸汗啊。」

她邊說邊摸着睡衣的胸口附近。我思索着如何在不傷害母親感情的前提下不穿這件睡衣。我看向留在廚房的由香里。

她溫柔地看着我和母親的互動,然後轉頭看向坐在檐廊的淳史。

「淳史,去洗澡好不好?」

她笑着問道。

「浴缸很小的,不知道塞不塞得下兩個人……」

我看着由香里的背影呢喃着。她坐在榻榻米上,從帶來的行李里拿出換洗的衣物。我站在姐姐房間的門口,還沒做好一起洗澡的心理準備。「喏。」由香里沒有回頭,將所有換洗衣物擺在榻榻米上。我蹲下來拿上,無奈地走出房間。淳史應該先我一步走向浴室了。我看着手中的衣物,發現只有淳史的份,所以我又走回了房間。

「欸?我的T恤呢?」

「可是……你不是有母親準備的睡衣嗎?」

由香里還是沒有回頭。她正在整理行李中的毛巾和化妝品之類的。

「不用啦,不穿也沒事……」

應該說,我是很積極地不想穿上它們。

「你就穿吧。母親特地為兒子買的呢。」

由香里的語氣中不尋常地帶着刺。

「嗯?你在生氣嗎?」

由香里還是背對着我。母親對兒子的愛會令媳婦嫉妒,這種情節我常在電視節目上看到,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平時保持理性甚至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由香里,竟然也會有這種凡人的情緒反應,說實在的,我還有點高興。

「她每次都這樣啦。可能還想把我當小孩一樣照顧吧。」

我想走近她,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不是在意那件事!」

由香里的語氣中清楚地表達出怒意。

在那個氣勢的壓迫下我停下了腳步。

「那不然是什麼?」

「既然都要買睡衣,為什麼不連淳史的一起準備……」

由香里一邊折着襯衫一邊說。

「今天也是,每次叫淳史她都要加上『君』字。」

的確,對阿睦和紗月,母親都是直呼其名。但只有對淳史,她總是客套地加上「君」字。可是那應該是因為她只見過淳史幾次面,出於一種禮貌而已吧。

「你想太多了。她只是沒有顧慮得那麼周到罷了。」

由香里並沒有被說服。

「你看,牙刷她都準備好了,三支。」

我指着洗手間說。

原來如此,為人母親,就是會在意這些小細節,我真的是上了一堂課。然而,對於她在乎的仍是淳史而不是我這件事,說實話也讓我稍微有些失落。

「給我嘛……我的T恤。」

事到如今,由香里也變得固執了。

「拜託啦……」我懇求似的說,但我也知道不會有任何效果。

這時,和室又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由香里小姐。」她說過下次我們來的時候要把和服給由香里,所以一定是關於這件事。

「嗯。」由香里回頭答道,然後拉上行李的拉鏈,站起身。她不看我的臉,經過我身旁小步跑往和室的方向。我看着眼前的行李,猶豫着要不要從裡面拿出自己的T恤,最後還是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