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四章 · 2 線上閱讀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母親嘴裡塞滿了鰻魚回嘴。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開始查詢明天的電車換乘信息。我希望中午以前可以趕回去。並不是說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情,只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話,我怕明天中午也要在這種氣氛下吃午餐。那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隔壁房間有好多唱片啊。」

由香里對着父親轉移話題。應該是下午大家在看照片的時候發現的吧。唱片機旁邊的柜子上,的確是塞滿了老舊的黑膠唱片。父親聽到後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我年輕的時候的確收集了不少……」

正當父親打算講起關於唱片的老故事時,母親趕緊見縫插針。

「那只是裝飾而已啦。現在根本就不聽了,純粹是占地兒……」

母親說着,視線沒有離開鰻魚。父親的笑容逐漸僵硬了。

「說到醫生,給人的印象好像都是聽古典樂?」

由香里徵求附和似的看向我,加了句:「是不是啊?」但我只含糊地回她:「嗯。」然後不耐煩地繼續看向手機屏幕。我想讓她早點知道,這種努力都只是白費力氣而已。

「說是醫生,實際就是個鄉下的小大夫……」

母親還不放過,故意傷害父親的自尊。父親的說法是,在小診所當醫生可以拉近和病患間的距離,能使人與人之間產生聯繫的醫療,才是正道。可是母親只用「他是在升職的競爭路上敗下來了」這句話輕易地下了結論。要在他所屬的大學醫院裡生存下來,成為教授或部長,需要的當然不只是技術,還需要可以跟上司、下屬打交道的政治手腕。那正是父親的弱項,而他也不曾下功夫去克服自己的弱點。父親自己知道,所以被母親這麼一說,他也愣了一下,然後沉默不語。

「可是家裡有醫生在的話,萬一發生什麼也比較放心吧。」

由香里還想幫父親打圓場。

「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自己還忙不過來呢。自己兒子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他也不在旁邊啊。」

母親不看父親,也不看由香里的臉,說:「來吃這個。」母親夾起醃黃瓜放到淳史的飯盒裡,溫柔地對着他笑。父親放下杯子面對母親。

「我有什麼辦法?當時一下子湧進來那麼多食物中毒的急診患者……」

這樣的對話在這十五年間已經重複了幾百次,是個完全無解的話題。

「你啊,你是永遠不會了解工作對一個男人來說有多重要的……」

父親撂下這句話。我想,這四十年來只要兩個人之間有任何爭執,最後一定是靠這句話單方面畫下休止符。

不過現在想起來,我也會有些憐憫每次都不得不說到這份上的父親。父親終究是父親,對於無法見到兒子最後一面這事,無論身為父親或醫生都一定是後悔且自責的。一直到死為止,在他心裡都會是個無可彌補的缺憾吧。那同我之後在母親身上感覺到的東西比起來,也許要更加深刻、殘酷。但當時的我和母親當然不可能察覺到那麼多。光是自己的感情就快讓我們承受不住了。我甚至是下意識地不去面對它,當作什麼都沒看到。

「那當然啊,我從來沒工作過嘛……」

母親先搶了父親每次會接下去的台詞。

「不過如今某人也沒工作了哦。」

她嘲笑似的加了這麼一句。那真的是很殘酷的一句話。自從父親不得不停止工作之後,這家裡的權力關係似乎完全逆轉了。問題是父親並沒有老到可以接受這件事,也沒有那樣的包容心。然而母親又很缺乏溫柔。我不知道這對夫妻之間到底是從何時,在哪裡開始出錯的。雖說是通過相親認識的,但也是接受了彼此才結婚的,應該不是一開始就不對付吧。我邊看着手機屏幕邊想着這些有的沒的。這時,由香里突然從旁邊搶走我的手機,維持着她原本的笑容,將我的手機放在她另一側的榻榻米上。我像是個挨罵的小孩,很不好意思地偷看坐在前面的淳史。淳史一邊聽着大人們的對話,一邊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戳着鰻魚。

「您還聽些什麼歌呢?」

由香里再次面對父親,很牽強地將話題導回音樂。

「爵士樂……吧。」

父親總算平復了情緒,思索着說。「是嗎?」由香里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

這讓父親的心情好了一些。

「都是些老歌啦,像是邁爾斯·戴維斯[39]那種的……披頭士[40]我還勉強可以接受。但說到最近那些什麼饒舌還是嚼舌的,那根本就稱不上是音樂。」由香里對父親這句話點頭稱是。

[39] 邁爾斯·戴維斯(1926-1991),美國爵士樂大師,爵士樂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

[40] 英國搖滾樂隊,別名甲殼蟲樂隊。由約翰·列儂、保羅·麥卡特尼、喬治·哈里森和林戈·斯塔爾組成。世界上最著名也最成功的搖滾樂隊之一。

「唱卡拉OK的時候倒是會唱演歌 [41] 呢,這個人……」

[41] 日本特有的一種歌曲,可以理解成日本的經典老歌。它融合了古典、民族和現代等多種元素,是日本古典藝能到現代流行音樂的過渡。

母親又潑了冷水。

「卡拉OK?」

聽到這意外的詞,連我都抬起頭看母親。

父親再次板起面孔,默默地喝着啤酒。

「島津先生的賀年卡里寫了啊,說想再聽到橫山老師唱的《昴》[ 42] 。」

[42] 日本歌手谷村新司發表於一九八〇年的知名歌曲。單曲創下六十萬張銷售佳績,後來被翻唱成各種語言。鄧麗君曾將之翻唱為粵語歌曲《星》。

母親大口吃着鰻魚。島津先生是父親的大學同學,現在應該是在千葉開個人診所。想必父親是在同學會續攤的時候去了卡拉OK,在同學們的簇擁下醉着唱的吧。

「別偷看別人的明信片行不行?」

父親像是做惡作劇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着嘴說。

「寫在賀年卡上當然會被看到啦。不喜歡被看就請對方裝在信封里寄啊。」

母親在嘴上占了便宜,還問由香里的意見。由香里困惑着不知該怎麼回答。

居下風的父親看起來令人同情,但想到他平時趾高氣揚的,偶爾看看他處於劣勢的樣子也不錯。

「演歌嗎……」

我的語氣中可能也多少含有一吐平日怨氣的情緒在。

「《昴》可不是演歌。」

父親意氣用事地正臉看向由香里。

「《昴》才不是演歌呢。」

他反覆地強調。由香里被他的氣勢所逼,只好深深地點頭。那種小事真的無所謂吧,我這麼想。母親應該也是,所以她完全不理父親,任他堅持己見。淳史時而抬起頭看看父親、母親、由香里,然後又低頭看飯盒。

「有沒有什麼承載了二老回憶的曲子呢?」由香里還在努力,試圖讓氣氛緩和下來。

「哪有那種花哨東西。」

父親揮手否定。

「有啊,有一張唱片。」

母親突然對由香里說,嘴角還泛着笑意。

「是什麼呢?」

由香里可能以為父親只是不好意思說,所以好奇地傾身追問。

「流行樂,能勾起回憶的。想聽嗎?」

母親不等她回應,徑自起身離開起居室。樓梯上傳來她走上二樓的腳步聲。由香里似乎很欣慰自己提出的話題有所進展。

母親離席後,起居室突然變安靜了。父親終於打開飯盒吃起鰻魚。六片榻榻米大的起居室里,只聽得到四個人吃飯的聲音。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父親。

「她去年被騙去郵購了張什麼《昭和流行樂大全》……」

父親由於無法預測母親等一下要做什麼,所以顯得忐忑不安。為了不讓由香里他們察覺到,他只好自己先開口。

「一套三十張。不知道花了多少錢……」

「我在我房間裡看到了。」

身為被害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在這裡發表個一兩句。

「一次都沒聽過,肯定的……」

我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父親看到後,板起臉看向天花板。

靠着說母親的壞話,我和父親在這一天終於有了交集。

「我才不是被騙呢,真沒禮貌,把人家說得好像痴呆了……」

母親沒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出現在起居室。看來是故意放輕腳步下樓梯,躲在門後面偷聽我們的對話吧。她這種習慣真的很奸詐。父親不禁將已經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母親從背後拿出一張唱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嗯?誰的曲子?」

母親故意賣個關子,又把唱片藏到背後。

「你幫我去用裡面那台唱片機放。」

她指着樓梯下的洋室。

「現在?」

我連鰻魚都還沒吃完。可是母親站在我面前,沒有要坐下來的樣子。

雖嫌麻煩,我也只好站起來,從母親手裡拿過唱片。是張老單曲黑膠唱片。外面的塑料包裝滿是灰塵。

「唱針已經生鏽了吧?」

「沒問題,可以聽的。」

母親乾脆地答道。

我走過走廊,開了洋室的燈,打開音響唱片機。

「是什麼曲子呢?」

起居室里的由香里再次問父親。

「跟我沒關係。」

父親又回到了平時那個悶悶不樂的樣子。

「當然跟你有關係。」

母親一直在賣關子。

我把唱針輕輕地放在唱盤上。我平時只聽CD,所以有些莫名的緊張。我看着開始旋轉的黑膠唱片,就這麼站在那裡。隨後響起了曾經聽過的前奏。

我一邊看着包裝上的歌詞,一邊回到起居室。

「媽,這首曲子……」

母親舉起左手制止我說下去,然後豎起食指,示意我安靜聽。我只好乖乖地坐下。母親閉着眼,等待曲子開始。

街上的燈火多麼美麗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與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這是什麼時候的曲子來着?」

由香里可能也聽過,她一邊隨着旋律輕輕點頭一邊問母親。「七〇年左右吧,大阪世博會之前不久。」

母親邊回答,邊將筷子的包裝紙折成紙船。

像往常一樣愛的話語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請給我吧你愛的話語

「媽,我記得你以前偶爾會哼這首歌。」

聽到我這麼說,父親突然停下了筷子。母親不發一語地繼續摺紙船。然後到了副歌的地方,她小聲地跟唱起來。

步履不停像小船一樣

我搖盪着

搖盪着在你的懷抱里

父親拼命地將涼了的鰻魚扒進嘴裡。淳史看到那副模樣,竊笑着。自己提出的話題至少讓現場的氣氛走向了平和的方向——由香里似乎將狀況理解成了這樣。只有母親一個人隨着洋室傳來的歌聲快樂地搖擺着身子。

追隨我的只有腳步聲

橫濱藍色燈光的橫濱

溫柔的親吻再來一次

石田步[43]唱的《藍色燈光的橫濱》是我小學時流行的曲子。對小孩來說那歌詞十分難以理解。但對於住處周圍都是田地和工廠的我來說,橫濱這個地名給了我一種現代都市的印象。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真的喜歡這首歌,我也不知道這首歌在她和父親之間到底有怎樣的回憶。只是,我記得有那麼幾次,聽過母親哼這首歌。

[43] 石田步,生於1948年,本名石田良子。日本資深女歌手、女演員。至今仍活躍在日本演藝圈。

「我們去車站接爸爸好不好?」

大約在吃完晚餐之後吧,母親突然說道。那時父親在醫院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在午夜前回到家。我們從來不曾去車站接過他,這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這麼想着。可是對時為小學生的我來說,光是可以逛夜晚的街道就讓人興奮不已,所以我連洗完澡的頭髮都沒擦乾,就跟在母親後頭去了。我們走在大部分店鋪都已經拉下鐵門的商店街上,大約走了十五分鐘才走到車站。東武東上線的「上板橋」。在這站的出站口,我們目送了幾班電車離去。父親並沒有用電話告知我們他會幾點回來,所以說要去接他可能只是藉口,現在回想起來,母親只是想離開家走一走吧。當時的我根本沒想那麼多,只是拼命往站台看,想比母親早一步發現下車的父親。我們就這樣大概在那裡站了一個小時左右。

「回家吧。」

母親突然說道,腳下已經同時邁開了步子。

我只好追着母親的背影也開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買了棒冰給我,跟我說:「不可以跟純平他們說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