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四章 · 1 線上閱讀

「沒關係啦,又不貴。很輕啊。多少錢啊……不用在意啦,又不是要買兩三個……」

母親給姐姐打電話的聲音從走廊傳到起居室。我完全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麼。本來只是打電話確認阿睦忘記帶走的帽子該不該寄給他們的,結果話題一個接着一個,花了十分鐘都沒有說完。因為怕外賣的鰻魚飯涼了,我們只好不等母親回座,又繼續吃了起來。

「媽媽有手機吧?」

由香里比着打電話的手勢問。

「就放在那裡啊。」

我用筷子指着起居室的燈桌。上面擺着一隻操作簡易的粉紅色手機,是姐姐買給母親的。

「從家裡往外打的時候,她都特地到玄關用家裡的電話打。」

父親好笑地說。他沒有動鰻魚,只一直喝着啤酒。

「為什麼呢?」由香里歪着頭百思不解。

「說什麼沒有線的電話不可靠,真是個笨蛋。」

父親壞心眼地用鼻子笑了一下,幫由香里倒滿還剩一半的啤酒杯。由香里也笑着用雙手扶着酒杯。可能是因為有人跟他一起喝,父親從剛才開始心情就一直很好。當他們的笑聲重疊在一起的時候,母親用指尖旋轉着帽子走了回來。

「她說留在這邊就好了。」

母親正要在坐墊上坐下,發現父親和由香里在笑着。

「有什麼好笑的?」

她邊說邊把帽子丟在房間角落的坐墊堆上。父親說沒什麼,不想理會母親的問話。他十分享受地又喝了一口啤酒,用大拇指抹掉沾在鬍子上的泡沫。由香里也低着頭忍着笑。母親看到他們那樣子,像是有點嫉妒。

母親喜歡打電話——我不知道這麼說到底對不對。她的確經常打電話過來,但那可能是因為我很少回家。如果我經常讓她看到我,也許她就不會那麼頻繁地打給我了。如果說她不是喜歡打電話,而是迫於見不到我,只得將打電話作為一種替代手段的話,的確會令我有些心痛。

母親雖然不喜歡手機,但父親過世之後她也學會了發短信,常發短信給我。她還和阿睦及紗月發短信聊天,並開心地說:「我有年輕的網友了。」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跟母親打的最後一次電話。十二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剛過,我四谷公寓裡的電話響起。我在床上一聽到那鈴聲,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在母親身上了,然後便對自己犯的錯誤感到忐忑不安。電話是姐姐打來的。

「媽媽剛剛打電話過來,感覺很奇怪。我掛完電話馬上叫了救護車,我現在就過去,你也趕快過來吧。」姐姐在電話那頭說道。我放下話筒,在做出門的準備之前試着打電話到老家。

「喂,這是橫山家。」

竟然是母親接的。我先是吃了一驚。「怎麼了?」「沒事,被絆了一跤。感覺好冷。」母親的語調比平常的要緩慢,一直重複着一樣的話,不得要領。「好冷,動不了了。怎麼回事啊?」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握着話筒。隨後我聽到電話那頭救護車的警鳴聲由遠及近。

「救護車來了吧?」「是嗎?」「姐姐幫忙叫的。」「真討厭,好丟臉啊。」「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吧。」我有些不耐煩地在電話前等着。過了一陣子,救護隊員走進來接過電話。我告訴他我馬上過去,並請他告訴我母親要被送往的醫院。後來我才知道,當時母親還親手把健保卡交給了救護隊員。她明明坐在走廊連站都站不起來,到底是如何把放在電視上的健保卡交給救護隊員的?我和姐姐都百思不解,但的確像是能幹的母親的作風。

母親倒下的一周前,父親難得地打電話來。我接起電話說:「餵?我是橫山。」父親沒表明身份,只問:「近來……好嗎?」我從那句話知道是父親打來的。「嗯,還過得去。」我說。父親難得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我感覺他當時跟平常有些不一樣。我問他:「怎麼了?腳好點兒了嗎?」他沒有回答我,只在嘴裡嘟囔了一下,隨即切入正題。

「關於你媽的事……」

「啊……你不用操心啦。」我馬上開朗地接他的話。

「我昨天還和她通電話呢,她好好的啊。」

對於我的回答,父親卻說:「其實並沒有……」

「是嗎?」

父親嚴肅的語氣,讓我開始不安。

「嗯,我覺得差不多會在二十八日左右吧……」父親清清楚楚地說道。

就在這時,我醒了。那是一場過於真實的夢,夢裡父親的聲音還言猶在耳。父親其實前一年就過世了。在夢裡面的我,感覺也是在知道這一點的狀況下跟他對話的。我起床洗完臉後,二十八這個數字還清楚地留在腦海里。十二月二十八日是我的工作最終收尾的日子。我原本的計劃是和編輯部的同人小小地慶祝一下,然後回家大掃除,寫賀年卡,三十一日再和由香里、淳史一起回母親住的老家過年。雖然我不想太在意那個夢,但一直到二十八日,我還是每天發短信給母親。她也一如往常地回我的短信,關心我的身體和蛀牙。於是我就鬆了一口氣,也沒有回去看看狀況。明明父親已經預先警告了我,我卻覺得反正再過三天就要回去了。若現在回去就應該會一直待到過完年吧,這是我想避免的。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和體力花這麼多時間在母親身上了,那時的我是這麼想的。後悔,或說是罪惡感,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消失。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當她倒下的時候,若我在旁邊到底能幫上什麼忙。但在那之後,我不知道夢到了多少次抱着母親等待救護車來的夢。這個夢一直糾纏了我三年才終於消散。我從這裡面學到的教訓是:人生總會犯下不管付出多少代價都無法挽回的過錯。但我真正領悟到這點,又是更以後的事情了。

母親在坐墊上坐下,打開蓋子,繼續美美地享用只吃了一口的鰻魚飯。

「他們應該吃完晚餐再走的……」

父親說道,言外之意是責怪沒有挽留姐姐他們的母親。不,也許父親沒有這樣的意思,但至少在母親聽來是這樣的。

「這樣不是挺好的嗎?那麼多人吵吵鬧鬧到晚上,受不了的是我們自己吧?」

所謂的「那麼多人」,實際上也只有四個,和我這邊的家庭只差一個人。由香里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突然停下筷子,像是改了什麼主意一樣帶着笑看着淳史。

「白天吃壽司,晚上吃鰻魚飯,好豐盛啊……」

淳史沒回答,默默動着筷子。

「早知道就不做那麼多天婦羅了,真是浪費。」

母親回頭看着廚房說。

由香里聽到後露出了失落的表情,像是在說「完了」。她聽出來,在母親心裡,午餐的主菜終究是天婦羅,而不是壽司。

「要不我帶一些天婦羅回去好了……」

由香里還想挽回剛才的失誤,繼續說。

「天婦羅已經不好吃了,都軟了……」

母親沒有正眼看由香里,用筷子攪動着湯。由香里困擾地看向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不用在意,母親一向這樣,然後將注意力集中在鰻魚上。

「叫『松[38]』是對的。『竹』以下的話才不會給魚肝湯呢,只有那種速食湯。」

[38] 日式套餐通常以「松」「竹」「梅」區分等級,「松」是最高級的。

母親說完,發出聲音喝起湯。聽了那個聲音,父親面露不悅。父親總是抱怨母親吃飯沒有規矩,叫她不要發出聲音,不要把飯跟菜同時放進嘴裡等。母親不在場的時候,父親還常說不能把孩子交給她那種人教養。但母親也常常在他不在場時說:「明明飯菜一起吃比較好吃啊。」

「呃……這個能吃嗎?」

淳史很噁心地夾起湯內的鰻魚肝給由香里看。

「嗯,吃是可以吃啊……」

由香里對着淳史笑了笑,歪頭表示只不過不知道味道怎樣。

父親聽了這樣的對話,看着旁邊淳史的碗。

「不用勉強哦,爺爺幫你吃掉。」

父親「嘖」地舔了一下自己的筷子,不客氣地伸進淳史的碗中夾起鰻魚肝放進嘴裡。淳史的視線在父親的嘴角和被筷子沾到的湯碗之間來回看着。母親可能感覺自己剛稱讚過的鰻魚肝被父親否定了,一瞬間露出生氣的表情。

「那奶奶分一點鰻魚給你好了。」

母親裝出笑容,夾了一片自己的鰻魚放到淳史的鰻魚上。

「哎呀,真好。」

由香里又笑了。這次換父親不高興了,原本是出於善意幫淳史吃掉鰻魚肝的,現在這樣不就變成爺爺搶了孫子的東西吃了嗎?

又開始了……我這麼想,試圖儘量遠離那個糾結的狀況。我一向把眼前這兩個人的互動,當成是屏幕那頭正在上演的電視劇。這是我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我沒有姐姐那樣的能耐,還可以加入他們,開開玩笑去緩和氣氛。由香里當然也還沒學會那樣的高超伎倆。但她還是不斷做着無謂的努力,希望造就一個其樂融融的餐桌氣氛。

「我吃不下那麼多飯。」

母親呢喃着,突然將米飯倒入我的飯盒中。鰻魚被米飯蓋住了一半。

「喂,媽,哪有把飯從上面蓋下來的……」

我無奈地說到一半就放棄了。並不是我吃不下那麼多飯,只是飯蓋在菜上面,看起來當然比較難吃,但母親是不會講究這種細枝末節的。

「吃到肚子裡還不是一樣。」

她似乎發現了我的不滿,開始替自己找藉口。不,與其說是找藉口,更像是在責怪我竟然會在意這種小事情。我只好將母親的白飯撥到旁邊,挖出下面的鰻魚送進嘴裡。

「她啊,一直就是這麼粗枝大葉的。」

父親像是自己遭難似的憤慨起來,用筷子指着母親說。

母親聽到父親借我的事對她發難,似乎一下賭起了氣。

「什麼粗枝大葉,你真好意思說啊……」

母親沒有繼續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調侃的笑容。由香里交互地看着他們兩個人,似乎想要插話進去。

父親像是發覺了這件事,對由香里說:「我帶她去聽演奏會,結果她睡着了,還打呼嚕。她就是這麼個人……」

由香里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索性低頭沉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