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第三章 · 3 線上閱讀

走到玄關,良雄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說:「現在已經沒事了。」我不知為何覺得他很可悲,於是更想鼓勵他。

「你才二十五歲而已。從現在開始努力,想做什麼都沒問題的。」

我說着拍了一下他的背。「撲哧」,結果發出了很噁心的聲音。他的背就像洗澡用過的毛巾般潮濕,我的指間都是他的汗水。

「這個嘛,我有時也覺得自己的人生也就不過如此了……」

下了玄關穿上鞋子,他露出卑微的笑容。那不像是個二十五歲青年該有的表情。我首次對那笑容產生了強烈的厭惡感。我在褲子後面偷偷擦乾沾濕的手。姐姐和母親跟上來送客。

「明年也要來露個臉哦。」

就像今早迎接我們時一樣,母親跪在地板上,微笑着看着良雄。良雄外套穿到一半,停下動作,回過頭。

「說好啦,請你一定要來。我們會等着你的。」

母親雖然在微笑,但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讓人無法說不。她當然不可能把眼前的良雄當作我哥,那為何如此執着地讓他來訪呢?也許她是受不了關於大哥的所有事情正一點一滴地消失,終究成為過去吧。果真如此的話,那對良雄可說是一大折磨。

雖然臉上藏不住困惑的表情,但良雄還是輕輕地點頭答應了。然後他好不容易將外套穿上,說了聲:「那麼我先走了。」最後他又鞠了一次躬,再打開玄關門。關門的時候他又不小心用力過猛,發出巨大的一聲「嘭」,使得整個玄關陣陣顫抖着。從門的另一邊聽到良雄小聲地說:「對不起。」

「又胖了呢,那孩子……」

等到腳步聲遠離後姐姐說。

「可能有個一百公斤吧。他背後這裡都是肉……」

母親站起來摸着自己的背說。

「他吃掉了兩個自己帶來的水羊羹呢,紅豆跟抹茶口味的。」

姐姐豎起兩根手指頭說。

「還喝了三杯麥茶。」

母親豎起三根。

我們不約而同地默默走向起居室。突然姐姐「哎」地慘叫並跳開。

「你看那裡,有他的汗。啊,這裡也有,討厭,髒死啦。」

的確,剛剛良雄走過來的路上,沿途到處都有汗水滴下來。母親從廚房拿出抹布丟在地上後,開始用腳踩着擦。

我開始覺得良雄很可憐。我自己也很愛流汗,所以能感同身受。拿在手上的紙張總會濕漉漉的,寫好的字也常常因為汗水糊掉。但這是我無能為力的事情。人家大老遠拿着奠儀來到這兒,還要被嫌成這樣,實在很不好受。那就開空調啊,何必只給他吹電扇,又何必叫他明年也要來呢?看着用腳尖靈巧地捏起抹布的母親,我心裡這樣想。

「那孩子剛剛說『要不是純平先生沒有救我的話』,應該是『要不是純平先生救了我的話』才對吧?」

母親看着自己的腳尖說。

「應該把二樓的騎馬機送給他吧?」

姐姐吃着剛剛吃到一半的水羊羹,無所謂地說。

「好啊。就這麼辦吧。」

母親突然停住擦地板的腳。

「你去車站攔他吧。」

母親對姐姐揮着手。

「我才不去呢。小良去啊。」

明明是姐姐自己提議的,卻又甩到我身上。

「我也不去,那叫什麼事啊。」

我站在起居室不耐煩地說。

「為了……」長安十二時辰小說

坐在檐廊的父親面對着庭院喃喃自語。

「為了那種沒用的傢伙,偏偏犧牲掉我家的……能替他的明明要多少有多少。」

父親乾脆一吐為快。那已經不是喃喃自語了,很明顯是說給所有人聽的。我看了淳史的臉,他到現在還在竊笑。

「在小孩面前,不要說什麼有用沒用的好不好?」

我俯視着父親說。

「還自以為是地說什麼媒體業……」

父親不理我的忠告繼續說。

「他也沒有自以為是啊。」

我儘量冷靜地、像是勸導似的說。因為他真的沒有自以為是。我甚至還覺得他太自卑了。

「還什麼『現在的我』,他現在不就是個打工仔嗎?」

剛剛明明扇着扇子假裝沒聽,現在又一句句翻出良雄的話來挑刺。

「有什麼關係呢?他還年輕啊。」

我慢慢地在坐墊上坐下。

「只會把自己吃得腦滿腸肥。那種傢伙,活着也沒什麼用處!」

這句話我真的聽不下去了,可是又不好在由香里和淳史面前繼續跟父親頂嘴。我大口地深呼吸,試圖等待怒氣消失。

「所以他一直在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的。就跟那個誰一樣,太宰治[35]嗎?」

[35] 太宰治(1909-1948),著名小說家。他曾在著作《二十世紀旗手》中寫道「生而為人,對不起」。這句話後來成為日本文學史上的一句名言。

姐姐介入我倆之間,想要用玩笑話化解僵局。若是平時,我會感激她的拔刀相助,但今天,這卻讓我覺得自己被瞧不起,反而更不愉快。

「你是說林家三平 [36]吧?」

[36] 林家三平(1925-1980),本名海老名泰一郎,是「林家三平」這一名號的創立者,也是第一任林家三平。他是日本家喻戶曉的相聲家、喜劇演員、主持人,被譽為「昭和的爆笑王」,廣受大眾的喜愛。他的招牌動作之一就是用拳頭敲着額頭說「對不起」。

母親一邊收拾着電風扇,一邊用拳頭敲着額頭,點頭哈腰地說:「對不起。」由香里看到那個動作忍不住大笑。在她旁邊的淳史,到現在還把頭埋在膝蓋中間偷笑。看到這樣子更惹得我一肚子氣。

「跟什麼太宰治啊林家三平啊有什麼關係嗎?」

我看着姐姐和母親。

父親仍舊坐在檐廊扇扇子。

「我是說,不要拿別人的人生做比較……」我對着父親的背影頂撞他,「他也是拼了命地在過活啊。人啊,哪能沒有個不如意的時候?可是像爸這樣子,用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說什麼有用沒用的……」

我的話缺乏邏輯,顯得又臭又長。這又讓我多了幾分氣憤。

眼前的淳史小聲地跟由香里說話。

「那個人的襪子,有一隻穿得黑亮黑亮的。」

我沒有看清楚良雄的襪子,但他跪坐着的時候,淳史似乎一直在盯着那裡看。聽他這麼一說,姐姐也誇張地笑着說:「對對,真夠黑的。」淳史露出平時在我面前不會有的快樂笑容,指着自己的襪子給姐姐和由香里看。本來顧慮着我的感受所以不敢笑的由香里,也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准笑!」

我大叫着從父親的方向轉過身來面對淳史,就在這時,我打翻了茶几上裝麥茶的杯子。

「啊?打翻了?」母親故意說出聲,將抹布丟了過來。

「生什麼氣啊?」

姐姐撿起抹布擦拭茶几,用責怪的眼神看向我。為什麼不批判不講理的父親,反而將矛頭指向糾正他的我呢?我實在無法釋懷。

「你發什麼脾氣啊?老大不小的了。又跟你沒關係。」

剛剛自己動了脾氣在罵良雄的父親,現在又突然裝出一副大人樣。

「醫生就那麼了不起嗎?」

我已經無法退縮了,再次面對父親說。由香里的手一邊伸向紙巾盒,一邊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再繼續了」。

「廣告也是個正經工作啊。」

我繼續說。

「如果大哥還活着,現在也說不定會是什麼樣呢。人生啊,不就是難以捉摸嗎?」

我把母親評論壽司店小松的那句話借過來用。不管兒子再怎麼了不起,成績再怎麼優秀,活到現在的話也已經四十五歲了。他最終變成一個平庸大叔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誰也不能保證大哥會繼續走那條父母所期待的道路。他也不是不可能辭去醫生的工作失業至今,離婚也是說不準的事。一直把大哥掛在嘴邊當作理想的標準,對於必須活在現實里的人來說是一種折磨。我把這樣的真心話隱含在諷刺的語氣中,但可能諷刺過了頭。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停下了動作,起居室恢復了平靜。

由香里盯着茶几不敢抬起頭來。任姐姐再怎麼厲害,也沒辦法用玩笑話化解現在這個僵局。

這時,和室的紙門悄悄地被拉開。大家轉過頭去,看到信夫正站在那裡。他一直都在隔壁的和室睡覺,看來是被我們吵醒了。

「哎呀……我一直聽到沒用沒用的,以為是在說我,害我都不敢出來,原來是在說良雄啊。那我就放心了。」

一口氣說完後,信夫露出平時他那傻傻的笑容。那笑容化解了起居室里凝重的氣氛。剛剛跟他睡在一起的阿睦披着毛毯當披風,從信夫旁邊衝出來去拿茶几上的水羊羹。

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起來。

「不過,他應該瘦一點才是。」

母親開始收拾良雄吃過的水羊羹。「是啊。」姐姐附和道。

「他很像以前的一個相撲選手,叫什麼來着……」

母親閉上眼在記憶里搜索。

「高見山?」

姐姐大聲說。

「那是夏威夷人吧,演小心火燭廣告的那個。不是他啦。是那個,臉像肚臍一樣凹進去的……」

母親將自己的手掌在臉前翻過來說。

「誰的臉會跟肚臍一樣啊?」

姐姐看着母親說。

「因為有一次他從土俵 [37]上摔下來,沒有傷到鼻子,只傷到了額頭和下巴……」

[37] 相撲的擂台。

母親說着,自己笑了出來。

「是不是該回去了?司機都醒了。」

姐姐的一句話讓剛打開水羊羹蓋子的信夫停下了動作。

「誒?要回去啦?」

「是啊。」姐姐站起來,邊哼着「閉門關窗,小心火燭……」邊走出起居室。那是高見山演的電視廣告的插曲。我也記得。

感覺曲終人散的父親終於從檐廊起身,不耐煩地扇着胸口經過我的背後。

「什麼叫『連純平的份一起』……誰准他這麼說的……」

他還在繼續念着。我猜他又要躲進診室好一陣子了吧。信夫回和室拿外套時,從紙門探出頭來說:

「良多,記得RV哦。」

他邊笑邊說,然後假裝握着方向盤,追着姐姐跑向洋室。我無奈地遲了一拍笑回去。拿着水羊羹的阿睦也追着信夫跑了。

由香里端着托盤和母親走向廚房。

「幫我拿水羊羹過來。」

她回頭對淳史說。淳史起身走向廚房。

起居室里只剩我一個人。洋室那邊繼續傳來姐姐的歌聲,信夫和紗月快樂地唱和着。庭院裡曬衣架上的塑料墊搖曳着。透着夕陽的黃色光芒緩慢擺動的塑料墊,看起來寂寞而美麗。

看着那鮮艷的黃色,我又想起了墓地的向日葵。好像只有我在耍孩子氣,感覺自己像是個不懂變通,也開不起玩笑的人。不,在這個家裡,我可能從小就是這樣,只是現在又想起來罷了。我用指尖觸碰沾滿麥茶的抹布,非常冰冷。我果然不該來的,這時我心裡又有了一絲後悔。